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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募以谏嚼妗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炖菜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往来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于是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或许,萤火虫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轻轻晃了几晃,萤火虫把身子扑在瓶壁上,有气无力地扑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么若隐若现。
我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萤火虫是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来了,但场所和时间却无从记起。沉沉暗夜的水流声传来了,青砖砌就的旧式水门也出现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摇动手柄来启闭的水门,河并不大,水流不旺,岸边水草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四周一团漆黑,熄掉电筒,连脚下都不易看清。水门内的积水潭上方,交织着多达数百只的萤火虫。萤火宛似正在燃烧中的火星一样辉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来耳畔。尽管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开瓶盖,拈出萤火虫,放在大约向外侧探出3厘米的给水塔边缘上。萤火虫仿佛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一摇一晃地绕着螺栓转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样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会,确认再也走不通之后,又拐回左边。继之花了不少时间爬上螺栓顶,僵僵地蹲在那里,此后便木然不动,像断了气。
我凭依栏杆,细看那萤火虫。我和萤火虫双方都长久地一动未动。只有夜风从我们身边掠过。榉树在黑暗中磨擦着无数叶片,籁籁作响。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萤火虫才起身飞去。它顿有所悟似的,蓦地张开双翅,旋即穿过栏杆,淡淡的萤光在黑暗中滑行开来。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为了等待风力的缓和,它又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向东飞去。
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脑海中。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第4章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肢解。投入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镇压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干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头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儿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儿,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体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睛看着我将食物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潟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入,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借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的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座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