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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蛆虫并不可伯,它们危害不大,叶夫谢耶夫娜不是说过吗。”
阿盖耶夫不信任地哼着,看着女主人往伤口上铺敷猪油片,然后俩人一起用柔软的绸条把伤腿包扎得严严实实。还有些疼,但活动起来方便多了,不再那么揪心了。他想到院子去。再说,也该着手工作了。他在仓房里的非法匿藏已告结束。
第四节
昨天,巴拉诺夫斯卡亚到瞥察局夫为返家的儿子奥列格申办了长期居留证,并请求警察局长德罗兹坚科允许奥列格开个鞋铺。为了取得合法身分,阿盖耶夫必须找个活儿干,不然警察局就会给他安排强迫劳动。再说,他也得吃饭,女主人的食物除了黄瓜和土豆,已经别无他物。阿盖耶夫亲眼目睹,为了让他吃饱,女主人怎样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甚至到邻居家夫借一小块面包。唉,借来的面包真难下咽啊!阿盖耶夫为自己的不劳而食感到难堪,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帮助一下女主人,至少为自己混口饭吃。这样,一个开办鞋铺的大胆计划,逐渐在脑子里成熟了。巴拉诺夫斯卡亚经过考虑,也同意了,剩下的就是去警察局申办许可了。局长德罗兹坚科满怀狐疑地听完巴拉诺夫斯卡亚的申述,一阵犹豫,终于同意了。谈话结束时他说,他要亲自来认识一下新开张的鞋匠。当然,他本可以传新鞋匠到警察局见面,但巴拉诺夫斯卡亚说,儿子病得很重,无法走动——从沃尔科维斯克回来的路上不幸摔坏了腿。局长一声冷笑,没再说什么。巴拉诺夫斯卡亚心里一快石头落地,急忙起身返家。
阿盖耶夫对命运即将出现的转折,并不感到高兴,——至于别的就更谈不上了。实际上,从决定逃向这个镇子时起,他就暗暗责备自己了。糟就槽在他当时想不出别的出路。要么当俘虏,要么在同德军的遭遇中死去。就是说,他从—开头就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只能同意不速之客沃尔科夫的建议,从而使极不顺利的军旅生涯听天由命了。
再说,现在这个方案也许不是最糟的。在参军以前,阿盖耶夫就修过鞋,当然只是一些小修小补。怎样缝制皮靴,他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不过,这里并不需要缝新靴,用不着复杂的手艺,钉钉靴掌,打打补丁也就够了。再多他可干不了。朝街的院门旁,紧挨农具棚有一座薄板的旧凉亭,原是专门晾晒新收获的蔬菜的。它三面有板墙,朝院子一面是敞开的。阿盖耶夫选中了这座亭子:修鞋铺就设在这里。昨天他和巴拉诺夫斯卡亚一起,搬去一张小桌、一条小凳。基里尔神甫的全套修鞋工具,仍然完整保存。女主人从阁楼上搬下一只沉重的箱子,里面有钉拐、钳子、锤子、楦头,阿盖耶夫把它们一字儿摆在凉亭里。剩下的要紧的事,就是挂出招牌——没有招牌,那算什么鞋铺啊?他费了大半天的时间,雕出一些粗大的字母。自然,招牌嘛,最好是直接书写出来,可巴拉诺夫斯卡亚既无颜料,也无油漆。他想起来了,在别洛斯托克见过这种镂空招牌,效果不坏。他雕出的字母很粗糙,刀子太钝,有的字母剥层,有的断裂了。他干活的过程中,至少有五个人路过,每人都停下来迷惑不解地观察一番。他们不知道这个在前神甫院子里忙来忙去的,是个什么人。阿盖耶夫很担心,人们会否承认他是神甫的儿子,也许,他会露出马脚,大触霉头吧。咳,不管怎么说,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啦——战争就是这样安排的。
当他把一块胶合板招牌挂到窗外临街一面时,太阳已经归西了。不言而喻,招牌不怎么好看,字母不在一条线上,东倒西歪的。不过从大街远处一眼就能看见“修鞋”二字。亭子里的小桌上摆着工具、一团粗线。一只生锈的皮鞋油盒盛着一撮小铁钉,还有一截桦木,是淮备削木钉、修鞋后跟用的。一切安置停当之后,阿盖耶夫随坐在蒙有棉衣的小凳上,把那条倒霉的伤腿伸展到小桌下面。
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好一阵子竟没有一个人路过,只有邻院墙外闪过一个戴头巾的女人。巴拉诺夫斯卡亚一直在院子里忙碌着,现在也不见踪影了,可能是到园子里挖土豆去了。阿盖耶夫疲惫不堪,闷闷不乐,心想,天色已晚,再等下去怕是没有用处了。正当他打算扶着伤腿从坐位上艰难地站起的时候,小街的尽头传来了说话声,有两位姑娘走了过来。一个是中等个儿,身材苗条,浅黄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一身俄式女长裙,裸露着双臂。她低声地同女伴笑谈着。女伴同她年龄相仿,但身材矮壮些,头上按城市习惯扎一方白头巾——巾结盘在脑后。在发现凉亭里的阿盖耶夫之前,俩人边走边甩动着手中的小竹篮;无忧无虑地说笑着。看得出,阿盖耶夫在这里出现,使她们大感惊讶,俩人顿时安静了,放慢了脚步,打量着一天之间变了样的凉亨。在距离亭子不远的地方,较矮的一位悄声说——但显然是有意让阿盖耶夫听得见:
“喂,玛丽亚,别这样使劲地瞧他!”
身材较高的那位用肘部碰碰女伴,要女伴住口。可她本人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盖耶夫。她目光虽然有些高深莫捌,但却让人感到鼓舞。她好象在为慢慢地认出他是谁而觉得高兴。阿盖耶夫可不认识她们,这是头一回见面。他目送着姑娘们经过凉亭,向邻院走去。只见俩人走到邻舍前迟疑地停住了,匆匆商量着,然后,其中一位坚决转身向凉亭走来。
“您真的会修鞋吗?”她羞涩地微笑着,问阿盖耶夫。
“那还用说,”阿盖耶夫一本正经地回答.
“要钱多吗?”
“不多,玛丽亚。”
“啊,您怎么知道我叫玛丽亚?”姑娘惊奇地问。
“我什么都知道,”阿盖耶夫说,坦诚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我说的是真话!以前没见过您。”
“我来这儿不久。”
她一阵沉默,似有所悟。
“这么说,可以送鞋来了?我的鞋………后跟松了。”
“送来吧,瞧瞧再说。”
“您收卢布还是别的?”
“随您的便,可以付卢布,也可以给点儿吃的。”
“太好啦!”玛丽亚高兴地说完,转身招呼女伴说:“维拉,过来!”
女伴显得不甚情愿,似乎有些疑虑,但还是走回来停在院门口。
“用食物当修鞋费也成呢。我们都讲好了,耍不要把鞋送来?”
“我不要,”维拉—挥手说,明显不信任地瞥了阿盖耶夫—眼。
“我要修。明天成吗?或者今天?”
“随您好了。今天也成。”
“算了,明天吧,”玛丽亚决定了,“现在给您……”
她把手伸进蒙着头巾的竹篮,掏出一把黑浆果。
“算是定金。尝尝吧!”
阿盖耶夫伸出双手接过一些黑越橘,困窘地道了谢。玛丽亚宛尔一笑,轻快地走出无门板的院子,消失在街上。阿盖耶夫沉思了一会儿,开始一枚一枚地品尝蒙有雾粉的黑浆果。他竭力不去想这第一位顾客,要想,就必定是:她不仅送他一捧越橘,还送给他一个含情的秋波,——咳,现在是什么时刻,哪里顾得上“含情的秋波”。这个鬼地方,忽而是几百人的痛苦呻吟、死前的呐喊,忽而又是姑娘的——含情的秋波!阿盖耶夫啊,可真有你的!
竭力不想这些。可事与愿违,又不能不想,或者确切地说,玛丽亚的身影一直不离他的眼前:她是那样灵巧而富有活力,黝黑的小腿、弹性十足的脚 和……那双旧凉鞋。后来,她轻轻甩动浅发,楼起女伴,摆动着竹篮拐过邻院不见了。
阿盖耶夫在匆忙布置起来的、空落落的修鞋亭里又坐了半个小时,但没有别的顾客,没有人送鞋来修。街上只有稀少的行人,可能都是本街或邻街的居民。看来,新鞋匠出师不利,没有一丝儿开张大吉的迹象。再等下去也是枉然。他站起身来,拄着昨天砍制的榛木拐杖,进了院子。
院子里风景秀丽,带有乡村自然美的特色。它一边依托成排的房舍,凉亭旁一株老树,树干足有三人合围,浓荫蔽日,几乎覆盖整个庭院。出了树荫,就是果园了,那里有一丛多枝桠的老苹果树和在小径旁列成一行的樱桃树。阿盖耶夫看到,女主人手提一桶新掘的土豆,出现在小径上。她走到仓房门外,把桶放在小径上,注意地观察着周围。
“没别人吗?那边……沟边上有人等你。”
“谁等我?”阿盖耶夫唐突地问。
女主人没有作答,眼睛直瞅着大街。阿盖耶夫明白了,根本就不该问。他习惯性地拽拽腰带下面的假缎衬衫衣摆,心脏不禁砰砰跳着,沿着菜园后身的畜棚和仓库一瘸一拐地朝溪沟走去。
他边走边注意看着沟边的灌丛。灌丛隐蔽在暮昏和老榆树的浓荫之下,但那里却没有人。菜园外的 草场上也不见有人。草已割过,堆放在一边。但见草垛后面有人挥手,示意要他过去。阿盖耶夫从小路上弯了过去。他满以为要会见的是沃尔科夫或莫洛科维奇,可从草堆后面站起来的却是一位身穿蓝色针织衫、缝洁白绊带的瘦小伙子。原来是不久前认识的大学生基斯利亚科夫。阿盖耶夫不甚热情地打了招呼。
“怎么样,腿好些吗?”基斯利亚科夫首先问道。
阿盖耶夫并不急于回答。他知道,小伙子最感兴越的不是他的伤腿。
“沃尔科夫派我来的,他跟您谈过吗?”
“谈过,”阿盖耶夫稍停片刻,回答说。
“他要我转告您,要您时刻别离开院子,最近几天要运货物来。”
“什么货物?”阿盖耶夫警觉起来。
“我不知道。您把它藏好,我们会来取的。”
“你们?”
“我和我的同伴。不许对其他人谈这事,”基斯利亚科说,目光瞧着通往沟底的一条主要小径。在整个谈话中,甚至—次都没有抬眼瞧阿盖耶夫。
“明白,这还用说,”阿盖耶夫不慌不忙地说。
不必说,阿盖耶夫是会按照要求完成一切的。只是,让他服从这个瘦小伙子的命令,他觉得不怎么得劲,有些伤他的自尊心。但是,也只好如此了,别无选择啊!阿盖耶夫略作沉思后,问道:
“莫洛科维奇怎样了?”
“他在车站上。不过,问题是,您不该同他见面。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
“是这样啊!有事的话……上哪儿找您呢?”
“苏维埃街13号。只是在极其必要时才能去找我。记住,我们互不认识。”
“成啊,就算互不认识吧。”
“下一步要来的人会说:从沃尔科夫那里来,然后再补充一句,伊格纳季。”
“明白了。”
“我要说的就这些,”基斯利亚科夫说,然后才破天荒第一次坦率而又友爱地正眼瞧着阿盖耶夫。
“前线情况怎样?”阿盖耶夫问。
“在叶利尼亚城下获得了胜利,在斯摩棱斯克东边,”基斯利亚科夫说,“我军击溃德军八个师。”
“啊哈!太好了!也许,反击开始了,”阿盖耶夫兴奋地说。
这—消息确实给他带来了巨大而意料不到的欢乐。整整一个夏天,他都因为前线没有任何胜利消息而痛苦不堪。现在,这个给他带来消息的尖鼻子小大学生,一下于成了他阔别重逢的亲人。
“你一直在听吗?”阿盖耶夫以突然爆发的热情问道。基斯利亚科夫仰着脸,朝阿益耶夫羞涩地笑着:
‘哪还用说!每天夜里都听。”
“还有什么消息?”
“再有就是不好的消息了”
“没放弃基辅吧?”
“说不好……弄不明白。”
阿盖耶夫倒很愿意同这个消息灵通的小伙子谈下去,但小伙子显然认为,该说的都说了,从草堆后面站了起来。
“记住,咱俩不认识,别忘了,”分手时小伙子再次嘱咐说。
“忘不了,我记住了。”
“那我走啦。”
小伙子离开草堆,直接闪向沟溪,迅速消失在榆荫下的榛、杨树棵中。阿盖耶夫跛着脚,回到了院子。
第五节
由于整天劳碌,伤腿每动一下都揪心地疼。但阿盖耶夫现在顾不上它了。多少天以来,他可是第一回这么兴奋——不论怎么说,八个师被击溃了,虽然对全线来说,算不得决定性的胜利,但却可能是转向胜利的预兆。至少,阿盖耶夫的强烈愿望是这样的。他在内心深处一直认为,事情就该这样。战线转而向西,苏军最终完成集结,战争命运将出现公正的转折。这时,玛丽亚似乎又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是那种专注含笑的目光。她的眷注和慈爱是那样扣人心弦,特别是在阿盖耶夫饱尝坎坷与孤独,备受苦闷、空想与战争苦难的熬煎之后。前线得胜的消息同与少女的邂逅究竟有何联系,他说不清楚。也许,这—切都在幸福地暗示:向真正的、巨大的欢乐转折的时刻,行将到来。
当天晚间,他们是在小厨房里用晚餐。他作为巴拉诺夫斯卡亚的儿子,阿盖耶夫已无必要东躲西藏了。当然,也不必大造声势。小小的、糊着褪色墙纸的厨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地板、两只曲背椅和窗台擦得发亮,深色的碗橱蒙着印花桌布,窗上挂着纱帘。外面,天色已经昏黑,他俩凭借唯一的小窗透进的微光,落坐在一张大圆桌旁,桌上的瓷盆里装着煮土豆。还有一碟鲜黄瓜。一小块干硬的面包,巴拉诺夫斯卡亚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的三小片。厨房通院子的是一道矮门,女主人闩上了。其余两个门,一个通上房,另一个糊着墙纸,通向仓房,但一律都紧锁着。墙上挂有一幅冬季风景画,画框已经失却亮黄的光泽,炉灶尚未熄灭,散发出令人愉快的家庭温暖气氛。这种气氛特别适于推心置腹的谈话。阿盖耶夫问道:
“大妈,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这么给我吃,照看我……这—切是您自愿的还是因为……沃尔科夫命令您做的?”阿盖耶夫问,一边把一根黄瓜切成两半。他早就想这样问问女主人,以便确切知道二人之间的关系。
“您干吗认为是沃尔科夫命令我呀?他有什么权力给我下命令?”巴拉诺夫斯卡亚惊异地反问道。
“瞧,您收留了我。不单单是收留我,还为我弄了一套您儿子的证件。难道说,您认识我吗?”
“为什么不认识?太认识了。您是红军指挥员。在同德军作战中负伤。要是不帮助您,您完了。不是这样吗?”
“差不多,是这样……”
“既然如此,我怎能拒绝帮您一把呢?那太不人道,太违背上帝教导了。我是基督教徒呀。”
“告诉我,您非常信仰上帝吗?”
“不信上帝信谁呢?’
“您祈祷吗?您也作其他仪式吗?”
“这跟仪式没关系。信仰上帝,完全不是说要勤于祷告或作仪式。更确切地说,心里要有上帝。男有相应的行动。凭良心行事,就是按上帝意志行事。”
她停住了。阿盖耶夫心想,看样子,话题涉及的事情,他还没弄明白。这不怪他。关于宗教,他知道啥呀?他只知道,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
“您读过福音书吗?”巴拉诺夫斯卡亚问,一边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
“没有,没读过。因为……因为……”
“明白了。再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总该读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说过。学校里没教过他的作品。”
“没教过,当然啦。可他是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与托尔斯泰齐名。”
“托尔斯泰我可知道,他犯过很多错误,”阿盖耶夫说,十分高兴他终于能够说些什么,“例如,勿以暴力抗恶。”
“去您的勿抗恶吧。只记住了这一条,尽管在许多情况下勿抗恶是对的,不论对此是否有争议。您该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您会知道,人的心里如果没有上帝,那就保准会有魔鬼。”
‘我们不怕魔鬼,”阿盖耶夫笑着说。
“你们不怕魔鬼,这我知道。可你们怕德国人。德国人对咱们来说,就是魔鬼的化身。是破坏性的恶势力的化身。当然啦,这是外来的力量。”
“对于力量,不能闭起眼睛不承认。”
“对。可怎样反抗这种力量呢?”
“很清楚,只能以力抗力。”
“是啊,军队反对军队。就是说,两股力量的对抗,你死我活。这就是战争。可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该做些什么?我们的力量在哪儿?”
她的问题分量不轻。阿盖耶夫回答时信心并不很强。他觉得出,自己的答案非常脆弱,因此他搜肠刮肚想说出一个他满意的正确答案。但这谈何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