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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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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东西一古脑儿堆在修鞋工具上,一闪身出了院门,欢快地给阿盖耶夫留下一个善良而动人的笑 ,这使仅仅摄供微不足道的服务的阿盖耶夫有些受宠若惊。显然,她把这项服务看得比一片补丁要更重一些。姑娘的敏感心灵,使阿盖耶夫充满无言的、羞怯的感激之情。 

第八节

  他在亭子里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处理从昨夜起一直疼痛不止的伤口。他一走动,伤口就特别疼。他解开脓痕斑斑的、脱落一旁的绷带。贴肉的绷带又同伤口粘成了一片,每一掀动,都会痛得汗流浃背。他感到惊异的是:膝盖以上的红肿已经开始消退,伤口两边的肿胀的肌肉也不象先前那样坚硬了。阿盖耶夫扔掉了滑向一边的猪油薄片,心想,已经不必再放新猪油了。他垫上四层新白布之后,用旧绷带重新把伤口包扎起来。现在该吃些东西了,他早就觉得饿了。他拄着手杖出了畜棚。

  鞋亭旁的长凳上正坐着一位戴黑头巾的老太婆。跟他一样,老太婆也有一根手杖,显然是在等修鞋匠。阿盖耶夫步履艰难地踱了过去。

  “大娘,您找谁?”

  大娘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用浓眉下的无神的目光瞧着他。

  “我来给孙女修修鞋……就剩一个孙女了,爸爸、妈妈都没有了。人家告诉我,神甫家里有个修鞋的。”

  “是这样,不错。鞋坏得厉害吗?”

  “破得厉害……不假。让我上哪儿去给她弄新的?现在没有卖鞋的。”

  “哪儿都没有!”

  他从老太婆手中接过一双用细鞋带捆在一起的童鞋。这双鞋破得实在厉害:鞋底磨穿了,鞋跟磨歪了,鞋帮上出了洞。阿盖耶夫有些发愁,这可怎么修?但若大娘的神情倒象在等待宣判一样,这使他一声长叹,没有拒绝的余地啊!

  “行啊,想法修修。今晚来拿吧?”

  “谢谢你。孩子,谢谢。我不会让你白干的,上帝保佑你……”

  他送走老大娘,回到了鞋亭,本想着手干活,但觉得有些饿,可心里却是又烦又伯——总也忘不掉早上警官来访那件事。那个讨厌的签名会给阿盖耶夫带来什么呢?当然,他,从未打算为他们工作,但他知道已经陷入了什么样的泥坑,而想从法西斯分子的役使中自拔又是何等困难。边件事必须通知沃尔科夫,至少要告诉基斯利亚科夫,告诉他们,警察局正想拉他干些什么,求大家共同为他研究一个行动方案。因为……因为他现在的双重身分可能很快贻误大家,当然首先是危害阿盖耶夫本人。他明确知道这种处境的复杂性,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光是诅咒战争或者坏蛋德罗兹坚科又有什么用呢?但就是在咒骂警察局长,咒骂战争和他本人的厄运的同时,他也还得活着,还得按照良心和红军指挥员的职责从事一些活动啊!红军正在从北到南的广大战线上流血,显然,那些战斗在莫斯科和斯摩棱斯克城外的人绝不会比他阿盖耶夫轻松,他们中的成千上万人会长眠于地下——他阿盖耶夫有什么权利抱怨自己的不幸遭遇呢?只有忍受下去.一旦有了可能,就行动起来——反对德国人,但绝不要伤及自己人,尽管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他在厨房里匆匆吃过一些东西之后,又想到了女主人。他为在这种时刻女主人不在,而感到惋惜。他对巴拉诺夫斯卡亚这位独特的房东大婶已经有些恋恋不舍了。很可能,要是她在,她会帮他想想办法,至少能向他介绍一些情况。她是本地人,什么事儿都知道,对什么人都了如指掌。他阿盖耶夫可能不久就要同本地人打交道,在他的处境下,离开本地人他就完了。

  吃午饭之前,他一直在修补那双童鞋,总算把它用线缝起来了。要想修好,就得有材料——皮子、鞋底,但他没有。他想,照此下去,他的修鞋铺也要完蛋。那时他怎样维持生活呢?靠女主人的菲薄财产为生吗?啊,没说的,虎落平坡啊,了不起的军需主任阿盖耶夫!不,应当是工程师奥列格·基里洛维奇·巴拉诺夫斯基。他自己已经开始闹不清这些名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怎样称呼自己了。

  午饭过后,老大娘来了。阿盖耶夫把修好的鞋摆在桌上,正在捻绳,以备再用。但一直没有新顾客。他把捻好的线团起来,正要起身时,见老太婆象盲人那样用手中的木棍探着路,来到门口,静静地站在亭外。

  “给,大娘。修好了!”

  “修好了?!谢谢你,美男子,上帝保佑。给,这是穷老太婆给你的修鞋钱……”

  她庄重地把一张叠成邮票大小的苏维埃一卢布纸币,放到桌角上。

  “让孩子穿去吧,”阿盖耶夫说。

  “噢,谢谢你。上帝保佑我那孩子……”

  老太婆走到街上时,还在自言自语地感激着阿盖耶夫和上帝。阿盖耶夫拿过纸币,铺展开来。他苦笑着想,这是第天的工资。要是都付给他这种纸币,他就得改行去管房子了——就象伊里夫和彼得罗夫①合著的小说里讲的那样.

  这一天他没再做什么事,甚至连午饭都没吃——虽然餐桌上一直摆着他念念不忘的玛丽亚的馈赠。他在厨房里一直坐到晚间,常常留神看着窗外,看有无客人来访。他不想更多地在亭子里露面,他并不关心有无新的顾客,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他的心事在别处:他在等林子里、沃尔科夫派人来或者基斯利亚科夫本人来访,他得把个人命运里发生的转折,告诉给他们。但遗憾的是,直到天黑,院子里竟再也没有人来。

  天色全黑,小镇隐入夜幕之后,阿盖耶夫在黑影里围着房子走了一圈,听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小仓房里。 

第四章 第一节

  那天,从清早起阿盖耶夫就坐在帐篷旁等候。

  前一天晚上,他心胜病发作得很厉害,稍见缓解便去村里给儿子拍了电报,叫他来。他很久没有同明斯克通电话了,不知电报能否赶上阿尔卡季在家。儿子常常公出在外——去莫斯科、乌拉尔、伏尔加河沿岸;他在设计院工作,同全国各地的许多企业有联系。如今阿盖耶夫只好耐心等待。他心情很紧张,因为已经十分清楚:这里的工作不是他力能胜任的,若想把这桩旷日持久的事完成,他需要帮手。

  时近中午,太阳开始炎热炙人。阿盖耶夫拿起小桶,转移到墓地齐人高的石墙阴影里去。这里凉爽宜人,头顶上的白杨籁籁作响,他无事可做,心情安适舒畅。若是心脏还能跳动正常些嘛……可是,心脏仍旧不好,心律严重不齐,间隔不长便发作上一阵,弄得他精疲力竭。一想到他会等不及儿子到来,甚至什么都等不及就死掉,不禁心灰意冷起来。这样过了不少时间,太阳已经转向西斜,高大的树木从早晨起投下的宽阔阴影,此时也变窄变小,在围墙脚下形成一道凸凹不齐的荫凉地带。他正想离开这里,忽见墓地后面的土道上出现了一辆第三代的红色日古利牌轿车。阿盖耶夫立即认出这辆车,深恐它从眼前一驰而过,连忙站起身来招手。轿车稍—刹车,仿佛就要停下,可是接着猛然掉转车头,向小岗驶来,一直开到他的帐篷近旁。

  “爸爸,”

  儿子身材高大,象现代年轻人一样蓄着大胡子。他感情激动地搂抱住父亲那稍许发胖、见到他立刻瘫软了的身驱,拍抚着父亲的后背。

  “你怎么了?感觉如何?我把你搂疼了吧,啊?”

  “没什么,没什么,”阿盖耶夫说,“你知道,是……你,阿尔卡季,你来了。”

  “我接到了电报,当时正好和胡佳科夫在一起。他说,快去吧。两天前我们已经交上了季度汇报,所以……”

  “谢谢,谢谢……”

  “我以为你在旅馆里。跑到那儿,说你不在,没在那儿登记住宿,”儿子讲述道,一边摇是着打火机链。“原来你搬到露天地来了。莫非你被赶出来了?”

  “不是,这从何谈起?只是为了近些……”阿盖耶夫答道,可是他觉得难以继续往下说,因为他还不曾对儿子讲过他在这个村子里办的事情。只是有一次在电话里说过,他要在这里耽搁些时日,有些战争时代的旧事要料理。儿子知道,1941年父亲曾在此地住过一段不长的时间,参加过地下工作。

  “难道这里近些?”阿尔卡季感到奇怪,转身向父亲问道。他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身穿进口的衬衫,上面有按扣和许多衣袋,半旧的牛仔裤紧紧裹着他那瘦削的屁股。“离镇中心大概有一公里远。”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阿盖耶夫含糊答道。他的心速加快,仍象刚才那样不时跳得不合规律,可是现在他顾不上心脏,没有注意它的变化。他在考虑弄什么给儿子吃,儿子长途跋涉,一定饥肠辘辘了。可是儿子已走向轿车。

  “我给你弄到了一种药,进口的。对心脏病有奇效。”

  他从车箱里取出一个带套形提手的小皮包,打开拉链。

  “瞧,地高辛。昨天从叶尔米洛夫那里弄到的。专门为了你。”

  “太谢谢你了,”阿盖耶夫说,从儿子手里接过这个不大的小盒,上顶印有拉丁文蓝色标签。“但愿它有效。”

  “有效,一定有效。我们院长全靠它维持生命。特效药。这还有些吃的。我想,你在这儿当然吃的都是庄稼板,饿不着,可是终究……”

  他掀开行李仓,从那宽敞的底部掏出大包小裹、瓶瓶罐罐,还有一个鲍罗金诺黑面包。他把一瓶带蓝标签的格鲁吉亚白兰地轻轻抛起,然后灵巧地接在手里。

  “这可是没必要。”阿盖耶夫说。

  “没关系,用得着。我打听过,据说白兰地对你有好处,能扩张血管。”

  看来,该是吃点东西的时候了。他们不愿在太阳下晒烤,便到墓地围墙下的荫凉去处。儿子看到与墓地为邻,稍微一皱眉头,,但还是从汽车里搬出两张折叠椅,迅速地支起袖珍餐桌的硬铝桌腿——儿子是事事考虑周到的人。阿盖耶夫从帐篷里取来猎刀、暖瓶,暖瓶里还有茶水在荡动。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两旁。

  “那么,你也喝点吗?”儿子起着瓶塞问道。

  “不,我不喝。”

  “那我喝。今天我不再开车了,开得乏了。”

  “那就喝吧,还犹豫什么,”父亲说。

  “松弛一下神经。爸爸,视你健康。”他举起倒了半杯酒的塑料杯,阿盖耶夫点了点头。儿子并不十分嗜酒,在这方面无须担心。

  显然,长途旅行,儿子已经俄了。他喝下一杯,狼吞虎咽地吃起熏牛排和奶酪来,以及从小就爱吃的夹肉面包。阿盖耶夫回想起,自己同妻子从来没有为儿子的饮食操过多大心——儿子什么都吃,什么时候都能吃,象他父亲一样不挑食。总的说来,他们在一起时,父母在儿子身上操劳得不多:儿子中学毕业成绩很好,一举成功考入了大学——不需任何奔走,学习不坏,现在正在撰写副博士论文。他天资聪明,精力充沛,是个精通本门业务的年轻人。不过,只是在家庭生活方面从一开始就不走运,一年前离了婚,留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小胖子。

  “小孙子怎么样?”阿盖耶夫想起此事问道。

  “正长个儿,他还能怎样。上周我见过……在院子里。不过,只看了一眼,没时间啊。”

  “斯薇塔呢?”

  “什么斯薇塔?我管她干什么……”阿尔卡季眼睛转向一边,急忙转变了话题:“你怎么样?自己的事办完了吗?”

  “没有,还没办完,“阿盖耶夫叹息说。他抬眼远眺,望见大道那边绿荫丛中的房舍院落。有一个院落栅门大开,一个胖女人向院里赶嘎嘎乱叫的鹅群,公鹅步履庄重,一步三摇,走在前面。阿盖耶夫不带劲力便认出了这个女人是科兹洛娃。

  “爸爸,我真不懂。”儿子说,“你在这有什么事要做?是侦查吗?战争时期你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发生过一些事,”阿盖耶夫说。

  “记得你曾讲过些什么。母亲说,你好象被枪毙过。是在这儿吗?”

  “是在这儿,”他说,望了望儿子的眼睛。这双眼睛不知是由于喝了酒,还是出于好奇心,流露出兴奋心情。他住口不再讲下去,静待儿子继续提出他还没有想好答案的问题。可是,儿子没有再问任何事情,只说了一句。

  “我再给自己斟上些。不反对吧?”

  “不反对……”

  他又喝了少许,然后便开始吃饭。盖耶夫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已经冷却的茶,用茶匙在杯中慢慢搅动。

  “就是在这个陡崖上,”他把头向砂坑一摆说,不知为何嗓音颤抖了。

  “怎么?”

  这句话似乎使儿子大吃一惊,他噎住了,手拿一块面包,一跃而起,伸长了脖颈。

  “就是这个大坑?”

  “是。”

  儿子跑到崖边,阿盖耶夫仍旧坐在原地,慢慢吸饮那杯冷却的茶,轻声回答儿子惊悸不安的提问。

  “正是在那个位置。”

  阿尔卡季在砂坑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健步回到围墙旁。

  “这是你在挖掘?”

  “是我。”

  “为了什么?”

  “你知道,我试图找到某些遗迹。恢复某些事情的真相。因为在这次枪决事件里还不是全都清楚了。”

  “有什么不清楚的?”

  “比如说吧,这里究竟枪毙了多少人,就不清楚。”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怎么,你是特大案件的侦查员吗”

  阿盖耶夫慢慢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年已二十八岁的儿子的那张留着大胡子的面孔。这张面孔突然之间变得表情冷酷。射向父亲的目光流露的冷酷表情本来会引起阿盖耶夫的气愤,但是他终究理解到这表情不是来自恶意,而是出于对父亲的怜惜,出于对他身体的担忧。

  “我是为了自己,”他沉默片刻说,“为了净化良心。”

  “啊,为了良心……这就是另一回事了,”阿尔卡季冷冷答道,一面重又坐到矮椅子上。他咀嚼着夹肉面包,片刻紧张地思索着什么。“有时候我想:你们这些人同这场战争总是难解难分,”他态度冷漠地说。

  “难解难分?这是从何说起?”

  “瞧啊,你们还总是挖掘呀,寻找呀,分析呀。有些人一直战斗了四十年,至今还不能安静下来。”

  “那就是说,自有其原因。”

  “原因!那么,什么时候生活呢?难道象印度哲人说的那样,等待来生?”

  “来生是没有的。”

  “是呀,就连今生今世也得靠上帝保佑才能过得聪明些。但愿蘑菇云别把一切毁掉。”

  儿子责备他,甚至是在申斥,倒不在于他的话语,而是他说这些话时用的腔调。正是在这腔调里他听出了一种熟悉的东西。他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类责备,尽管不是每次他都给予答复。可是这—次,却刺痛了他。

  “那么,你说说,”他克制着自己说,“你所指的‘过得聪明些’是什么意思?往上爬?求学位?得奖金?出国留洋?”

  “上帝保佑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认为,不该用一些伪题使生活复杂化。在我们的生活当中,现实问题都数不清呢……”

  “都是些什么问题?”

  “就象你自己不知道似的。你们设计院里的问题还少吗?若是忘了,就想一想吧。况且还有日常生活里的。比方说,你开车,却没有地方加油;加油站你连挤都挤不上,各个入口都被载重车给堵塞了,一等就是几小时。”

  “燃料问题是世界性问题。”

  “才不是世界性问题呢!我们的石油储备那么多,燃料会有什么问题?组织得不好,这才是关键!计划工作有漏洞。可是这却发生在用最新电脑计算的科技革命时代。”

  “事情不在于电脑……”

  “当然不在于电脑。事情在于搞计算的人。”

  “这话说的对。搞计算的是人。那就是说,问题在人身上,是人的问题……瞧,又有一个‘问题’往这儿走来了。” 

第二节

  阿盖耶夫往儿子身后一看,忽然说道:“到这儿来,谢苗!”

  果然,从坟地后的大道上走来了身穿黄色坎肩的谢苗。他大概远远望见阿盖耶夫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便放便了脚步,似乎在想:是否转身回去?阿盖耶夫此时却非常想把开始了的谈话继续下去,所以几乎乐意让这位新客人不合时宜地到来。

  “你好,”谢苗走近,有礼貌地对阿尔卡季寒喧道。

  “这是我儿子,”阿盖耶夫点点头。“这位是谢苗·谢苗诺夫,你看得出,是位老兵。瞧,我们正在这儿议论。你把那边的小桶拿过来坐下。你来得正好。”

  出于礼貌,谢苗略显犹豫,然后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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