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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的。也许他应当把这些告诉她,可是,不说出口难道两个人就不明白嘛……
天气骤变,转入秋令,淫雨连绵,令人心烦意乱。每当雨停之际,尤其是在早晨,便涌来浓雾, 没了房屋、菜园、树木。一次,阿盖耶夫黎明起来,竟认不出院子来了——畜栏大门前的一切都消失在凉嗖嗖、白茫茫的雾海里。周围一片沉寂,这是一种奇怪、神秘莫测的寂静,街道上似乎已经空无人烟,整个村镇也仿佛死了一段。
那天夜里,阿盖耶夫和玛丽亚直到天已破晓方才入睡,整夜他们在小仓房里被不知究竟的警报惊扰不安。这次警报把整个地区当局和警察局惊动得纷纷出动。事情是从郊区墓地附近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惊恐万状的惨叫开始的,接着便是一片枪声,沿着他们的绿荫街跑过几个人去——全都奔往墓地的方向。他们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沉闷,但是听不到人语喧哗,仿佛跑过的是一队士兵或者警察。后来,在邻近的常有车马往来的街道传来辚辚的大车声,那里有了人语声,甚至呼喊声,而在中心的教堂附近重型汽车也发出了“嘟—嘟”声响,车灯闪着一个个黄色亮斑,透过浓雾在镇里房舍的顶盖上扫来扫去。阿盖耶夫屏住声息倾听着,企图弄懂镇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弄懂并不是件简单事。玛丽亚紧贴着他,两手楼着他的肩膀,象发寒热病似的浑身乱抖。他给她裹上羊皮被,心想,在这惊恐之夜也许不得不设法救她出去了。下面墙上有一块没有固定的木板,他早已指给她看了,姑娘能很容易通过它钻到菜园去。可是,下一步呢?从菜园再逃往何处去,这一点他们暂时还没解决。
他们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决。当这场令人费解的警报自消自灭地平息下去,周围一切逐渐恢复平静之后,天大亮前,他们就这样互相搂抱着酣然睡熟了。
潮湿、僵滞的浓雾使一切都显得冰冷冰冷,令人感到不好服。湿淋淋的树枝往下滴落着透明的水滴,沿着湿漉漉的树身流淌。浓雾遮蔽了枫树的褐色树冠,轻轻地在那里盘旋缭绕,缓缓地由那里爬向发潮变黑的房盖。阿盖耶夫冻得蜷缩着身子,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门前——昨晚扣上的铁钩一动未动地扣在门环里,那就是说,巴拉诺夫斯卡亚仍未回来。他已经不再计算她走后的日子和星期,看来他的女主人果真永远地失踪不见了。他和玛丽亚已经吃掉了半个菜园的土豆,挑出了贮藏室里的所有可吃的东西。但是丝毫没动财物,暂时只靠羊皮被和阁楼上那床破布缝缀的花被子过活。阿盖耶夫每次在小仓房里早晨醒来,总在等侯院子里有什么人出现和说一句:“沃尔科夫派我来的。”但是,一天天过去了,仍不见有人到来,装满修好的靴鞋的麻袋仍旧躺在干草堆里。基斯利亚科夫也未见踪影。阿盖耶夫感到自已是个遭抛弃、被遗忘、孤苦伶仃的人,如今他唯一的安慰便是玛丽亚。
他弄不懂为什么,但玛丽亚确实己不可抗拒地全部控制了他那慌乱不安的感情,占据了他的身心——他的记忆、注意力、思想,似乎成了他的爱情所在。他不间断地思索她和他们的荒唐命运。在现实中或在想象里,她总是寸步不离他,他总能在眼前看到她可爱的形象,听到她说话的特殊、断断续续的腔调。他看了又看,欣赏她怎样把金发从额头拂向脑后或者如何微微倾斜着头,用小巧玲珑、半透明的梳子梳理头发。这只小梳子总插在她的后脑门上。当她讲述什么,或者沉默不语,或者在膝头上整理长外衣的下摆时,当她猛然搂住他的肩膀,小手掌贴在他的肩膀上或者搅乱他后脑勺上长得很长的头发时,她那一双纤细、发抖的手便是关怀和心态变化的外在表现。他的长胡子使她感到特殊的乐趣。他曾用剪刀修整过两三次,找不到剃刀刮掉它。玛丽亚喜爱把弄它,亲吻它,用脸颊磨蹭它,同时口中总是说:
“你长的胡子多好啊!好一部大胡子!你把它留起来,象个老爷爷那样才好呢!”
“怎么,合适吗?”
“那还用问!这件绣花衬衣也般配。喏,简直既象勇士歌里的英雄!象伊里亚.穆罗来茨!……”
“哪里象穆罗来茨!象夜鸳强盗……”
“不,不……你是那样……对了!一眼就看得出,你是指挥官!”
“若是一眼就能看出,那可不好。”
“喏,没关系,喏,没关系……喏,这才好哪!”她热情地说服他,一边亲吻他的胡子、面颊、嘴唇……
在这种时刻,他松弛、瘫软,如果不是那不曾摆脱的苦恼不安的思想,他几乎是幸福的。可是,他一直想了又想,想了无数次——同她躺在同一件皮被下,坐在破被子上,她睡熟时,孤身独处,站在院子里倾听街上声音并力求从中找到他那么需要的东西时——他无时不在想。有一个想法不分昼夜地啮咬他的内心——这不会有好下场的!在这残酷时代,在深渊的边缘,离警察局、德国人、保安处仅有咫尺之遥,这不可能有好结局。大祸必将临头!但是,他无法约束自已,无法控制那已不听驱使的感情,似乎他已意识到对于他们已不再存在另一个时候,这种事已不可能再次重现。确实,美好事物不会持续很久,也不会经常出现,它是稀世珍宝,是赐予的奖赏。瞧,命运奖赏给了他们……这命运是善良的诙谐女人,还是阴险诡诈的妖婆?她可不要过不多久就残酷地嘲弄他们啊……
他们尽力不谈论未来,不谈论明天,甚至不谈论今天傍晚、夜里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只为现在,为现在的每一瞬间活着,因为只有这—瞬间属于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说不定根本没有明天,昨天已是遥远的过去,也根本不属于他们,尽管他们也回亿它。阿盖耶夫不再修鞋了,这一地区似乎无视他那不可靠的修鞋技术。所以,有几次他在凉亭站一会儿,就再也不露面了。他们以土豆果腹。最近几天,他们适应吃用热灰和厨房里烧过的热炭烘烤的土豆,觉得烤土豆好吃些,主要的是更富有营养。一天,玛丽亚用从田垄挖来的红甜菜煮汤,二人吃了两天——先是热的,后是冷的。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们呆在阁楼上气窗旁,尽情享受积蓄起的温情体贴、拥抱和亲吻。 低语或者压低嗓音谈话。不过,他多半沉默不语,玛丽亚却能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以致他有时制止她说:“轻声些……”阿盖耶夫的伤已经几乎全部愈合,只是创口下端化脓,流淌脓水,略略沾湿了绷带。他已能相当自信地迈动左腿,尽管当他快步走动时,瘸得略微明显,所以他尽量走得缓慢些,有时也拄着木棍。
那一天,他们仍象往常晨起时一样,从小仓房爬回到阁楼上,吃完了昨天剩下的土豆。也许由于不眠之夜,玛丽亚心绪不佳,一声不吱,几乎没有吃东西,多半送给他。她不断唉声叹气。
他们坐在铺展在气窗下的被褥上,她用被子一角遮住赤裸的两腿,突如其来地径直问他,所提问题同刚才的谈话毫无联系:“亲爱的奥列格,咱们会死吧?”
他诧异地望她一眼,在她的大眼睛里凝聚着痛苦和期待。
“你说的是什么呀?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等着我们的是什么,这有谁能说得准。我能知道吗?但是,我们将活下去。不可能是另一种结果。”
“那么,德国人呢?”
“德国人怎么样?”
“德国人会战胜我们?”
他寻思,多么奇怪的女孩子,她竟为这件事担心!不过,他本人日夜悬心的不也是这件事吗?但是,他一分一秒也不能允许自己同意什么他们注定要输,什么胜利属于希特勒等等说法。他从自己的头脑里驱赶走这类卑劣的想法——不管实际情况将会如何,他应该相信我国的胜利。当然,他们二人可能根本活不到这一胜利到来的日子,但这是另一个问题,应寻找另外的答案。
“这么说吧,玛丽亚,”他坚决地说,“德国人永远也不能战胜我们,因为……”
“为什么?”
“就因为……因为俄国还从来没被任何人战胜过。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靼鞑人呢?”
“靼鞑人怎么了?临时占领。拿破仑也曾经临时占领过莫斯科。但只是临时的。永远占领,做不到。”
“你坚信这一点?”
“绝对。一分一秒也没有怀疑过。”
“谢谢你,”她想了一想说。她向后一仰,靠在臂肘上,“不然的话……你看……我好象怀孕了。”
“原来是这样!”
他还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但他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对事态的这种转折心里没有准备,但清醒、总是处在振奋状态的头脑却已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这判断现在就如一声沉重、哀痛的叹息:“唉呀,这不是好兆头!”它的确不是好兆头,不过这一夏一秋有什么是好兆头呢?全都是灾祸、死亡、混乱、痛苦、惶惑不定。
“算了,”她说着小心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只是你不要责备自己。若有什么,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最好你还是讲讲自己的事。”
“给你讲什么呢?”
“讲你是怎么生活的,讲讲自己的妈妈。她在哪儿?还活着吗?”
“活过。父亲也活过。有什么可讲的?都是集体农庄庄员。”
“你怎么当上的指挥官?大概是念完了军校吧?”
“当然是念军校。这很简单。你看,我有个叔叔,是军人。有时他来我家度假。我总看不够他,就报考了军校。军事很难,但我爱学。说这些干什么?你还是讲讲自己吧。你生在明斯克吗?”
“在明斯克。你知道,我是在父亲和母亲之间长大的。这情况你能想象得出吗?事情是……事情在于,谁也难想象得比比我父母更不般配的夫妻。父亲出身农民,师范学校毕了业,长期教书,后来调转到白俄罗斯民族文化研究所——明斯克有这么个研究所。父亲一直生活在民族的氛围里——研究白俄罗斯的历史、民间文学。永远不断地研究,又是编年史,又是古代文学。后来就开始了考察,采风,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街上,也不管是在电车上、商店里,一开口就说白俄罗斯话。很多人都回头回脑看他,因为在城市不时兴这样作,太土气,象乡下人。可是,他是出于原则考虑。我母亲虽然也出身农民家庭,可是习惯了城市生活。你知道,她爱上了城市的一切,所以往日的、乡下的东西部叫她深恶痛绝。她也是出于原则考虑,不肯接受任何哪怕使人稍微记起乡村的东西。无论是民歌还是民间故事,她一概不承认。不承认任何民间文学,不能容忍农民、乡下的泥泞,甚至乡下的牲畜。嗐,她多么会嘲笑白俄罗斯话呀——简直有讽刺作家的天才。父亲有许多农民朋友——喏,一出外采风,就告诉所有人自已在明斯克的住址。于是,一到冬天就赶来雪橇,一个或两个农民光临我家,穿着羊皮袄,脚登树皮鞋,而且是湿的,沾着雪。父亲帮助他们脱衣,让进书房,当然穿着树皮鞋。在那儿唠起来没完没了,有时候还喝上两杯。但是,母亲连
一脚都不住那儿迈,全由父亲一人招待他们。小时候,我母亲还让我去看,去听,等我一长大些,就禁止我去了。可是,看来,为时已晚。我已经培养起了兴趣,这些叔叔我直到今天还都记得。这样,念完六年级时,有一次我随父亲去采风了。我记得,我们去了波列西耶,到农庄庄员中间去。当时母亲正准备去索契,要带我一道去,可是我执意不肯:我要去波列西耶。从谈话里,从父亲口中我听到了那么多关于波利西耶的事。大吵大闹了一场,我又哭又嚎,终于遂了心愿——和父亲一道去了。而母亲只得同一个女友到海边去了。那位女友是中央执行委员会负责干部的妻子。”
“你们在那儿采风时,怎样生活的?”
“噢,那儿简直是天堂!住在一个林中小村里,租一位叫卢莎大婶的或者阿利比娜大婶的住房,她家有带牛犊的奶牛、马、狗、带八九个羊羔的绵羊、猪崽、鸡雏。真是有趣得要命!有时候,我和一些男孩子交朋友,一起去夜牧,放马。在小河里野浴,捉虾,当然还摸鱼。田野上,草原上,有多少鲜花啊。还有森林!那是些什么样的森林啊——到处是野果、蘑菇。不,就是现在我一想起这些,还是不能不激动。我到这儿来看堂姐,就是为了采野果。我非常喜欢采集野果。采到了……”
玛丽亚缄默不语了,抽泣了起来——阿盖耶夫轻轻地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只抚摸了一次。她忍住了眼泪,不久便平静下来,向他宛尔一笑,笑到那样平静、凄苦,又那样高兴。
“喏,过去了,没什么……你知道,除了这些,父亲也把我吸引到自己的氛围里去——收集民间智慧结晶,各种成语、谚语、传说。还有民歌、麦收歌、圣诞歌、婚礼歌、仪式歌,还有天知道是些什么歌。他都知道。我也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甚至亲自在留班辛纳从大婶和婆娘口里记录了几首民歌。你听:
我的妈愁眉苦脸,火冒三丈:
‘我的女儿在哪儿有了身孕?’
‘我怀孕是在那浓密的松树林,
在绣球花底下,
在绣球花底下,
白皙皙的手臂枕在头底下——’”
她轻声唱着,好似絮絮低语,旋律优美动听,但哀婉感人。“我还记得一些。唱吗?可以不?”
“不,你知道,还是能被人听到。你用白俄罗斯语唱,一般说来,这很好。”
“是啊,你知道,有时这样过一个夏天,我习惯了说白俄罗斯话,所以回到明斯克以后还久久转不过来说俄语。妈妈吓坏了,骂我,骂父亲。可是,我故意捣乱。‘请’,我就说‘卡里—拉斯卡’;‘再见’,我就说‘达—帕巴岑尼亚’连衣裙,我就说‘苏肯卡’。怎么样?难道不好?和俄语、乌克兰语一样,都是斯拉夫语,既不好些,也不坏些,是平等的语言。”
“你真是好样的,”阿盖耶夫说,“我也是乡下人,你知道,在军队里我不得不……受罪。在忘掉白俄罗斯话和掌握俄语之前,受尽了奚落。就是后来,人们也常拿’特拉普卡,布拉特卡‘一类话来打趣我。”
“喏,在军队里让所有的人都说俄语,这也许是必需的。可是,在明斯克我为什么要受拘束?我是在自己的共和国。但是,在城市里不理解我,一到乡村我可就自由自在了。我多么喜欢听婆娘们唱歌叼。譬如说,晚上从田里回来,你就能听到,这儿,那儿,山后,林边,到处都有歌声,声调婉转,悠扬起伏,此唱彼应的二重唱是那么动听。”
阿盖耶夫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微感惊奇——这一切对于他是如此新鲜,甚至有些奇妙。他一生有十八年是在乡下度过的,但是他连想都不曾想到赞美欣赏这种生活,他简直不曾注意到它,正象人们不注意所呼吸的空气一样。喏,唱歌、谈话用的是白俄罗斯语,或者用他们的说法,用的是乡下话,但是难道文化就在于此吗?文化——在设有剧院、影院,在有衣饰华丽的女演员歌唱,有各种学者用纯正的城里话,甚至用外国话交谈的城市里。在军队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掉立刻暴露出他是白俄罗斯人的腔调,这种腔调有时成为同志们取笑逗趣的对象。可是她,你瞧!是个城市姑娘,但对他司空见惯、平凡无奇的乡下的一切却这么喜爱……
阿盖耶夫温柔地搂着玛丽亚,静听她那伤感的呢喃低语,体味她那怀乡感情,然而在意识中仍响着她离开回忆、使他粹不及防说欢的那句话。阿盖耶夫心想,这可真是多余,竟弄到要做父亲的地步,而且挑了这么个时候!在这种时候当母亲,她得遭受什么罪啊!鬼知道,这会使事态变得多么复杂、混乱,甚至导致新的灾祸。可是有什么办法?既然木已成舟,看来别无他法,只有一个出路——等待。
但是能等到什么呢?
就这样他在这个镇上已是等了又等,等待各种事情。先是等待伤口愈合,等待他的女主人巴拉诺夫斯卡亚归来;接着,等待基斯利亚科夫或者沃尔科夫的人到来;怀着恐惧和厌恶等待科维什科或者德罗兹坚科出现,等待警察突袭、揭露、逮捕。他在此地生活的时间全部是在难熬难耐的等待当中度过的——等好的,也等坏的。但是,暂时一切都好象僵滞、呆怔了,时光在流逝,而他的命运中却根本没有任何变化。也许在酝酿着什么?以后可不要爆发为灾祸、不幸——最坏的是,如今这已经涉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