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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女儿们都没有丈夫?”阿盖耶夫问道。
“有,为什么没有!只有一个女儿离婚了。别的女婿还都可以。夏天,一到我家来——简直是一个整排。嘿,家里这个闹腾啊。喏,每个女儿都得给点儿什么:脂油啊,香肠啊,乡下作的奶油啊——城里人现在爱吃这个。田垄上有什么给什么。喏,还有苹果、果酱、蘑菇。以后若是需要,再给寄去!一个女儿正在合伙盖住房,另一个要买汽车。还有一个在明斯克当售货员,贷款不够数,须要补偿上,不然就会被关进监狱。全都需要!”
“可以理解,”阿盖耶夫沉思着说。而热卢德科夫解释得极其简单:
“他们是一群寄生虫,霍米奇!你的女儿,你的女婿——全都是。”
霍米奇那张憨厚的脸上,掠过一层忧虑的不同意的阴影。
“喏,为什么是寄生虫呢?现在家家如此。从乡下往城里要东西。凡是能拿走的,全要。瞧:普罗霍连科只有一个儿子,怎么,他比我的女儿们要的少吗?”
“不少,”普罗霍连科摇摇头,“第三个妻子承担着抚养义务,还能剩下什么?不得不给啊。”
“有人这样帮助过咱们吗?”
“算了,咱们是另一码事,”普罗霍连科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说道。“咱们的生活是另一个样子。可以说,什么生活也不曾有过。只有灾祸!让现在这些人过过好日子吧。趁着没有战争。”
“对——对!趁着没有战争,”霍米奇应声接道。“不然的话,一旦这个原子蘑菇云轰隆一响,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据说,只有蚂蚁能活下来。就是这一点也末可知,科学界还在怀疑。”
“瞎,要爆炸就爆炸吧,这事完全不能由咱们左右,”普罗霍连科开口说,“不过,我是这么想,在我们等待这一天的过中,有一半人会仅仅受这个来自天上的残忍行为的威胁而吓得发疯的。再有就是因为喝伏特加。瞧,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格里巴诺夫用猎枪把儿子撂倒了。他儿子是我们汽车站的司机。”
“就是那个退休了的格里巴诺夫?曾经在区财政局工作过的?”
“就是他。儿子反对喝酒,不让他喝醉。所以他就朝儿子开了枪!后来,又用另一支枪筒的子弹打死了自己。”
他们大家全都不再吭声。阿盖耶夫被这—新闻惊愕住了,失神的眼睛望着谷地的丛林,足有一分多钟。谷地里风景如画,和四十年前一样,也许比那时更加美丽——古老的大树树冠郁郁葱葱,稍许染上早秋的金黄颜色,在这暮色苍茫时分的寂静中,一动不动;每一棵树都被一些幼树和小树簇拥着,太阳已经西斜,光亮鲜明地照耀着对面的斜坡,一直照到谷地拐弯处,这—面陡峭、高耸,几乎全已淹没在阴影之中。头顶上柞树枝头的厚硬叶片籁籁作响,不知什么小鸟落在那里,吱吱叫了一两声就飞往谷地去了。
普罗霍连科沉默片刻说:“我这样想,咱们活不到这个蘑菇云升天的时候,这要谢天谢地。现在谢苗已经长眠地下了,咱们不久也会睡到那里去的。这也好!这些苦难到来时已经没有了我们。那时会有人羡慕咱们的。”
“话是这么说,”霍米奇叹息道,“只是可怜外孙子们哪!”
“这话不错,这当然……”
热卢德科夫忽然跳起来,抖一抖压皱了的裤子。
“算了!你们和你们的这些话都见鬼去吧。要是听你们说的,现在就该羡慕谢苗。还得喝几杯!”
他没有向任何人道别,爬过围障,进了菜园。普罗霍连科和霍米奇互相对瞅一眼。
“也许咱们也走吧?为纪念谢苗再去喝一杯?”
阿盖耶夫摊开两臂:
“不了,您知道……我不是反对。我没福气消受啊!”
“那就随您的便了。”
“谢谢,”他说,“亲爱的人们,愿上帝保佑你们健康,在边个世界上还要多少逗留些年。我还要在这谷地边上走走。天气好……”
“好吧,这完全可以。”霍米奇同意道。
他们分手了,把手指坚硬多结的宽大手掌匆匆地伸给阿盖耶夫,然后爬进了菜园。阿盖耶夫目送他们,眼睛突然蒙上一层泪水。他在谷地上方沿着参天大树下面的小树林缓缓走去,想找到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应该在这儿附近。他想,这条小径能再一次把他引到已经荒废空旷的巴拉诺夫斯卡亚的院子里——引他到小仓房、阁楼,引他到玛丽亚身边,引他回到他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第三节
躺卧,简直难受得要命——铺地的石板凸凹不平,坚硬硌人;不只如此,窄小得无处伸脚,两条腿只好一直蹬在墙上。阿盖耶夫不知道,这是教堂地下室里的单身囚室、隔离所,或者简单些说狭窄的小屋。夜里,他被两个一声不吱的押解人员手持电筒送到这里。在这儿听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人,外面的声音丝毫传不到这里,所以阿盖耶夫以为关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先是背靠冷冰冰的石墙坐着,后来站起来,可是站了一会儿,重又坐下了。整整一个白天焦急,忧虑,此时疲乏不可抗拒地压倒了他。本想躺下,可是只有蜷曲起腿来才躺得下。躺成这种姿势,两膝酸疼得难以忍耐,尤其是受伤的左腿。他不停地辗转反侧,挪动两腿,痛苦地寻找这儿根本不存在的空间。他忍受折磨,等待着提审或者刑罚,要知道,德罗兹坚科在枪毙或绞死他之前一定会试图从他口中通讯出点东西。时光在过去,他在地板上躺得浑身酸痛,疲乏得两耳嗡嗡鸣响,可是无人来提他。他左思右想,疑虑满腹,寻找自己出事的原因,可是他只能通过猜测和假设来寻找。
对于他来说,主要的,也是最可怕的已经一清二楚,玛丽亚被捕了。他们大概连同她携带的致命物品抓住了她。他们怎么会知道他?是玛丽亚出卖的——说走了嘴,还是说出了他的名姓?当然,要取得供词他们有很多很多手段,尤其是从这个没有经验、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口里就更不成问题,为此他们一定没有吝惜力量。但是,终究……他终究不愿相信她这么快就出卖了他。她不能出卖他,因为她爱他,来自她这方面的这—打击,使他感到比出事,比死亡更为可怕。
然而,他想象不出别的什么。关于他们的关系,本地区没有一个人知道——无论邻居,还是警察,甚至自己人,全都不知道。警察怎么会把她同他联系到一起?况且在她被捕后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联系上了呢?
他们在那边大概搜查了庭园,把一切都翻了个底朝上。他们一定费了不少力量,庭园很大啊。他们能找到什么?莫非只有原来装炸药的空口袋?他的证件呢?还有那支手枪……手枪,他当然是不该藏得那么近,反正他也不能使用,可是一被找到,倒成了一个罪证。不管怎样令人奇怪,现在他倒不为罪证特别担心。不知为何,一切对他都变得无所谓,他感到主要的和最可怕的已成为事务已经无法弥补。现在只望拷问得不十分凶,只求能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去体面地结束一生。
令他不安的还有莫洛科维奇的命运。万一玛丽亚是在车站上锅炉房附近被抓的。那么他在这次接头上是否也会出事?两个人可能一起被捕。那样的话,他可能是由于莫洛科维奇才被钉住的,警察嗅出他们的联系并非什么难事。他们能猜得出来。可是莫洛科维奇在哪儿?是自由的,抑或也被捕了?或者,也有可能牺牲了?不管怎么说,他有一支手枪,即使不随身携带,也会藏得比阿盖耶夫近些。这位中尉的坚决性是足够用的。这—点阿盖耶夫早有所知。
阿盖耶夫不知不觉打起盹来,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极不舒服地睡去,朦胧中只听得牢门轻微地一晌,他惊醒过来。无疑这是来找他。他翻身坐起,强忍住两腿的抽搐,费力地睁开眼睛。牢房里亮了一些,透过天棚下开的一扇小窗射进了一丝暗淡的晨曦。门开了,但他继续坐着末动,因为还不知要求他干些什么。
“喂!”
喊声相当平静,但同时饱含着克制的愤怒威胁,使阿盖耶夫明白:他应该出去。绕过半明半暗的地下室通道,他们走到苔痕斑驳的阶梯,他缓缓地、吃力地一级级走出地下室。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早晨刚刚降临。天空飞快飘动着沉厚的雨云,刮着劲风,吹得入口处的水洼表面聚起细碎的皱波。稍远处有几座饰有铸铁十字架的墓碑,旁边高高矗立着几株大树——粗壮的枫树,黑色枝丫上疏疏落落地挂着发黄的叶片;教堂石墙的一角露出一片小小的翠绿草坪,上面也铺满了同样的枯萎枫叶。阿盖耶夫体弱无力,摇摇晃晃地顺着水洼边缘走向尖顶砖拱门下的窄栅门。他不禁苦笑着想到,在教堂里过了一宿,却没有祈祷……可惜他不会,没有学过,处在他的境遇,祈祷大概正合适……
栅门外展现出一个宽阔的村镇市集广场,布满了小水洼,到处是马粪和集日过后散丢地上的一撮撮干草。对面,在斜柱支撑的电线杆下停着一辆大车。车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老妇,身边正有一个穿得又暖又厚的红脸膛年轻女人忙着,她大概想把座位弄得舒服些再坐上去。她—眼看到走出教党的人,惊恐的张大着嘴呆望。阿盖耶夫回头瞅瞅押送人,这好象就是昨夜押送他到这里来的那个警察,细瘦的年轻汉子,长着一张魁黑的东方式面孔,蓄着小胡子,身上穿的是已经破旧的红军土兵大衣,上面还留着撕下领章后的痕迹,不知为何,他神秘地、暗怀恐惧或者惊慌地望了阿盖耶夫一眼。
阿盖耶夫低问:“现在往哪儿走?”
“一直走,”押送人把头一点,为了确切点,他还把挎在身前的俄式步枪的枪简一摆。
一直走——这就是说,穿过广场和一个小街心花园,到一排几乎落光了树叶的白杨后面的低矮楼房去。这不是学校,就是区医院。自然,如今那里已不是什么医院了……
是的,这里不是医院,战前过里更大的可能是个学校,而现在,根据前门外和走廊里穿梭来往着荷枪实弹的男人来看,占据它的是警察局。这里无人特殊注意阿盖耶夫,尽管他一路上遇到的人都以凶狠的冷漠眼光追看着他。他快步走在押送人前面,拐进走廊的一角。这里较清静,墙上开了一扇单独的房门。进门之前,押送人轻轻敲了敲,把门微微打开一些。
“把他带进来,切列米辛。你在走廊里等着……”
阿盖耶夫跨进屋里去,停下了脚步。从各方面看,这里原是校长办公室。校长是位地理教师,靠墙的玻璃书橱上还摆着地球仪。两窗之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很大的欧洲自然地图。在这个背景上,赫然站着双手叉腰、威严可怖的瞥察局长德罗兹坚科。他正在抽烟,一见阿盖耶夫走进来,神经质地用牙咬了咬香烟,噗的一口吐到了地上。
“喂,让我们先约定—下。是捉迷藏,还显一下子就开诚布公。你想想,怎么办对你更有利。”
“我没什么可想的,”阿盖耶夫故意装出受委屈的样子,因为他还不如道他们掌握了关于他的什么事,指控他犯了什么罪。
“啊哈,没什么可想?!”德罗兹坚科奇怪道,“这完全是白费。我若处在你的地位,就认真地好好想想。确实有值得想的事情。”
他抓住椅背,在挪出它和落坐之前,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大写字台的一角。那里,在各种文件夹之间摆着一些东西。阿盖耶夫也往那里一瞥,立即意识到,他们昨夜没有白忙,确实把巴拉诺夫斯卡亚庭园搜查遍了。桌上摆着叠得工工整整的他的制服,红领章上嵌着三颗星徽,制服上放着他的宽皮带、证件、文件、军官身份证和研究生证,还有一本掉了封皮的书。然而,里面没有手枪。德罗兹坚科漫不经心地向这些东西一歪头。
“喂,认出了吗?是你的东西?”
阿盖耶夫平静地耸耸肩:“制服是我的。证件大概也是。”
德罗兹坚科挪出椅子,示威似地从上面举起带红布把手的那个倒霉的筐篮。
“那么,这个篮子呢?”
“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就是说,你不承认?”
“不承认,”阿盖耶夫冷冷地说。
“好,好,你会承认的!”德罗兹坚科连珠炮似地说。他抓起筐篮,撕下昨天阿盖耶夫用来固定底部的黑色书皮。“那么这个书皮呢?”
他隔着写字台把合在一起的书皮扔给阿盖耶夫。阿盖耶夫已经预感到事态不妙,用手翻弄书皮,打开它,重又合上。
“不知道。”
“你这个狗崽子!”德罗兹坚科气咻咻地叫道,“那么,你也许连这本书也不承认?就是这本!连同那个撕掉的书皮!瞧!”
他用气得发抖的手隔着写字台把狄更斯文集第三卷塞给阿盖耶夫。阿盖耶夫明白了:他全盘皆输了。他们用这个书皮同阁楼上找到的书一一相比,尽管封皮上没有印明任何书名,但为它找到原书不是什么难事。昨天本应该把书毁掉或者丢得离宅园远些。可是没有想到,而如今……
“怎么样?你还是继续顽抗,还是让咱们开始正经的谈话?”
他没有作声,德罗兹坚科等了一会儿,把书合在书皮里,丢到制服上面。
“您想要我说什么?”阿盖耶夫气狠狠地问。看来,关于书的事继续抗拒已无什么意义,可是也不能承认啊。
“炸药,是你给玛丽亚的?”德罗兹坚科问,一面用凶狠、不动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什么炸药?哪个玛丽亚?”
“啊,你不知道是哪个玛丽亚!切列米辛!”警察局长大声吼叫。当通往走廓的门微微打开时,他命令道。“把那个女的带进来!”
阿盖耶夫的心陡然抽紧,险些使他露出马脚。他两眼发黑,不祥的预感使他弯起身躯。然而,切列米辛迟迟不见回来,大概跑到什么地方提人去了。
德罗兹坚科果真气恼地责骂起阿盖耶夫来:“瞎,你呀,是条狗!我还袒护过你!还想提拔你当副局长。可是,现在你快完蛋了,没有人会可怜你。”
“完全可能,”阿盖耶夫说。他已经慢慢控制住自己:“如果您这样……不分育红皂白。”
“不分青红皂白?我们会分清的,你放心好了……”
第四节
门,无声地开了,他亲爱的玛丽亚静悄悄地走进了办公室,她的一瞥就足够使阿盖耶夫的心抽搐一团。她身上已不见了暖和的毛线上衣,在撕成碎片的花长衣下裸露出尖瘦的肩膀,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尽是毒打留下的伤痕,左腮上有块鲜红的血斑,肿胀的嘴唇上还淌着鲜血。她用飞快的一瞥扫视了办公室,目光在阿盖耶夫身上稍稍停留一下,然而丝毫没显露自己对他的感情。她等待着,两眼望着德罗兹坚科。
“喂,认出她了吗?”警察局长问。
“记不得了。”
“记不得……那么,你呢?”他向玛丽亚一点头。
“我记得。这是鞋匠,在巴拉诺夫斯卡亚家住过,”玛丽亚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完就又沉默不语了,全身保持警觉,全神注意着。
“见过面?”
“有一次,我去修过鞋。就是这双,”玛丽亚稍稍动了一下他熟悉的那双船形便鞋,鞋尖沾满了污泥。
“嘿,我给修过鞋的人还少吗!我记不住所有的人。也许我是给她修过鞋,”阿盖耶夫装出天真的样子说。
“修过鞋并把她招募了!招募了这么个蠢丫头!”德罗兹坚科对他们二人暴跳如雷,“让她去送炸药!带到车站去!你想过派她去的是什么地方吗?是派她去送死!……”
“我没派过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阿盖耶夫似乎愤慨不平了。
“那么是谁派的?谁?”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玛丽亚急快插言说,“在市场上有位大叔求我带的。他说这是肥皂。怎么,我知道吗……”
“住口!”德罗兹坚科大声喝斥,但为时已晚。阿盖耶夫已经领会到玛丽亚的这些话是冲谁而发,心中快乐地说:好样的,就是说,你没有出卖!……就是说,玛丽亚没有出卖他,现在这一点对于他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德罗兹坚科这时已跳到玛丽亚跟前,在她那被打得皮开血流的脸前挥舞着结实的巨大拳头。
“你给我闭上嘴!我们还要和你算帐的,下贱货!”
“跟我没什么帐好算!你们会打我,可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说,”她喊道,眼里充满了仇恨,燃烧着怒火,以致阿盖耶夫见了不禁心惊胆寒:她的处境会更糟的。
“你会说的!”德罗兹坚科简单地应声说,“你会说的!”
他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