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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基洛夫牌怀表,有人打开手电为他照亮。离突围只有二十分钟了。他的心情更加激动不已,二十分钟后他将在这片土地上,再次同残酷的战火拼搏,他可能战死也可能负伤,但要紧的是,他得把这批战士带出去,否则……否则干吗要派他到这里来?他将怎样向团长交待?团长信任他,认为他能干好,比别人强,才把指挥权交给他,而没有交给别人。不,现在个人牺牲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完不成任务,指挥失误,辜负信任。阿盖耶夫决心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时刻注意时针的走动。两点整,他一跃而起,两腿由于疲倦而微微发抖。他压低嗓门喊首“冲啊”,朝着黑暗里的东倒西歪的燕麦田跑去。左右的战士也随着他跃起,前进。人们弓着身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磕绊着,组成一支不甚整齐的突围队伍。一开始,前进速度比较缓慢,但是渐渐地人们越跑越快,谁都害怕落伍掉队。人们在麦田里的奔跑声越来越响,这使阿盖耶夫提心吊胆起来。尽管如此,德国人一开始还是没有发现他们,这里只是侧翼,德国人甚至连照明弹都没有施放。阿盖耶夫小心地想:说不定能溜出去,不必流血就能突围呢。但是,他的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从侧面就迸发出一片的击火光,他身旁立刻有人低声呻吟起来,还有人摔倒了,不知是中弹身亡,还是卧倒躲避扫射。阿盖耶夫担心的不是这些火光,而是怕大家都落入射程以内。他不再隐蔽了,狂喊起来:“冲啊!冲啊!”他朝黑暗里打了一枪,全力奔跑起来,两腿在成熟的僵硬的燕麦田踢踏着。
全部情况都说明,他们是很幸运的。一开始,德国人疏忽大意了,等到发现他们已经为时太晚了。自动步枪划破夜间的沉寂,爆炸了几枚手榴弹,然后又是自动步枪扫了一梭子子弹,但是已经落在后边了。前面是宁静的,看来突围小组已经冲过了德军封锁线,也许是冲进了德军的后方。但是在远处的左翼,从村里到大路上却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几十挺机枪向四面八方扫射着,手榴弹爆炸声不绝于耳,迫击炮弹在空中嚎叫着。德军发射的成串照明弹,曳着烟尾,在空中构成一条光带,映出地上的原野,并把余光投向阿盖耶夫小队所在的麦田和道路。凭借这些余光,阿盖耶夫目测着麦田,满意地看到他的战士们在麦浪中敏捷、疾速的身影。大家都在奔跑,时隐时现,不遗余力,队形拉得很长很散,完全不象战斗序列。但是他毫无办法帮助那些落伍者,必须不惜一切地往前冲,冲向那个霍杜里村,别让敌人的炮火堵住去路。他判断,霍杜里应该在被敌机炸掉的田庄以东地区。
他们已经快跑出麦田了,前面隐约可见树丛的黑色轮廓。但那也可能是小松林,白天突围出去的第二营正是在那里布防的。阿盖耶夫放慢了脚步,想让落伍者跟上来。他已经两三次轻松地舒气了,特别是远处村外的激烈对射,已经缓和下来,看来,团长率领的主力也突围出来了。可是,当阿盖耶夫已经快进入小松林,距离不会超过一百米时,从松林里一阵突如其来的密集扫射,迫使他的长长队列立刻卧倒在地.他们已经过了麦田,脚下踩到的易另一种植物的茎叶,似乎是进了—片甜菜地。这阵魔鬼般的扫射,使他们只能就地卧倒。火力如此密集,竞构成—股多层次的弹流,使得紧紧贴在地上的战士们觉得头顶和背部都刮过一阵灼热、干燥的飓风。措手不及的战土们只能默默地忍耐着。再说,他们能用什么办法反击呢?他们的主要武器是手榴弹,可是甩手榴弹,距离又嫌太远。匍伏在地的阿盖耶夫稍作喘息之后明白了,只要再延迟几分钟,他们全体都会永远留在这片甜菜地里。他把手枪揣进怀里,每只手里握住—枚柠檬式手榴弹。
“站起来!”他可着嗓门喊道,尽力压过敌人的枪声,“冲啊!”
这是面对死神的最后拱博。看来,想从对方的火力下死里逃生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人跳起来,弓着腰,在弹光闪烁中跑向丛林,他们边跑边投掷手榴弹。爆炸声离阿盖耶夫非常近,震耳欲聋,尘土和烟雾扑面面来,但他终于跑进了松林,甩了一枚手榴弹。右侧,然后不知为什么身后都响起了爆炸声。看来,德国人也开始使用他们的长柄手榴弹了,其中一枚不偏不倚地从阿盖耶夫头上飞过,险些打着。就在这时.他的大腿上重重地挨了一击。他还以为自己是撞到木桩上了,但却不是那回事。这一击是那么厉害.大腿立刻全无知觉,象是麻木了一样,滚热的血液顺着裤腿流进了皮靴。他摔倒了,不是出于疼痛,而是由于一个想法:是否腿骨给打断了?他立刻蹦了起来——不是,骨头没断,就是说,骨头完好无损,只是血流不止,粘乎乎地汪在皮靴里,看来,应该停下来稍加包扎,但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没有倒下的战士们正在向一个树丛奔去。丛林并不宽,只是一片狭窄弯曲的楔形林带。出了丛林,又是田野。阿盖耶夫左腿使劲,拖着右腿继续跑着,他身旁有两三人在跑,身后有人跟着,但在漆黑的夜色里根本没有可能看出,有多少人跑出了丛树。
终于,他们突出了包围圈,身后的射击声愈来愈远,松林后边密集的照明弹渐去渐远了。前面是漆黑寂静的夏夜。阿盖耶夫再次放慢脚步。他瘸得很厉害,完全跑不动了。伤口愈来愈疼,全身乏力。战士们也精疲力竭了。他们跟随着指挥官在田地里零零散散地走着。大家都沮丧地、阴郁地默不作声。
在黑影里,他们走上一条隐约可辨的乡间土路,路的两旁栽着白桦树。阿盖耶夫停下来,包扎伤口,喘息一下,还要等待落在后面的人和伤员,以便在黎明前赶到霍杜里村。那天夜里共有十七人逃到桦树下,几乎人人都受了伤,三名伤员是用帐篷布抬来的。
直到天色放亮,他们才到达林边小村霍杜里。但是在那里他们没有见到团队的人。几小时后得悉,他们是突围出来的唯一的分队。团长率领的主力,同德军大部队遭退后,没有到达小松林,就全部牺牲在甜菜地里。这一消息是由从德军手下逃出的最后几名伤员带来的。
等到天黑,阿盖耶夫整顿了一下残余队伍,率领他们穿越田垄,开始向东追赶大部队。
在利达郊外,他们同兵团参谋部少校率领的残部会合。少校率领的残部中,有几位是来自被击溃的阿盖耶夫团后勤部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同事莫洛科维奇。
第二章 第一节
那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本是在炎热的夏季就该下的雨,但是却拖到了秋收季节。下午,坟场上空升起蓝黑色乌云,狂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树头弯向一方,猛烈抖动的杨树叶子泛着叶背的白浪。开头,阿盖耶夫心想:狂风—过,乌云就会消散,太阳还会出来的。他不想离开人坑——今天剩下的活儿不多了,只须把西坡下的秃土堆铲光就算完成任务。但是一阵巨大的雨点拍打在他的背上,使他意识到,不仅不会风停云散,而且会淋得他浑身湿透。他带着铁锹,爬出人坑,还没跑到帐篷门口,暴雨就劈头盖脸倾泻下来,狂风怒号,阿盖耶夫没有来得及解开帐门绊带,就已经湿成’落汤鸡”了。他不得不换掉湿衣,倒出靴筒里的积水。
雨水落在帐篷上,象打鼓一样敲得山响。阿盖耶夫坐在里面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雨停。有几次,雨势减弱了,他从帐篷上的三角窗口里张望着,篷布上的雨流似乎不那么急湍了,坟场周围的树墙、树下的石栅也现出了轮廓,但没过多久,雨势再度加强,坟场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了。帐篷门前的草丛中,一条勉强可见、通向大路的小径变成了混浊的小溪,溪水裹夹着成团的野草、昆虫和杂物。阿盖耶夫心想。幸好两天前在帐篷周围挖了排水沟,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排水沟有这么大的用处,只是从青年报上读到过,该这么做。不过,小小的徘水沟没有坚持多久.雨水就开始冲入帐内,在地上积成一片黑色的水潭。阿盖耶夫披上外衣,钻出帐外。
他很快又浇得湿透,但他已不再夫理会了。他开始挖一条新的排水沟,把汹涌的雨水导向坡下.忽然,在滂沱雨水中,他看到一个长腿、弯背的身影出观在坟场旁,那人头顶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只见他蹦蹦跳跳地跨越坡上的水洼和溪流,向帐篷走来。阿盖耶夫很快就认出,这是他的本地熟人谢苗。
“噢——嚯。你好!没给水冲跑吗?……我想到了这一点,决定来看看你这个独身户。”
“没冲跑,可也差不多了.走,进去,犯不上这么挨浇。”
谢苗动作灵敏地甩开披在头上的塑料布,弓身进了帐篷。阿盖耶夫放下铁锹,也跟着钻了进去。
“雨水可真不小啊!……瓢泼大雨。这场雨要是在春天就好了,哪怕是在夏天呢,可偏偏在收割季节才下。没良心的老天爷。”
‘跟老天爷没关系。’
“跟老天爷没关系,那就跟人有关系。天捅出了窟窿,乱套了.要么滴水皆无,要么大雨如注。”
客人又是抱怨,又是 鼻涕,盘起两条长腿,把一双沾满泥巴的长简靴压在膝下,坐在狭窄的帐篷里。他身穿一件湿淋淋的短袖衫,从左袖口伸出的是一截动作奇特、不协调的残臂,顶端的皮肤皱皱巴巴。但他的右臂又长又灵活有力,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容量半公升的酒瓶,里面是晶亮的红酒。
“来点这个……碰上这种鬼天气。”
阿盖耶夫在门口的一团衣服上勉强坐下,心里有些犹豫。一年前,他心肌梗塞第二次发作以后,已经竭力做到滴酒不沾,但今天他感到湿透的全身有些发冷,终于下了决心:“喝点!听其自然好了。”此外,他觉得,这位上了年岁的谢苗,尽管同他只是点头之交,但是建议他喝一杯的态度,既不勉强也不做作,相反使人觉得诚挚直率。
“找个杯子,”谢苗环顾着说。
阿盖耶夫在角落里为自己找出一只小塑料杯,把稍大一些的暖水壶盖给了客人。谢苗用牙齿迅速地橇掉酒瓶盖。
“小心把牙齿磕坏,”阿盖耶夫说。
“没关系!铁器对铁器,互不妨碍!”谢苗说完后,露出金属牙套笑了起来——孩童般的天真的笑。阿盖耶夫瞧着对方年老多皱、下巴突起的面孔,心想他和谢苗可能年龄相近,说不定同年同庚呢。
“你是哪里人?”他问,虽然他知道谢苗是外乡人,来到这座村镇不过只有几年。
“我吗?斯摩棱斯克地区的亚尔采沃人,听说过吗?”
“听说过。很近……”
“很近,”谢苗立刻同意说,‘我一直认为,什么斯摩棱斯克,什么白俄罗斯,全都是一码事,吃的都是土豆。好了,来,来一杯。今天可是伊林节。”
“啊,是这样!……”
“伊里亚这家伙弄得到处是稀泥。我跟你说,他干得蛮不错。”
俩人碰了一下杯。阿盖耶夫没有喝于,剩下一些准备第二次碰杯。谢苗连喝一大口,把杯中剩下的几滴倾向雨中。阿盖耶夫正想找点下酒菜,但客人却把长手臂仰进鼓鼓囊囊的裤袋,掏出一包揉皱的普利玛牌香烟。
“抽烟吗?不抽?那我可要点着了。”
很快,小帐篷里就充满了烟雾,阿盖耶夫悄悄地把门帘推开一些。他有些担心,怕谢苗接下去就会追问阿盖耶夫在这里掘些什么。但谢苗什么都没问。他俩相识是在一天早上,谢苗跑到人坑来吸烟,但不论是那次还是以后。他都没有问过一个问题。看来,这个人具有一种易于交往的性格,这在他的年龄里是不常见的。他对别人不刨根问底.既可能是出于礼貌,也可能是对别人的事根本不感兴趣,这很对阿盖耶夫的脾气。
“胳膊怎么残废的?”他朝谢苗的断臂点了一下头,问道。
“还用说,战争期间呗!手臂算啥,手臂没了,可命保住了。完全可能连性命都搭上的。”
“说得对,”阿盖耶夫表示同意。
“就是嘛。骨头打断了,可还连在一起,后来在医院里才切掉的。厉害的在这里。”
(伊林节:东正教圣徒伊里亚节日,旧俄历7月27日,俗称雷神节。——译者。)
谢苗把香烟叼在嘴上,掀起短袖衫的下摆,露出宽阔的、瘦骨嶙峋的前胸,右肋上有一片粉红色的锯齿形伤疤。
’这里给捅了一刀。一昼夜人事不省,流血过多,连军大衣都冻在地上了,拽都拽不动。说它干啥!来,再喝点。。
他把大酒杯递过来,阿盖耶夫给他,也给自己斟满了.喝之前,阿盖耶夫想,不能再多喝了,仅此一杯就算结束。谢苗象喝第一杯那样一饮而尽,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普利玛‘。
’我看,你喝得太少啦。担心什么吗?”谢苗狡 地皱起眉头,盯着阿盖耶邓夫问。
“我担心,”阿盖耶夫回答,“已经敲过一次钟了,你知道。”
“啊,什么敲钟不敲钟的!我经历的钟声多了,数都数不清了。只有喝上两口,才觉得痛快。我常想,要是不喝酒,怕早就入土了。”
“瞧你说的。”
“没错儿!拿舒马科夫来说吧,他倒是没敲过警钟的,可人早就没了。他退休后,不喝酒,不愁烟,每天早上还伸胳膊踢腿做健身操。可他死了!春天就入土了,比我还小三岁呢。”
“各人的情况不同。”
“说的就是呢。有人这样,有人那样。听我说,你想要什么,上帝偏不给你什么。你越是瞧不起什么,上帝就偏给你什么。要想活着,就别贪得无厌!”谢苗一字一顿地说。
他显然是醉了。阿盖耶夫有些后悔.心想,谢苗这下该打开话匣子,唠叨个没完没了。阿盖耶夫一贯不喜欢听醉鬼胡言乱语。但谢苗却没有说下去,醉意似乎在引起变化。他把香烟吸完,悄声问道:“在前线打过吗?”
“怎么说呢,”阿盖耶夫有些困窘地说,“1941年打过,负了伤,后来当了游击队员,以后再次负伤。”
“当游击队员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告诉你,到了战争末期,我们都学会打仗了,可同时也出现了一批机灵鬼。得活下来呀!活下来是可能的。于是有些人就为活下来而开始战斗了。真是些机灵鬼……来,把剩下的再满上,管他呢!”
阿盖耶夫斟了酒——先给自己斟了一点,把剩余的全部倒在谢苗举在手里的杯中。帐外,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发出均匀的瞧击声。帐内的香烟云雾缓缓地向出口飘去。阿盖耶夫喝了酒,身上暖和起来。他很少喝酒精饮料,这次一喝,头就有些发晕,同时,不由自主地对跟前这位爱说话的客人产生了好感。
’我嘛,战争结束时已经不在队伍里了,‘阿盖耶夫有些被谢苗的话刺痛了,很有克制地告诉对方说,“所以对战争末期的前线状况不甚了了,没经历过呀。”
“可我经历过.有些人可真让人觉着好笑。其中有一个人险些送了我的命.他胜叶纳卡耶夫,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谢苗坐在那里,背有些驼,象东方人那样盘着腿,一双湿漉漉的大靴子压在臀下。他仅有的一只健康手臂,习惯地放在张开的两膝之间。这只手臂最能说明他内心的兴奋状态,只见那被烟熏黄了手指的长长的肘腕停地挥动着。
’是呀,叶纳卡耶夫……侦察连长。人倒不错,连队让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是个正规军人,不是后备役。在远东服过役。其实我也是远东军人,在远东服过现役,参加过哈桑湖战役。1944年师里补充新兵时,这个叶纳卡耶夫已经有了四枚勋章。他为人严厉,可并不爱挑刺儿,从不为小事大吵大嚷,跟部下挺能谈得来——比方说,一块喝上二两或者聊上个把小时。看得出,他这个连长对部下是了如指掌的。当军官的,当然最关心的是职务上的事喽,什么侦察啊,抓‘舌头’啊……嘿,这些该死的‘舌头’!我在那些间隙地区里爬呀爬的,肚皮都快磨破了。有的时候,不得不天天夜里爬过防御线,连膝盖都磨掉了。好,你抓来了一个鬼子,满以为这下能让你安安德稳地睡上一觉了。没那回事!抓来的鬼子不合格,知道得太少。于是等到天黑,再出去爬!要是赶上人家的防御线布防周密的时候怎么办?铁丝网、布雷区、照明弹、机关枪……在维斯拉河边我一连爬过五夜,可都一无所获!你刚一靠前,马上碰到的又是照明弹,又是机关枪.你只好贴着地皮,躺着一动不动,等待他们停下来。可他们根本就不想停下来。他们干吗要停下来?爱惜子弹吗?子弹啦,照明弹啦,他们堆积如山。于是就射个不停。可我们连一点儿掩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