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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旁不到十丈,就是大片望不到边的良田。此时寒冬初过,田里的土刚翻过一遍,泥土清香混在风里,让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这一块块良田,入秋时就是大担大担的粮食。
上山修道前,纪若尘小小年纪就曾流落天涯。他当然知道这冬末春初时风光是最好的,但对天下贫苦人来说,这也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本朝明皇治国还算有方,前面几十年天下太平,号称盛世,江南又素为鱼米之乡,纪若尘倒没想到还未到最艰难的时候,一路上就已经有如此之多流离失所的饥民。回想过去三年,还算风调雨顺,也没什么大的天灾,路边怎会有如此多的饥民?
纪若尘也只在心中略有疑惑而已。这几年他一心只在修道炼丹,勇猛精进上,哪里学过什么治国齐家的大道理?何况能够驻足看一看苍生黎民的生活,也算难得的闲瑕了。
江南富庶,又山清水秀,多的是气脉灵动的名山,修道门派自然也不少。经历过枯竹的追踪后,纪若尘早已发觉天下局势已截然不同。前几次下山时,那些零零散散的小门派畏惧道德宗千年积威,根本不敢出死力与道德宗相斗,更怕结下不解仇怨。号称天下围剿道德宗,但组织上其实是一盘散沙,除了一些边缘旁支弟子外,道德宗根本没怎么受损。一些在山外行走的本宗弟子有时含愤出手,反而让那些小派死伤惨重。
可是这一次不光是各门各派组织严密,而且门派中许多闭门清修的人物也纷纷出山,比如重楼派的贾似道,又如枯竹。特别是枯竹道行深厚,就是放在道德宗本山排名也当在前七十之内,可是出身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至少纪若尘还分辩不出他的道法来历。这等人都开始出山围剿道德宗,这形势还不明显吗?
“显然,你为鱼肉,人为刀俎。”
某次大战之后,或许是血食吃得满意,铁棍终于开口就当前时局下了论断。
这几日来他只消亮出道德宗弟子身份,就似捅了马蜂窝,足可把方圆百里内的修士们都惹出来。好在邪修们素来不与正道共同行动,倒多少给了纪若尘些喘息的余瑕。
纪若尘从不与成群修士正面相斗,只是放下了话,但与道德宗为敌,此仇不死不休!每一次逃脱围攻,纪若尘都将参与围攻群修的门派暗暗记了下来。一旦路上遇到了这些门派落单的门人弟子,则或暗袭,或强攻,定要斩尽杀绝,不留余地。
纪若尘身法神鬼莫测,掌中定海神针铁恢复灵性后威力大增,一击之威可谓惊天动地、碎石裂山!那些被他偷袭的修士道行都不怎么样,又是措不及防,如何挡得一击?
每隔两三日,总有修士折在纪若尘手里。虽然神铁但凡遥遥感应到左近有大群修士,就叫嚣着要去取血食,可纪若尘完全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神铁虽不满意,不过隔日总能有血食入口,勉强满足了它的底线,没有彻底显出凶性来。
神铁其实也帮了纪若尘大忙。那些折了门人的门派想要报仇,几次埋伏了大队人马在左近,然后派一两个门人当诱饵,想要引纪若尘出来。可能是想血食心切,定海神针铁隔上百余里就能感应到大群修士存在,于是催着纪若尘前往取食。纪若尘得了提醒,当然趋退远引,让那些修士们空自埋伏数日,等得心焦火燥时又得到了纪若尘在数百里外杀人的消息。
如此过了十余日,整个江南修道界已是一片大乱。随着贾似道和枯竹的死讯传开,一众修道门派更是人人凛然,心底暗生恐惧,于是严格约束门下弟子不得单独行走江湖,道行低的更不许出山门半步。道行有成的群修则加紧动作,一面四处巡行、探察纪若尘行踪,一面在各处设下埋伏,坐等纪若尘上来送死。
这一日风和日丽,武当山南麓一处无名山谷中清气隐隐,六七名修士或站或坐,散落于山谷各处。他们在此设伏,只消百里范围散布内的眼线发现纪若尘行踪,就可赶过去一举擒杀。
众人皆是炼气之士,但在这山谷中枯等五六日之后,也有些心浮气燥,十分盼望能有纪若尘的行踪信息。
众人这几日运势看来不错。
正心焦际,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群修闻声望去时,只见一人步进山谷,徐徐向众人行来。
午后骄阳正烈。迎着日光望去,群修只能看到来人身影轮廓,连面目都看不大清楚。但那根黑气缭绕的铁棍众人不可能不认得。
“纪若尘!”一名老者瞳孔急缩,一口喝破来人身份。
那人并不答话,仍向群修行来,脚步并未见疾,速度却是越来越快。老者长眉颤动,此刻直面纪若尘,他仍感觉不到对方身上分毫真元气息,也难怪江南修道界出动这么多人力物力,这许多时日也捕捉不到纪若尘行踪。
然而那根铁棍宛如有灵气,散发的杀气如有实质,若一根根钢针刺在老者身上。
老者纵横半生,自不是简单人物,当机立断,一声清啸有若凤鸣,直冲九宵!
众修早准备多时,此刻得了命令,诸般法宝道术如风卷雨疾,向纪若尘迎头罩下。当头袭来的是一把飞剑和两道红莲业炎,又一块锦帕当空落下,两根捆仙绳分从左右袭上。老者更是双目皆赤,胸口鼓起一尺高,满面通红,随后口一张,团团五色真火裹着一颗金丹冲出,直向纪若尘眉心击去。
这老者竟然一上场就喷出内丹,欲与纪若尘决一生死!
纪若尘虚握着定海神针铁的五根晰长手指骤然一紧,团团黑气立时被神铁吸得干干净净。他步伐不变,速度却一提再提,连跨三步之后,身影已快得有些模糊。
面对众多法宝道术,纪若尘不闪不避,定海神针铁高举过头,骤然一声大喝,一棍击在老者内丹上!
群山间忽然响起一声悠长深远的钟鸣…
只在刹那,一道黑气已在山谷中蜿延穿过,凝停在山谷的另一端,慢慢现出纪若尘的身影来。
他负起神铁,默默向东行去,再未向身后望上一望。
残阳如血,映得谷中草木一片艳红。纪若尘方才立足处,青草早被鲜血染赤,但在这浓红似血的阳光下,这一片青草也渐渐融入整个山谷的血色当中。
“痛快!痛快!…”山谷早已沉寂,只有定海神针铁深厚的声音仍回荡不休。
直至月上林梢,才有修士寻到了这一片山谷,但见谷中伏尸处处,血气弥天,自此江南道上,又是一番人心惶惶。
自吟风重归青城,这青墟宫中的清气就一日浓过一日。漫山老木生枝,枯山涌泉,云蒸霞绕,瑞兽来朝,眼看着一个人间仙山已有了三分模样。
青墟宫上下,人人修为皆是大进,就连那些天资愚钝的火工杂役,修道也有进境,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意。
吟风整日不是靠着飞来石小憩,就是远眺茫茫云海,行踪从不离飞来石百丈范围。飞来石顶,顾清被一团青气托着,浮空而坐,双目似闭非闭,正修习无上天道。遥遥望去,那团青气恰如一朵莲花,顾清坐处正是莲心。
冷月凄风下,吟风正凭崖远眺,在他双瞳之中,芸芸众生正忙碌如蚁,虽入夜也不得息。他心头忽然微微一动,于是回头向飞来石顶望去,正看到顾清徐徐张开双眼。
吟风双眉微皱,道:“清儿,这一道金丹该当养足三十六日的,现下还差三日,你怎么就出关了?”
顾清似没听见吟风的话,只望向遥遥东方,片刻过后,方才道:“我忽然有些心悸,应有凶物出世,所以出关来看看。”
吟风向东方望了望,淡然地道:“区区一块太古顽铁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你提前出关,道丹还不圆满,须得再养七十二日方可。”
顾清似若有所思,又道:“唤醒一块定海神针铁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此行是为了取回灵气之源,这可不是小事。天机地气各有其所,现在天下二十四灵穴已被道德宗破了三处,若再加上这一处,则天地气运崩坏,必然天下大乱,神州涂炭。”
吟风皱眉道:“生灵涂炭又如何?你尽快修成紫府仙身,与我羽化飞升,了却了这百世轮回的因果,方是大事。你我同归仙界后,有千万载的时光同参天书奥义。大道茫茫,众生如蚁。在无尽仙道之前,什么黎民苍生,都不过是些浮世尘埃罢了。”
顾清长身而起,伸手一招,身上青气汇聚一起,化成一柄古剑,自行飞入她手中。她纤指轻抚着剑柄上的纹路,沉思一刻,方道:“我于这世间轮回百次,却不忍见苍生受苦。待我先将他拦下,再回来闭关吧。”
她语声一如以往的淡漠,也如以往的绝决。衣袂飞舞中,顾清凌空步虚,已向东方行去。
吟风望着顾清的背影,淡道:“若纪若尘不肯回头,那又如何?”
“若果真如此,为天下苍生故,我剑下不会留情。”顾清的声音在峰上缭绕,人已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如此就好!”吟风点了点头,伸手当空一指,顾清的古剑遥遥发出叮的一声啸叫,似与他这一指相应和。
顾清似是一无所知,安步在夜色中行远。
夜风抚峰,浮云掩月。
也不知在峰顶立了多久,吟风方一拂袍袖,咄的一声轻喝,眼前马上现出一团光雾,雾中隐现一个阴沉沉的所在。光雾转瞬即逝,内中景物吟风却已看得清清楚楚。
吟风摇了摇头,暗道:“但凡天下灵穴必有凶兽镇守,倒没想到这处灵穴中竟然守着一条碧甲璃冰龙。嘿,别说区区一个纪若尘,就是道德宗那几个真人单独遇上了它,多半也得落荒而逃。有这头凶物镇守,这个地方看来非是一般的灵穴啊!”
“既然有此龙镇守灵穴,那纪若尘道行低微,如何能够识得这头上古妖龙的气息?定然是冒失撞上门去,化作妖龙口中食粮罢了,又何须你走这一遭?你倒是用心良苦,唉!”想到此处,吟风不禁轻轻一叹。
他又向东望,目光刹那间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了碧甲璃冰龙藏身之处。
寻常修士若问前途凶吉,须得沐浴更衣,焚香静坐,待心极诚,神至静时,方起卦问卜,再于模糊一团的卦象中看出些吉凶端倪来。若能如雾里看花,已是极高的相学修为了。如吟风这般,叱喝扬眉间即已知万事本来面目,已是近于全知全能的神仙手段。
那碧甲璃冰龙所居处是一片幽幽大泽,再远些就是终日为茫茫薄雾重重锁起的大海。纵是以吟风的目力,也看不透海上终年不散的云雾。
向海雾凝望片刻,吟风收回了目光,暗忖这尘间果然烟波诡鹬,处处藏龙卧虎。他知道那片海名为无尽海,是天下三大妖族聚居的凶地之一,可是内中藏着哪些厉害的大妖,却始终看不透。偶尔,吟风也会起一线争胜之心,想要到那无尽海中走上一走,看看里面躲着的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居然连自己的目光都望不穿、看不透。不过这念头也就是想想而已,于这最后一世的轮回中,吟风早不将这尘间的事挂在心上,自然也懒得理会一个只会窝藏一隅的区区妖怪。
忽然,吟风心中又升起一线喜意:“或许是这头妖龙的巢穴太过靠近无尽海了,所以她才未能看透灵穴中还藏着这头凶物!”
此刻在无尽海中,却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一声声长的呼喊轻易就穿过数百里的海面,相互传递着讯息。
一处海面上忽然涌起一团黑浪,一名肩扛双头狼牙棒的洪荒卫破水而出,铜铃似的凶目四下张望。
本来平静的海面猛然涌起数道大浪,道道浪涛皆指向一处,汇成一道冲天狂浪,直上百丈高空,方才落下,恰似下了一场暴雨。
浪消后,海面上已多了六名形态各异的洪荒卫,一齐向无尽海边缘行去。
之前那名洪荒卫高叫一声:“四队长,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六名落荒卫闻声停步,其中最高大的一个回身道:“二十六,你不好好地守着小姐,跑上来干什么!一大人说我们外面有一头什么碧甲璃冰龙,看着挺碍眼的,让俺们几个去把那蠢物捆了,找个没人的角落一扔,先饿它个几年再说!俺要急着办事,没空和你多说!你速速回海底去守着小姐,如果小姐多吃了一点苦头,嘿嘿,哼哼,俺就向老五把你给要过来,非得好好操练你个几十年不可!”
二十六吓得一阵哆嗦,凶焰立敛,匆匆忙忙沉入海中。
章十七 相见
这一日朝露仍在、旭日方升,纪若尘口鼻中喷出一缕青气,缓缓张开双目。迎着他的,是满眼金白阳光。他挥袖起身,步出藏身的山洞,不疾不徐地登上峰顶,凭峰遥望。
此山已近东海,遥向东望,但见一轮红日刚出,将半天云海染得火红。云海下方,隐约可见一片大泽,泽上烟云弥漫,将这片大泽本来面目藏于其中。烟水气隐现青黑,凝而不散,兼有阻挡目力神光窥探之功,并非寻常水雾。
大泽再向东去,只见一片苍茫。那里即是天下三大绝地之一的无尽海,纪若尘并不陌生。登峰之前,纪若尘在山洞中枯坐一日一夜,将自下山以来经历的每一场斗法都细细回思过,对方的门派、得意道法、专用法宝、特殊战法皆未放过,然后再与自身修习道法以及读过的道典相互印证,反复推敲对方道法的得失之处。如此下来获益良多,甚而有几个小门派的修炼方法都被纪若尘推演出三四分来。
三清真诀实不负天下第一道典之名,浩浩然如北冥大水,天下虽有万般修炼法门,但在这片平滑如镜的无边大水前,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来。以北冥之大,纵是泰山琼州也能倒映如画,何况这些零散小门派的功法?最多也就算得上一二土丘罢了。
一日夜之后,纪若尘胸中已有沟壑,出洞之时,尽管真元道行未有寸进,然则气度已有所不同,少了一分狂放杀伐,多了一分莹润内敛。
此时登峰远眺,纪若尘但觉天地从未如今日之宽,若在昨日,必定引吭长啸,一舒胸臆。但今时今日,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他凝望水泽上变幻莫定的云气,面色渐渐凝重。纪若尘的眼光今非昔比,渐渐看出那片大泽上的水雾中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妖气。这妖气十分隐晦,分毫也不张扬,偶尔浮现,只见道道青黑烟气透出,盘旋数周,有如数道黑龙飞舞,眨眼间又散了去。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人与妖修炼法门不同,本质与目的却都是一样的。就是修行过程中的几大阶段,仔细推敲其实也有很多共通之处。道德宗妙隐真人留下的寥寥几篇文字中,就提到过人妖修行大道其实并无不同,只是世上修道之人多半狂妄自大,以正统自居,瞧不起天下妖族,其实不知如此一来,实等如是为自己设下篱笼,局限了今生成就。
当然人妖也有所别,人得道飞升最多需要数百年,而妖族飞升起码也得千年,这也就成了修道人瞧不起妖族的一个理由。
纪若尘与青衣相处日久,曾亲眼见识过洪荒卫的厉害,当然不会如那些俗人般对妖怪有偏视之意。水泽上空隐现的妖气淡而不散,威而不厉,浸浸然有包容万物之意,实是非同小可。那水泽中盘踞的妖怪已修去已身凶性,道行日渐圆满,也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此地步。
据神州气运图所示,灵穴就在这片水泽深处。纪若尘虽然本领大进,但也知想从这等巨妖镇守下取得灵力之源,那是妄想。
他沉吟片刻,感觉以自己的身法与凝息之术,或许可以瞒过这头巨妖,悄悄潜入水泽中察探灵穴。但妖与人不同,多数妖族灵觉远超人族,纪若尘至多有四成把握可以潜进水泽。
“四成把握吗?”纪若尘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自语道:“四成把握也不算小了。何况看这妖气,肯定是个得道之妖,实在躲不过去,说不定还可以打个商量什么的。”
他束了束道袍,就准备下峰。从绝峰上望去大泽并不遥远,然则一路走过去,至少也得大半日功夫。许多妖族都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因此夜探水泽并不是个好主意。
纪若尘刚刚迈步,忽然一道山风扑面吹来,风清而冷。又有数点晶莹水滴自天而降,打在纪若尘足尖前的岩石上,撞出了数朵细小如冠的水花。
“下雨了?”纪若尘望着山岩上的水迹,双眉渐锁,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上方刚刚还是碧空如洗,这一刻不知何时已聚起数十里方圆的云团。云团中心厚重,向四周渐伸渐薄。依常理看,如此厚重的云层早该是深黑如铅,但这团云却是亮白的异乎寻常,反将山峰映得半点阴影也无,就如云中藏着一轮炽烈无比的骄阳一般!
风静而云动。云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旋扩张,并且不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