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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并无官职，在齐国却是性情豪爽，好养食客，据说他的手下门客很多，都是大才。虢侯跟我说起斐时，一脸的赞赏，他还说斐虽无官职，在齐国的影响力却不小，他说一句话抵那些卿大夫说十句，且见识卓著，口才了得。
或许正是因为虢侯赞赏的这些原因，齐侯才会屡次三番，让斐做使臣出使虢国罢。
我怔怔地出神，对于斐说的“我们的家”并没有多少心思观赏，大抵富贵人家的摆设和建筑都差不多。楼台水榭，假山池水，庑廊相接，庭院深深，如此罢了。
惟一不同的是在那些屋舍和摆设之间，还多了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自从我踏进宅子的大门，那四双眼睛就一直盯着我，似乎我是不速之客，眼神里透出戒备。直到随时护卫着我的虢国侍从称我为夫人时，她们似才恍然我的身份，戒备心虽没了，好奇心又起，一直跟在我身后，说这是待客礼迎之道。
斐对于他的妻妾们，只是温润一笑，随即就带着我穿过一重又一重庭院，最后在一处院门前停下。
推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堂前栽有几株松柏，几名寺人正在打扫院子。
见到斐，寺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扫帚，恭敬地行礼：“见过公子。”
“可安排好了？”
“昨日就已安排妥当，公子请，夫人请。”一名寺人连忙带领我们进去。
走进堂里，我才知这里是斐家祠堂，转身朝祠堂外望去，那四个女人并没有进来，只在院外等候。
“这里没有允许，女子不得擅入。”斐突然解释。
“为何？”我疑惑地问。
斐淡淡解释：“圣灵之地，不容有失。”
圣灵？莫非认为女子不洁净？既有如此想法，这祠堂我就不该进来，想着，我就往后退去。
“你这是何故？”斐一把抓住我的手。
“雅是女子，阿兄莫非不识？”我低声道。
斐愣了愣，遂好气又好笑地将我拉回刚才所站之地。“那么多年你都未回来，父亲心里很是挂念。如今终于回家，还不向祖先和父亲磕头报平安？”
我怔怔地看着斐，他言辞恳切，眼神诚挚，笑容温暖，若非我确信我过去的一切都是真实，我真的要相信我是斐的亲妹妹了。
祭案上供着姜氏先祖的神牌不少，我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斐一一磕头，再磕头。神牌最前面写着的是“齐国姜氏卿大夫梁之灵位”，我心里一阵恻然，没来由得悲伤起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已经逝去，却还要为了我被活着的人常常提及的“父亲”。
“父亲若知道你来看他，他定会很高兴的。”斐平静地说道。
对于我这个平白多余的女儿，斐的父亲真的会高兴么？如此，他可知我其实真正想要拜祭的是我的母亲别人口中的寺姆央，而非他这个被冠以“父亲”身份的卿大夫。
敬香，磕首，宣读祭文，祷祝……在卜士和巫士的主持下，我完成了祭拜“父亲”和先祖的所有事宜。
日当正午，斐本想叫我用了膳再去拜祭寺姆央，可我哪里吃得下东西，跋山涉水来此，不就为了向母亲赎罪么？我早已等不及，只想着快点，再快点，我不要母亲久等。
母亲若泉下有知，应会等急了的。她早就等着我来，一个月前，她就在等着了。
出府前，斐没有陪我去，他明白的说，这种情况他不便在场。待我临上车时，他又说，希望我能好好的。
我不明白斐的意思，也没心思去揣测他的话，我吩咐御人赶车，很快地，斐和他家的大宅子就远远地被抛在了后面。而我的身边，除了斐安排的御人，就只有珍和从虢国一直护卫着我的那三名侍从。
马车出了城，过了护城河，一直往南走，最后驶入了一片小树林。这林子远在城郊，与乡野相邻，远远的还能看到乡人和野人在田间劳作的景象。林子里道路尚好，可能经过长时间的碾踏踩行，虽有杂草丛生，却也宽阔平坦，马车踢嗒踢嗒的向前走着，我坐在车里倒也不觉颠簸。
终于，马车在一片清澈的水塘边停了下来。这水塘位于林间深处，旁边则是一大块空地，我才下马车，第一眼便望见了盖在空地上的两间茅舍，此时其中一间似是疱中，烟囱上还冒着滚滚浓烟。
看到那浓烟，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不顾侍从的紧张，等不及他们说要进去查探，我直接推开他们奔进栅栏小院，向那有烟囱的茅屋奔去。
“阿母，阿母！”我大喊。
茅屋门是开着的，里面果然有个女人，背对着我，似是在做浆食。
“阿母？”我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生怕惊吓了里面的人。我没忘记母亲给我的遗书，可是里面的人从穿着看，很像我的母亲呵。
听到我的喊声，那女子停下手上的活，慢慢转过身看着我，随即朝我走来。里头光线不甚明亮，她又背着光，我睁大眼，竟没看清楚对方的容貌。
但那衣裳却看得一清二楚，是的，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衣裳！
“阿母——”待女子走到距我不到两步之遥时，我心头的欢喜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早已积存在心底的愤懑和悲伤。“云？你是寺人云？”
第四十五章 痛伤
寺人云为何会在这里？她为何会穿着我母亲的衣裳？
“奴婢给夫人请安。”寺人云似是知道我会来，并不惊讶，沉静地朝我行礼。
我呆呆地看着寺人云，既不记得叫她起身，也不记得问她为何会穿着母亲的衣裳。直到珍担忧地叫唤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母亲呢？”我颤声问。
“请夫人随奴婢来。”寺人云起身，在前头带路，将我们领到茅屋后面的一片青草地。那里有一座高高堆起的土丘，四周的树木长得甚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母亲睡在这里，她就在这里长眠？
眼泪迅速流出，珍担忧地劝我不要哭，还说我的眼睛禁不住再流泪，可我哪里能停得下来。那土丘里躺着的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呀。
侍从远远地分三个方向守卫着，我的身边只有珍和云，我不需要克制，我也无法克制。跪在母亲的坟前，我抱着大石雕刻的墓碑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知哭到后来，眼睛已如风沙迷眼的咯着疼。珍着急的说，我的眼睛已隐隐泛血，求我莫要再让眼睛流泪。
我没有理会珍，如果能用我这双残眼换回母亲一命，瞎了又如何。
“奴婢在此守候着，还以为夫人至少尚需半年后方才会来，不想今日竟至。明日，便是寺姆的三七了。”寺人云轻轻一叹。
“三七？明日便是母亲三七？”我呆呆地看坟堆儿。
“夫人莫要伤心了，寺姆临终前曾对奴婢说道，她无悔，也无怨。”寺人云又道。
无悔，无怨？！我握紧拳头，强忍内心苦苦压抑的愤怒。
“她走时痛苦么？”我内心痛得宛似滴血。
“寺姆走得很安详，宛似睡着。”
“她就真的无怨？无悔？”我望着坟堆儿，控制不了的冷笑着。
“雅胜过一切，雅好，母亲才会好。”云低声道：“这是寺姆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这句，就……”
我再也忍不住，低吼着握紧拳头，重重捶打在石碑上。
母亲，你可知道，在雅的心目中，你和父亲比雅的幸福还要重要！而且，你白白牺牲，白白牺牲了呀！
我咬着唇，恨恨地将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打在石碑上。
珍和云惊慌地来拉我，却阻止不了我打石碑的拳头，直到珍的哭喊引来侍从，将我强行带回茅屋。
“好多血，手都打烂了。”珍淌着眼泪的为我清洗伤口，又拿布帛为我小心翼翼地包扎。“君主何苦如此折磨自己，保重身体要紧啊。”
我呆呆地望着珍，任由她包扎着，脑海里还想着母亲临终的那句话。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梦里母亲上吊自杀的情景，好似它真的就曾这样发生，好似母亲就是这样“无悔”而去。
泪，不自禁的潸然落下，眼睛越发疼得厉害。
可即便如此，也抵不上心头的痛，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伤痛！
“君主，寺姆已经亡故，你再伤心又能如何。现在最紧要的是保重身体，莫让寺姆在泉下还要为你担忧啊。”珍委婉劝说着，可我还是听到了她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如今在这世上，就只有你是真正的关心我了。”我哽咽着，忍不住抱着珍的腰肢，靠在她的怀里，宛如儿时靠着母亲诉委屈那般。
珍似怔了怔，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劝慰：“君主莫再胡思乱想，国君待君主情深义重，比起珍来，国君要更加关心君主千万倍呀。”
我勉强一笑，目光望向茅屋外云彩甚少的天空。彼时夕阳即将西下，一抹彩霞在天边若隐若现，不知怎的，我好象在彩霞里看到了子煦的脸，他笑眯眯地望着我，嘴角弯弯，甚是开心。
我却开心不起来，心里似有巨石压抑，肩头沉重得宛似压着千斤重担，令我不想挪一步，只想在此永永久久陪伴母亲，不要再去惹那纷争，沾那烦忧。
云已将饭食摆上，我哪里咽得下去，许久都未动食。珍左右劝说，我也不理会，只让她招呼着侍从和御人食用。难为他们为了我饿了一天，我虽不想吃，却也不能再教他们饿着。
饭毕，御人过来询问我几时回城，他说若去晚了，城门就要关了。
我没回答御人，反问侍从可随御人回去？哪知这三名侍从俱都不愿，只说来时受国君重托，拼死当保夫人无恙，故而我在哪里，他们就要在哪里。
此时，寺人云已换去母亲的那件衣裳，穿起了斩衰。我盯着她身上的斩衰良久，才望向侍从三人，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那宫里，我不会回去。你们跟着我的这些日子，想必也知道我来此地的目的。事已至此，我实话跟你们说了罢，那坟堆儿里躺着的人是我的母亲。我做为女儿，不能亲自为母亲送葬，至少也要为母亲守丧。”
“奴才……其实早在多年前，奴才等人就见过夫人，只是那时夫人并不知道。”一侍从低声道。
我惊愕地看着那侍从。
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高，另两名侍从分别叫孟和正。他们和为了救我被刺客杀死的三侍从俱是从小就服侍虢侯的贴身护卫，而且，其中一个死的侍从，还是高的亲兄弟。我只道虢侯派来的是他最得力的部下，但没想到，这些侍从竟然早年就知道我的存在。
“国君临行前，曾嘱咐奴才，不管夫人做什么，奴才等人一定要尽心保护，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离开夫人。出发时，庚总管也左右交待，断不能离开夫人。奴才等不敢有违，还请夫人谅解。”侍从孟接道。
“可是你们跟着我，只会浪费大好前程。”毕竟我是无诏出宫，虢侯虽默许，到底理法难容，指不定这会子虢宫里闲言碎语已是不断。
“能跟随国君和夫人左右，便是奴才等的最好前程。”侍从高说道。
我如此任性离宫，虢侯不止放我离开，还将他的贴身侍从派来保护，他如此待我，他的侍从也如此待我，而我却是用任性和倔强报答？
一瞬间，我心久久难平。
“无论夫人在哪里，奴才三兄弟尽心保护，不敢稍怠，求夫人成全！”侍从正大声道。
看着他们刚毅的脸庞，坚定的神情，我知道我是打发不走他们的，而御人是齐国人，倒不需在此侍候。想了想，我便让珍出去打发在外守候的御人，让他独自驾车回去。
想来，斐应能明白我的心情，尽管来时他神情凝重地跟我说了那句“希望你能好好的。”
希望我能好好的？他是希望我能保持平常心，拜祭完母亲再回到他的家，继续当齐国宗女么？
那天晚上，三侍从在屋外轮值守夜，时值入夏，倒也不怕冻着。我原本想去墓前守夜陪伴母亲，珍和寺人云却是不允，左右不让我再屋子一步。
屋内燃着一豆烛火，微微亮光照出一室的昏暗，却也照亮了寺人云身上的斩衰。不知为何，我很怕见到寺人云穿着斩衰的样子，每每一看，心都要刺痛，我甚至不敢问她何以会服此重孝。
“为何……为何你会穿着我母亲的衣裳……”我只能这样问。
“寺姆临终死曾嘱咐奴婢，要奴婢穿着寺姆的衣裳，代替她做些夫人爱吃的食物。奴婢也自知疱艺不精，可寺姆说，倘若奴婢这样做，她心里就没有遗憾，而夫人的心里也会好过一点。”寺人云望着我，怯怯地轻声道：“寺姆说，如此虽只一次，当宛如她仍在世一般。”
“当宛如她仍在世一般？当宛如她仍在世一般？”心头又再似被重重一刺，我瞪着寺人云，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脑海里母亲恬静的笑容再度浮现。
母亲！你如此不舍女儿，为何还要选择轻生？为何？你这是为何？！
我忍不住伏案大哭。
长久以来的压抑，终于有了发泄的一天，听着寺人云叙述她与母亲相处的那两日的点点滴滴，我止不住的痛哭。
寺人云说起母亲对我的眷恋和期盼，我听在心里，几乎能感觉到母亲在提到我时的满面愁容，字字血泪。之后她又说起母亲亡故时，斐亲自料理后事，安排人手将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
我听她说着，突然想起了继父。母亲亡故，那继父呢，他人今在何处？哪知问起，寺人云竟然说，继父早在三个月前就已酗酒过度，中毒身亡。
我无法置信地看着寺人云，继父虽然好酒，身体却比谁都健强。况且母亲说继父到齐国后就戒酒了，他如何酗酒，如何中的毒？难道说，母亲来看我时，继父就已经……可母亲什么都没说，只问我过得好不好，只想要我幸福。
虽然我不喜欢继父，但那是一条人命啊，母亲不说，斐也不说……难道，难道继父是被人给害死的？
哼，哼哼，想来也只能如此。
继父不讨人喜，而我的身份又如此迷离，倘若继父泄露一字半语，不止我遭殃，还会连累齐国上下。是斐将母亲和继父接到齐国居住，他有责任保障他们的安全，可继父就轻轻易易的中毒死了？
——我派寺人云去找你，是要你想办法保住寺姆央的命，不是要你催魂！
——你以为我想这样？雅出事，齐国也会受牵连，我比你还着急。可寺姆央说这是惟一的办法，也许她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斐，不止母亲因你而死，继父也是因为你而死的罢？
回想着斐温润的笑容，一片真诚的关心，我忽觉得心里呕得慌，怒火炽烈。随着包裹着布帛的拳头重重捶在案几上，眼泪再度流了出来。
“君主，不能哭，你不能再哭了呀！”珍并不明白我心里的痛苦和愤恨，她着急地为我抚背去烦，为我擦泪。“他们虽然亡故，可爱护君主之心永远都在，君主为了他们，要保重身体才好啊。”
“保重身体？我还能保重身体为谁？我还可以为谁？”我猛地又是一拳，布帛上已隐隐渗血。
“还有国君，你还有国君的！你如此不爱惜自己，会让国君心痛的，君主！”珍捧着我的手，颤声道：“你还有国君的。”
国君？子煦！我呆住了。
望向寺人云，却见她竟有重影，不止她，就连珍，还有眼前所及之处，皆是重影，模糊一片。
眼睛……我的眼睛……我闭上眼，许久才睁开，眼前清楚明白，总算重影只有那么一会儿。
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让珍知道我的眼睛不妥，她知道，就表示虢侯也会知道。如今我这种情况，何必再让他们担心，徒增伤感！
“夫人，奴婢已从珍那里知道您在虢宫的委屈，奴婢斗胆，恳请夫人莫要怨念国君。”寺人云突然跪在我面前，诚恳地道：“兰美人病故后，宫里的那些人个个就越发不肯理会，只用草席裹了兰美人尸身便要草草埋葬。若非国君，兰美人根本不可能回乡，奴婢也不能在此地替夫人为寺姆送葬。”
“是啊，若非国君，兰美人不可能回乡，你也不可能传话给公子斐。”我怔怔地看着寺人云，脑海里回想起我替兰美人求情时，虢侯拒不见我任由我跪在重华殿外的情形。
他既然不动声响的按着我的意愿，替兰美人安排回乡一事，那为何当初还要任我长跪？
他知道我的身份，就算他当时被流言动摇当真以为我是天子派来的细作，他也不该对我如此大怒，任我在殿外长跪，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思及后来的种种，我终忍不住再次悲从中来。
第四十六章 纷乱
次日清晨，我让珍帮我换上齐衰。直到此刻，似乎惟有穿上齐衰，才能表现出我确确实实的来到母亲身边。
珍本欲换上斩衰，她说她与我情同姐妹，我的母亲即是她的母亲，寺人云服孝，她应跟着服孝。我没答应，须知她的父母仍然在世，怎能同我而喻。原本我只是想自己服孝，对母亲的思念聊以寄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