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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冽不再说话,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被他那高大的身材遮挡的阳光,又重新照射到白宁的身上,脸上一片溼濡,伸手一摸,才发觉手指沾到的水迹。
「我哭了?」白宁这才反应过来,舔了舔手上的水迹,一股咸咸的味道,在口腔裡瀰漫开来,「是啊,我哭了……真是的,都这麽大了,还哭鼻子……苍冽,你不许笑话我,也不许讲给别人听……真丢脸……」
虽然嘴裡唸唸叨叨,可是那泪,仍然止不住地往下落,无论他用手擦多少次,总也擦不乾淨。梦虽然醒了,可是梦中的那份无助绝望以及几乎要将心撕裂的悲伤,依然紧紧纠缠着他。
「你转过身去不要看着我……」
「不要再看着我了,我没有事,只不过……只不过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你没有看过别人哭吗?有什麽好看的,又难看又尴尬……」
「喂,你老看着我是什麽意思,不想安慰我的话就快走吧,看着我哭会让你觉得快乐吗?」
「快滚啦,你听不懂人话……嘎?」
冷水从白宁的头顶上直直地浇下,将他浇得透心凉,怔怔地看着手裡还拿着茶壶的苍冽,白宁懵了。
「溼了,看不出了。」
苍冽生硬的话语,不但没头没脑,还把白宁冻得直打哆嗦,不管怎麽说,已经是深秋了,这麽一壶隔夜的冷茶就这麽浇到头上,冰冷的茶水从头髮上淌到脸上,再顺着流到脖子,然后前胸后背都被洗礼了一番,谁受得了?
「景儿、景儿,快准备热水……」
顾不得其他,白宁直接从床上跳到地上,一边找乾布擦脸,一边大呼小叫,中间还不免连打了几个喷嚏。
至于苍冽,从白宁跳下床的那一刻起,他就身形一晃,从窗口边消失了,让白宁想破口大骂都找不到人,颇有几分畏罪潜逃的架势。
「这溷蛋,到底想干什麽?」
泡着舒服的热水的澡,白宁才终于稳住情绪,开始思考苍冽今天的反常表现。
首先,哑巴冰山开口说话了。嗯,这没什麽,苍冽本来就不是哑巴,只不过是不喜欢说话,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看到自己满脸泪水,突然问一下,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嗯嗯,谁让自己平时老是笑,突然一哭,反差太大了……到是自己居然做梦做到哭的地步比较奇怪,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哭过了,准确地说打从记事起,他就没哭过,哪怕是当初眼睁睁地看着尚香被郑猴头活活打死,他也没有哭。
记得他曾经装做一派天真的模样问过尚香「你爲什麽不哭?」明明那麽重视当时在场的那个男人,明明眼睛裡已经流露出无法压抑的悲哀,可是偏偏还在笑着,笑得风华绝代,笑得勾魂夺魄。
尚香没有回答,当时他不明白,直到尚香死的时候,他才明白,不哭,不是不想哭,而是没有哭的理由。他不是尚香的谁谁谁,所以他没有理由去爲他哭泣爲他悲伤。
不能哭,那就只能笑了,用最温柔最妩媚的笑容,来掩饰无法压抑的悲伤。可是……在梦裡,他无法掩饰任何情绪,压抑了整整两年的悲伤,在他最无法防备的时刻,没有任何预兆地侵袭而来。
只是……是谁开啓了他刻意封锁的心灵?
闭住一口气,白宁整个人都沉到热水中,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环境,温暖,安宁,除了水,什麽都没有,沉浸在水中会让人产生一种奇特安心感。
嘎?
白宁从水中突然冒出头来,摸了摸眼睛,又摸了摸脸,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全都是水。
苍冽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溼了,看不出了」吧,难道就是这个意思?自己不想让他看到哭泣的模样,他就用冷水把自己脸上浇溼,这样就看不出哪些是水,哪些是泪。
那个溷蛋,不肯转过身去,就想出这样的损招来,真是……一个可爱的冰山溷蛋,不,是白痴,一个连怎麽安慰别人也不会的冰山白痴。
白宁终于又笑了。因爲一个噩梦而带来的悲伤与绝望,突然间不翼而飞。
「景儿,苍冽呢?」
失去了继续泡澡的心情,白宁擦乾身体,套上衣服走出来。湿漉漉的长髮披散在身后,腮边泛着两团热水泡出来的红晕,此时的白宁,看上去彷彿比平时又小了几岁,白白嫩嫩如新出炉的豆腐,还冒着热气。
「刚才看到他又上阁楼了。」
苍冽不跟着白宁的时候,经常在阁楼上眺望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我去找他。」说去就去,白宁天生就是行动派。
「诶?白宁相公,你的头髮还没有擦乾呢,吹了风容易着凉的。」景儿手裡拿着乾布追在白宁后面直叫唤。
白宁停了下来,一把夺过景儿手中的乾布。
「你不用跟着了,会有人帮我擦头髮的。」他笑得无比纯真,让见惯了他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温柔妩媚笑容的景儿,直接愣在当场。
白宁要去找的人是苍冽,自然要帮他擦头髮的人也是指苍冽,但是,苍冽会帮人擦头驜i穑烤岸蛄艘桓龊蘼鬯貅嵯胂瘢蚕胂癫怀霾再锶瞬镣敷尩难印0啄喙耐敷專换嶂苯颖欢吵杀尠伞!
算了,不想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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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风很大,白宁的衣裳很单薄,还没有看到苍冽,他的鼻尖已经冻得通红,有些后悔没有多加一件衣服再上来。
踩过最后一层楼梯,风更大了,他也看到了苍冽的身影,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一瞬间,白宁几乎有种错觉,彷彿这个男人随时就会乘风而去。
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顺手一甩,轻飘飘的乾布顺着风,准准地落在苍冽的头上。拉下突然蒙住脸的乾布,苍冽的表情虽然一如以往地冰冷,但是眼中一闪而过的眼神,却让白宁准确地分辨了出来。
那似乎是失措不安。不管表情多麽冰冷,苍冽始终是一个缺少与人交往的经验的男人,大概先前用冷茶泼了他,这会儿不知道要怎麽面对他吧。
以前看不懂苍冽的眼神,是因爲瞭解太少,而现在能够看出来,难道他和苍冽之间的关係,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得这麽亲密了吗?
「你把我的头髮弄溼了,所以你要负责擦乾。」白宁微笑着说道,如愿以偿地在苍冽的眼裡,看到了更深的失措。
这傢伙,该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虽然笨手笨脚,但是苍冽还是帮白宁擦起了头髮,一直以来,只要是白宁叫他做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强烈的男人气息,将白宁笼罩起来,感觉不到风吹的寒冷,反而觉得十分温暖舒适,即使被苍冽笨手笨脚擦拭的动作扯得髮根生疼,白宁也始终轻笑着。
「我曾经偷偷地喜欢过一个人,他很漂亮,没有见过他的人是不能想像他到底有多漂亮的,就好像对着池水看着月亮,那麽遥远、那麽虚幻、却又那麽美丽。那时候我还小,只是刚刚被鸨头买进来的小童,而他却是南馆裡的红牌。他跟我是不一样的,因爲无论有多少客人追捧他,他总是不笑,曾经有客人拿着一颗又一颗金珠子,挂在他的手上,只求他一笑,一共挂了整整三十六颗金珠子,他也没有笑。后来客人恼了,把三十六颗金珠子全砸在他身上,虽然每颗金珠子只有一两重,一起砸在身上,还是很疼很疼,他的额头上都流血了。」
白宁不知道爲什麽自己突然会想跟苍冽说这些,或许,有些话憋在心裡太久太久,忍不住想要说出来,又或许,是此时的温暖气氛,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些被尘封了许久的记忆。
苍冽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依旧慢慢地擦拭着半溼的头髮,只是注意力似乎更集中了。
「客人气冲冲地走了,他流了很多血却不要别人给他包扎,我躲在暗处一直看着他,却不敢冲出去,因爲他在发脾气,把问候他的人全都赶了出去,我不想也被他赶走。他把人赶走以后,自己却偷偷从窗户裡爬了出去,窗沿那麽高,他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我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又担心他的伤,只好悄悄地跟在后面。我一直跟着他到了后院。他跑得很快,我差点就跟丢了他。后院只有几间破旧的房子,我一直以爲那裡没有人住,可是他却直接敲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
说到这裡,白宁突然收敛了轻笑的表情,仰起头看着苍冽,苦笑了一声道:「原来他是会笑的,额头上的血,把半边脸都染红了,可是看着开门的人,他却笑得彷彿天边的晚霞一样美丽动人。当时我隔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麽,可是透过敞开的窗户,我看到那个人爲他清洗伤口,爲他包扎伤口,而他却一直在笑,笑得那麽幸福,笑得那麽满足,我彷彿能感觉到那个破旧的房子裡,温暖如春天,而我却缩在一棵树后面,落叶满身,冷得直发抖。我喜欢的那个人叫岚秋,爲他开门的人叫尚香。后来,我就经常偷偷地去看他们,再后来,我发现尚香比岚秋更漂亮,我偷偷看他的时间比偷偷看岚秋更多,我想我是移情别恋了。」
白宁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又回到了那时的时光。
苍冽的手一抖,扯下了白宁几根髮丝。这样的喜欢和移情别恋,似乎只是对容貌出众的人的某种贪恋和羡慕吧。
白宁吃痛,略略回过了神,而后自嘲地笑了笑,道:「对,小时候不懂得喜欢的意思,以爲自己喜欢盯着漂亮的人看,就是喜欢了,所以努力模彷着他们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彷彿这样做,自己就能变得和他们一样漂亮,就能成爲馆裡的红牌,就能得到一切。」
苍冽吃惊了,白宁只从自己的一个眼神中,就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吗?还是偶尔、碰巧?
「后来,岚秋走了,尚香死了。他们在的时候,我总喜欢偷偷地看着他们,他们不在了,我竟然再也没有去想他们,我以爲是因爲我并不是真正地喜欢他们,所以才能够如此薄情寡义,尚香死的时候,我只觉得害怕,甚至感到绝望无助,我以爲这是因爲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将来的下场,所以我努力争取成爲南馆的鸨头,我想掌握自己今后的命运,我也做到了,可是……直到今天的那一场噩梦,我才知道……我什麽都没有忘,他们一直一直都在我心裡,岚秋走的时候,我祝福过他,虽然我心裡明白,也许他的尸体早不知埋在什麽地方,尚香死的时候,我明明痛得快要不能呼吸,还在欺骗自己,今天我会梦到尚香,明天也许我就会梦到岚秋,后天我又会梦到谁?」
苍冽收回了手,白宁的头髮已经乾了,不需要他再擦拭。盯着白宁的后脑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疑惑,这个小鸨头今天特别反常,又哭又多话,虽然每个字都听得明白,但他不明白的是,白宁到底在感慨或者是怀念什麽?岚秋?还是尚香?又或者都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爲什麽要跟你说这些?」白宁没有转头,彷彿后脑勺长了眼睛,也能看出苍冽的心思。
苍冽一怔,盯着白宁后脑勺的眼睛,越发地冰冷,可是闪烁在眼底的光芒,却比先前的失措更加不知所措。从来没有人摸准过他的心思,从来没有。
「笨蛋,因爲你不喜欢说话啊。」白宁终于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十分灿烂,「你又安静又听话,别人都被你装出来的冰山样吓住,不敢接近你,所以我才能把不能告诉别人的话,都对你说,不用担心你会大嘴巴地传出去,安全得很。就这样决定了,以后我心裡不爽快的时候,就都吐出来倒给你,哈哈哈,反正你也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烦恼,我随便说说,你就当一阵风刮了过去。」
说着,他伸了伸腰,舒服地呻吟一声:「啊,现在我舒服多了……你在这裡继续吹风吧,我先下去了。」
苍冽怔愣着,手中乾布没抓紧,让风呼地一声吹走,不知飘落到哪裡去,而他就像是这块擦头髮的乾布,用完了,就扔了。
瞪着白宁离去背影,苍冽的唇角不自觉地上翘出一个微小的弧度。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无视他的外表,不仅猜出他的心思,看出他的无措,而且还敢这麽撩拨他,简直就是不知死字怎麽写。可是……偏偏他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反而……越来越期待,也越来越纵容。
第四章
天气越来越寒冷,真正的冬天很快就来临,在第一场雪过后,白宁终于有了足够的钱,可以让他到「人市」上去挑几个上等的货色来爲南馆增加新的血液。
这一天他很兴奋,甚至是充满了期待,因爲如果顺利的话,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等这一批的新人成爲能够撑得起南馆生意的小倌之后,他就可以真正的从幕前退到幕后,做个专职的鸨头了。
「人市」裡还是一片髒乱,人多,到处都臭哄哄的,所幸这次白宁要挑的是高级一点的货色,去的是专门用围栏围起来的地方,比外面的情况要好很多,至少这裡待卖的货物看上去要乾淨很多。
苍冽自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人市」的环境让他的脸色越发地阴沉,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白宁似乎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地方,故意对他道:「当初我就是在这裡把你捡回去的,那时候的你,又邋还又虚弱,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可是偏偏还有力气瞪人。」
苍冽的脸色更沉了,这辈子他只狼狈过这一次。
「让我猜猜看,像你这样的人,爲什麽出现在这裡?」自从那天在阁楼之后,白宁似乎很喜欢跟苍冽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自言自语,但他喜欢观察苍冽那张总是没有什麽表情的冰山脸因他的言语而不自觉地发生某些范围的扭曲,哪怕是再微小的抖动,也能让白宁乐上半天。
「要说你是被人贩子抓住的,肯定是不可能的,人贩子再恶,恐怕也挡不住你一拳头,如果说你是被拐骗来的,还比较有可能。」
苍冽挑眉,目光如冰刀,直刺向那张明显正处于偷笑中的秀气面孔。他看上去很容易被拐骗?
「开玩笑的啦,别用这麽恐怖的眼神瞪我行不行,不是拐,肯定是骗,对不对?不过不是人贩子,我捡到你的时候,你伤得都快要死了,人贩子要赚钱肯定不会下这麽重的手。我一直就很奇怪,你的功夫这麽高明,李禄那麽凶悍的人都经不住你的三拳两脚,谁能把你伤得那麽重。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你被人骗了,上当了;或者中埋伏了,好多人打你一个人,你本事再大,也架不住人家拳头多,对不对?」
苍冽再次扬眉,看着白宁喋喋不休的嘴,开始考虑是不是用线缝起来比较好。难道这个小鸨头不知道,当着一个男人的面把他的狼狈分析得这麽清晰透彻,就好像当众打他一个耳光一样,令他自尊大损吗?
白宁偷眼看看身边的男人。哟哟,不好了,目露凶光呀,他是不是点到爲止就好,可是……话还没有说完,憋在心裡会很难受的。
「那个……看你整天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应该很少有人亲近你吧,而且……」白宁再次偷瞥苍冽的脸色,犹豫着是不是该告诉这个男人,就算把一张脸摆得跟冰山一样,只要是细心的人,还是能发觉他骨子裡的……呃……该怎麽形容……
单纯?好像不完全是,有些事情这男人分明是看得明白想得透彻的。
可爱?只是偶尔偶尔了,比如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于是用冷茶泼脸来掩盖别人的尴尬,这种幼稚的行爲确实想想也觉得可爱。
不涉世事?怎麽看都像是世事不涉他才对。
总之,苍冽其实就是一个很容易被骗的人,白宁想来想去,还是下了这个结论。因爲苍冽从来都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对待身边的一切都澹漠得彷彿那些都是透明的一样,不去想,也不去注意,所以如果有一个平时跟他比较亲近的人,比如亲人,比如朋友,要骗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所以苍冽伤好之后还肯留在南馆的行爲就变得非常容易解释,这个男人,大概根本就不想去面对那个背叛欺骗了他的人吧,想想也知道能够亲近这个男人的人不会很多,就这麽失去一个,不管怎样心底还是会有些在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