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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向玛丽,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脖子,在她漂亮的脸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这个吻声音之响我从未听过。
“你也别把我忘了,玛丽。两年后,我会回来娶你。可能我回来时就是个有钱人了。”
玛丽这个美貌出众的女孩,分别时掉了几滴眼泪,但没过多久,又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了,听着一个老光棍吹捧她的美丽还扬扬得意。这个人大她二十五岁,但有一座好农庄,有一匹骑用马,这似乎给这位老拉尔夫增添了无穷的魅力。我常常开玩笑地跟玛丽提起她不在身边的情人,请她千万别嫁给老拉尔夫的那匹骑用马。
15.矮胖子男人
曾有那么一个小个子男人,
真想画幅速写,如果我能。
他紧紧粘着我们这家子人,
坚定得好似大海老人。
不管是嘲弄还是讥笑,
都将他扔不去,丢不掉;
这个任性又暴躁的小矮子呀,
只关心自己不管别人。
在将1836年所有的困苦磨难一古脑儿抛之脑后之前,我还想把那个时期我们所熟悉的一些古怪人物介绍给读者们。第一个在我头脑里记忆犹新的人物,是一个又矮又胖、体格粗壮的男人——也是一名英格兰水手——一个晚上到我家借行,然后心安理得地一住就是九个月。我们之所以不得不迁就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赶他不走。
秋天的时候,穆迪在去多伦多的邮车上遇到了这个人(我叫他马尔科姆先生)。因为觉得他古怪坦率的行径颇为有趣,交谈中也觉得这个小伙子又聪明又伶俐,穆迪就对他说,如果有一天到他家里去,他会很高兴和他再续友情。就这样他们道了别,双方都很友好。一般说来,人们在一起融洽地长途旅行之后,分别时都不曾想过他们还会有再见面的可能。
春季的融雪期也是枫糖季节的开始;雅各在几棵树上凿了洞,想抽取树液为孩子们做枫糖。这一计划因我丈夫病倒而告吹,他又一次染上了疟疾。一日,地面泥泞不堪,临近黄昏时,雅各在林子里劈柴,女佣到我生病的姐姐家帮忙洗衣服,我正忙着烤面包做茶点。这时,门口响起一阵猛烈的拍门声,还有赫克托的狂吠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跑着去开了门,看到赫克托正紧咬住一个长得黑黑壮壮的小个子男人的裤管不放,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粗哑——
“把你的狗吆喝走。真不知道你家养只该死的畜牲干什么?让它来咬拜访你们的客人吗?”
赫克托是世上最乖、脾气最好的畜牲了,它简直可以被称做绅士狗。平常它很少表现出不讲礼貌的行为,因此我对它今天这种不礼貌的举止惊讶万分。费了半天劲,我才揪着它的项圈把它拖到一边。
“穆迪上尉在不在?”陌生人问。
“在,先生。可是他卧病在床,实在病得严重,不能见客。”
“告诉他一位朋友,”(“朋友”两字他咬得特别重),“一位特别的朋友,一定要跟他说话。”
我这才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说话人的脸,从他邋遢、不修边幅的外表,我断定他应该是个机械工。他的长相很不讨人喜欢,我不相信他会是我丈夫的朋友,因为我很肯定,穆迪结交的朋友绝没有像他这样有令人讨厌的外表。我正要去给他传话,刚一松开赫克托的项圈,它就又向他扑了过去。
“别用棍子打它,”我一边叫着一边伸出胳膊搂住这只忠实的狗,“它的力气很大。你要是惹恼了它,它会咬死你的。”
最后我还是把赫克托哄进了女仆的房间,把它关在里面。在这当儿,陌生人走进了厨房,在火炉前烤干湿衣服。
我马上走进起居室为他传话,穆迪就躺在壁炉旁的床上。但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已跟在我后面冲了进来,径直走到床前,一面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一面说:“你还好吗,穆迪先生?你看,你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接受了你的邀请。如果你能让我借宿一晚,我将不胜感激。”
他说这话时,声音又低沉又神秘;穆迪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脑子还很糊涂,听得大惑不解,迟疑地盯着他看,陌生人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不会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吧——我叫马尔科姆。”
“对,对,现在我想起来了,”病人说着伸出一只烧得滚烫的手,“欢迎你到我家来。这就是我的家了。”
我站在一边又惊讶又疑惑,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因为我记得从未听过我丈夫提起这位陌生人的名字。但既然穆迪曾邀请他来家做客,我就该尽力款待他,可是该怎样招待他,实在令我伤脑筋。我在火炉前放了一把扶手椅,并告诉他我会尽快给他弄杯茶。
“可能最好还是跟你说,穆迪太太,”他阴沉沉地说,显然是为我丈夫没有马上将他认出来而不高兴,“我还没吃饭呢。”
我心里暗暗叹气,因为我很清楚,储藏室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看他脸上急着要吃的表情,我敢肯定他是个喜好舒适生活的人。
我煎了一片咸腌肉,煮了一罐蒲公英咖啡,一直在做的面包已烘烤完毕,可是芽面粉做不出松软的面包,硬得不同寻常。我第一次从心底里为如此简陋的食品感到脸红。我敢肯定,给他吃这样的东西,他决不会怀着理解的心情默默咽下去。“他可能是位绅士,”我想,“但看起来又不像。”于是脑子里又开始疑惑他是谁,穆迪是在哪儿碰见他的。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样子,就安慰自己说他也只不过呆一个晚上,我只需一个晚上让出自己的床,睡在我丈夫身边的地板床上。我第二次走进起居室摆放餐具时,穆迪已经睡着了,马尔科姆先生正在看书。我把茶点摆在桌上,他抬起头,阴沉沉地瞪着我看。他的长相很奇特,五官尚可称得上端正,肤色黝黑,色泽不错,头又大又圆,浓密而黑的卷发,无论从长度、质地还是颜色来说,都像极了水狗的硬卷毛。眼形和嘴形都不错,只是由于表情阴险,整张脸都让人觉得厌恶和生疑。眼神冷冷的,傲慢又残忍,像猫眼一样绿。嘴巴正好显示出他抑郁、有主见而又尖酸刻薄的性格。这应该长在一个凶残的顽固分子脸上,一个无论用怎样的好言好语都无法说服的人。这样的人,一旦被激怒,就会变成一头可怕的野兽,可是他的情绪好像是徘徊在一条深深的死水沟里,而不是那么咆哮奔腾。就像威廉,佩恩从门上的钥匙眼里仔细打量他不受欢迎的客人一样,我也这样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客人,对他没有一点儿好感。或许因为我的态度冷淡,不自然,惹得他不高兴,意识到了我不喜欢他。我相信,从互相认识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水火不容,这种根深蒂固的天生反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淡去反而越发加深了。
他很有节制地吃着饭,显然不爱吃。他对饭的惟一评价是:
“你在这儿做的面包可真难吃。真奇怪,你竟然不会为土豆防冻!我还以为在丛林里,你会把生活安排得更舒适呢。”
“自从到丛林里来,”我说,“我们一直都不顺。很抱歉你也不得不感受这块土地的贫瘠。如果能给你做顿更可口的饭菜,我也会非常高兴的。”
“嗨,可别这么说。有好肉好土豆吃,我就很满足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拜访的另一目的?我希望是自己误会了。我还没来得及揣测,丈夫就醒了。他已退了烧,坐起来穿了衣服,很快就和他的客人高兴地聊起天来。
马尔科姆先生这才告诉他,他正在躲避他那里的治保官员,如果能允许他在这里住上几个星期,就算帮他大忙了。
“实话告诉你吧,马尔科姆,”穆迪说,我们现在已山穷水尽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们都没得饭吃。要让你吃得好,也就是说再添一张嘴,我们确实无能为力,除非你愿意在农庄里帮帮忙。如果你可以干,我就尽量想办法赊上一些生活必需品,让你住得更满意些。”
对于这样的提议,马尔科姆当然就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因为这样做的话,既让他不再有完全受人恩惠的感觉,也让他有了抱怨的权利。
知道他可能会无限期地住下去,我就让雅各用两个大箱子给他简单地搭了一个床架,那两只箱子曾装着我们的大小物件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他把床支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我在床上放了一个毛编垫子,还铺上了我所能匀出来的床上用品。
他住下来的头两个星期,什么活儿也没有干,只是躺下来看书,抽烟,从早到晚不停地喝加水威土忌。渐渐地他向我们透露了一些他的经历,但在他身上,仍小心地保留着某种神秘的东西,我们从未解开这个谜团。他是一位海军军官的儿子,父亲在服役期间就获得了很高的军衔,还因为他的英勇事迹被授于第三级巴思勋爵爵位。
他自己也曾在父亲的旗舰上做过见习船员,后来离开了海军,在那个省的白色恐怖时期接受任命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曾做过政府管辖下的一种武装民船的指挥官,因此自命为政府立过汗马功劳。可是对为什么离开南美洲到加拿大来,他却守口如瓶。他自从来到这个国家,就一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自己算了算花掉了四千多英镑,花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后来朋友们不愿再为他付帐单,他就用父亲的产权在哈维购置了一块政府封地。哈维是石头湖岸边的一个荒凉小镇,在那儿,他修起了自己的小木屋,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才发现这块四百英亩的土地上竟找不出一英寸可以种土豆的土壤来。如今他已负债累累,那块地尽管寸草不生,也被行政官拿去抵债了。已发出逮捕令要拘捕他,这样他才想出到我们这儿来避避风头。他身无分文,而且,也没几件衣服,只有身上穿的一件蓝色粗绒大衣呢海员服,一条农村粗布裤子,一件光景尚可时置下的旧马甲,两件蓝色格子衬衣。他一星期刮一次胡子,从不梳头,也从不洗澡。在他之前,被尊为绅士的人中没有一个比他更胜更邋遢的。可是,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很能干,对世界的认识既苦涩又尖刻,只是太自私自利,而且鲜廉寡耻到了极点。
想当初,他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他的能言善语很吸引我的丈夫,加之旅行中的人们很少表现出坏品质,所以穆迪曾以为他是一个经历丰富、坦率直爽的好小伙子,而他描绘得动人心弦的冒险故事也确实令他一路上轻松愉快。当他从自己阴郁、孤僻的性情中释放出来的时候,他确实能做到这些。尽管我很不喜欢他,但还是兴趣盎然地倾听他讲述离奇可笑的南美生活和风俗习惯,一听就是几个钟头。
他生性好逸恶劳,又牢骚满腹,穆迪颇费了些周折才让他干了点儿活,那也只不过是从池塘担几桶水回来以供家庭所需。我经常从湖边担着水回来遇上他,他都从不主动提出帮我担一担。和雅各订婚的玛丽,称他是一个十足的野兽。他还以好言对恶语,说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常涎着脸向玛丽献殷勤,以至于引起了雅各的嫉妒,发誓说如果他敢动他心爱的人一指头,他就会狠狠接他一顿。有雅各撑腰,玛丽对这个雅各称为“北极熊”的人不屑一顾,她对他是那样无礼,使得马尔科姆都忘掉了对她的爱慕之情,扬言说他要像南美印第安人对待泼妇那样对待她。他们会乘泼妇的丈夫不在家时闯进去,割下她的舌头钉在门上做门环。他认为所有舌头不文明的妇人都该用此方法整治。
“那又该怎样对付一个专爱骂人、说话下流的男人呢?”玛丽怒气冲冲地说,“他们的舌头应该扯下来喂狗。呸!你这个家伙太龌龊,我相信连赫克托都不愿吃你的舌头。”
“我要把那畜牲宰了,”马尔科姆小声嘟哝着走开了。
“我告诉他和我们的佣人斗嘴有失身分。“你看,”我说,“他们对你不尊重。他们看你太随便,才敢用这种轻蔑的方式来和我们的客人说话,这样下去他们很快也会这样对待我们的。”
“可是,穆迪太太,你可以骂他们。”
“我不能,先生。只要你继续调戏那女孩,辱骂那男人,激得他们报复的话,我就不能说他们。”
“我辱骂!辱骂有什么不好?海员不骂人就连不下去。”
“可是一位绅士是不该那样的,马尔科姆先生。很抱歉我该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你。”
“哈,你真是太正经,太古板了,不看看住的啥地方;还穷讲究!真的,在这种荒山野地,我们可以去掉伪装,抛开那些凡规俗礼;我们可以随心所欲。”
“你似乎有理,可是,要注意后果。”
“我和女士打交道多了,也不会曲意逢迎讨她们欢心。就是会也不愿意,再劝也没用!”
“他小声嘀咕着,大步向地里干活的穆迪走去,那时我真是由衷地希望他再回到他的南美海盗船上去。
一天晚上,他执意要和穆迪一起驾独木舟去叉狗鱼。那天晚上天气很冷,雾蒙蒙的一片。不到十二点他们就回来了,只叉了一条鱼,人却被冻得半死。马尔科姆的风湿病一阵阵发作,他紧张不安地生闷气,骂人,跟每个人都吵架,为每一件事吵架。穆迪看他这么任性感到很好笑,建议他上床睡觉,并祷告他恢复快乐的脾气。
“脾气!”他大叫,“我就不信世上会有好脾气的人,都是装的。我从来没有过好脾气!我妈妈脾气就很坏,管得住我父亲,他可是个又严厉又跋扈的人。我天生脾气就不好。以前是个坏脾气孩子,长大成了坏脾气汉子,现在脾气就更坏了,到死也会是个坏脾气。”
“好了,”我说,“穆迪给你弄了一杯热热的混合饮料,或许可以驱驱寒气,还有坏脾气,治好你的风湿病。”
“呀,你丈夫真是不错,抵得上两个你了,穆迪太太。他能容忍了些人性上的弱点,甚至,能原谅我的坏脾气。”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这个家伙就不幸地害了疟疾,发抖不止。我从没有倒霉地照顾过一个比他更难对付、更难以容忍,而旦毫无耐性的病人。打冷颤时,他一个劲儿地诅咒冷,希望他良己热得发烫;发烧时,他又骂热,希望自己只穿个衬衣坐在冰山的阴面。最后终于痊愈了。一起床就吃了许多肥肉,喝了大量的威士忌混合饮料,你会以为他刚刚长途旅行归来,好多天没吃东西一般。
他不肯相信是寒夜在湖上钓鱼才害的病,反而大骂全是我的错,因为孩子生疟疾时,我曾把孩子放到他的床上。
如果说他的铁石心肠里还有一点点温情的话,那就是对小孩子的爱。邓巴那时才二十个月大,眼睛又黑又亮,两个酒窝,金黄色的头发软软地打着卷儿包住了他的小脸。这个快乐单纯的小家伙与他自己顽固乖戾的脾气大大不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他们俩粘到了一起。在屋里时,马尔科姆总是抱着邓巴。在孩子眼里,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都是无辜的。孩子常常搂着他的脖子,非常亲热地去亲那张胡子拉碴的脏脸。
“如果我负担得起的话,穆迪,”一天他对我丈夫说,“我想结婚。我想找个人爱一爱。”他渴望着能爱一个女人,把这种感情都倾注到了孩子身上。
春天快过去了,雅各离开我们以后,马尔科姆似乎觉得坐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不好意思,就主动提出要为我们挖一个菜园,也就是“种一园菜”,这是加拿大人的话,意思是种些时下蔬菜。我买了需要的种子,然后非常吃惊地盯着我们的怪人开始动了,他先修补了破烂的篱笆,又非常用心地挖地,熟练而灵巧地布局,这简直令我难以置信。不到三个星期,这块地的样子就非常令人欣喜了。看着自己的杰作,他真是扬扬自得。
“不管怎么说,”他说,“我们不再会饿得只吃芽面粉和破土豆了。我们可以吃豌豆、蚕豆、甜菜和胡萝卜,还有许多卷心菜。除了这块,我还给黄瓜和甜瓜留了地方。”
“呀,”我想,“难道他还真想和我们一直呆到瓜熟的时候吗?”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他不仅是一笔很大的额外开支,而且带来的麻烦也不少,完完全全地剥夺了我们的一切隐私,因为我们的起居室成了他的卧室。不仅如此,他有个让人瞠目结舌的邋遢毛病、这让他实在不受欢迎。
在我眼里,他性格上惟一让人可以接受的是对邓巴的喜爱。我不能完全憎恶一个那样喜欢我的孩子的人。对两个小女孩,他脾气就极坏,常常挥舞着拳头将她们赶跑。
令人讨厌的是,他喜欢对每件事都吹毛求疵。我做的饭从未合过他的口味。他还恶毒地引诱穆迪和他一起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