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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这样想,但是现在人在外面漂着,不比在家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是先跟他们处好关系,也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大家算认识了。
宋圆圆穿着一身旧式列宁装,双排铜纽扣,大翻领,一根硬牛皮腰带紧梆梆扎在腰间,鼓鼓的胸脯挺得很高。她说话大胆泼辣,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眼神不时往金子寒那飘,老想找机会和他搭话。但是不管她说什么,金子寒都是直挺挺坐在那里,偶尔转头,眼神也都直接穿过她,仿佛她是透明人一样。
宋圆圆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两只手托腮,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问我有没有见过黄河水怪,水怪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后来甚至说:“石头哥哥,人家打小就喜欢白家,你这次回来后,千万记得向我爹提亲啊!”她这样肆无忌惮,好像我们两家很熟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胆泼辣的姑娘,弄得我从脸一直红到脚后跟根,舌头像打了结,半天说不出话来,惹得她格格直笑。
吉普车沿着黄河古道一直开,出了郑州城,外面是泥浆一般的黄河水,岸边的高地被雨水冲出一道道的沟壑,到处是忽高忽低的山头,形成了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
我看着浑浊的黄河水,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坡,不知不觉就歪着头睡着了,头不住磕在窗户上。半醒半梦之间就被人推醒了,看见吉普车停在了一条小路旁,前面是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向远方延伸着。一个包着白羊肚头巾的老乡驾着驴车,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原来前面都是一道道山梁,吉普车过不去,只能换成驴车。驴车在山梁上咯吱咯吱走了大半天,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宋圆圆先兴奋了,说前面一定有瀑布,自己先跳下驴车,蹦蹦跳跳朝前跑着,跑到跟前却不说话了。
我过去一看,发现那里不是瀑布,却是个黄河古渡口,渡口处立了块断碑,写了个“津”字。
那时刚开春,正值黄河化冻,黄河上大大小小的冰凌,小的有车轮大,大的有屋子大,顺着河水往下跑,堆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那咔嚓咔嚓的响声就是冰山撞击的声音。
那黄河上朔风正紧,几个女生见到满河冰山,却丝毫不害怕,反而站在那里欣赏着,称赞着,说黄河破冰,声震百里,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我则在心里冷哼,这几个丫头片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等待会上了船,看她们不哭爹叫娘才怪!
古渡口处,倒是有几艘旧船,约一丈宽,三丈来长,船板是大铁铆钉钉起来的几块原木,船底还漏着水,这样的船,被冰山一撞就碎。几个船夫蜷缩着身子瑟瑟地围在一堆将要熄灭的火堆旁,一听说摆渡去上河村,都一个劲摇头。
老乡急得不行,跟我们解释着,说上河村就在黄河湾里,得坐船才能过去,要是今天赶不过去,可就麻烦啦!
这时,我见黄河上远远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竟是一条黑色木船。一个老船夫傲然站在船头,在黄河中破冰而行,丝毫不惧。
老乡慌忙拢起手,朝黑船喊着,一面摇晃着白羊肚头巾,让船家载我们过河。
老船夫把船划过来了,他戴着一个高高的斗笠,叼着旱烟袋,漠然看着黄河,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老乡很奇怪地朝着老船夫作揖,说:“乡党,乡党,这些娃子是政府派到上河村的知青,还要劳烦乡党送俺们去上河村。”
好半天,老船夫才闷声说了句:“我这船不渡活人。”
老乡急切地说:“能渡河就行。”接着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塞给老船夫,耳语了几句,老船夫扫了我们几个一眼,眼神有点冷,跳到岸边,拽起了缆绳。
老乡见状,朝老船夫笑笑,赶紧回头招呼着我们几个:“赶紧上,都上。”
我看了看那船,船虽然不大,但是船板处合缝严实,整个船结实得像截老木头。奇怪的是,船头上立了一截巴掌大小的黑木,木头上镶着块很小的古铜镜。
在老船夫脚下,有一只绑得紧紧的红公鸡,勾着脖子,哑着嗓子直叫。
我有些奇怪,这艘船,怎么和我看到的渡船不大一样。
大家还在迟疑,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白净少年却第一个上了船,冷冷看着船头那块黑木头。
老乡也在后面不断催我们快点上船,说黄河自古不夜渡,今儿个要是过不了河,我们几个都得睡在露天地里!
第四章 有鬼(二)
开船后,才发现这冰河行船的可怕,水下不断有各种冰块撞击着小船,船板砰砰直响,还不时有房子那么大的冰块,朝我们迎面撞过来,几个女生这次老实了,乖乖闭上眼,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一声也不敢吭。
我虽然也有些紧张,但也觉得这黄河破冰为一大难得的奇观,带着几分好奇看老船夫行船。老船夫跳上船,先将那只大红公鸡扔在船头上,然后用船桨推开挡在船前的破冰,小船在冰缝中艰难行走,有时前面挡了一大块冰,小船走不动了,老船夫甚至会跳到冰块上,用船桨使劲将小船撑开,在船开走的一瞬间,他再从冰块上跳回来。
小船绕着冰块在河里拐弯走了会儿,突然就不动了。船夫将木杆插入水中,使劲推,也推不动。
我也觉得奇怪,看了看水面,这时船已行至河中央,河面很干净,没有很大的冰块,可是小船任船夫怎么撑就是不动。
这时,小船轻晃了一下,微微颤动,我往外看了一下,顿时大吃一惊,那满河的黄河水竟然缓缓退下去了。
不对,并不是黄河水往下退,而是我们的小船在缓缓升高!
小船升高的速度非常慢,要不是我一直关注着小船,可能根本感觉不到。
这种情况很古怪,就像是水底下突然冒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将小船整个托了起来。
老船夫把住船桨使了一会儿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船桨站了起来。
他拎起那只红公鸡,摸起一把柴刀,手起刀落,一刀斩断鸡头,将鸡血沿着船头那块黑木流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小船又是一晃,我再看看,小船已经被放回水中,又开始顺着黄河水缓缓走起来。
我吃了一惊,刚想开口,旁边有人悄悄扯了我一下。
我回过头,就见船板上用水写了两个字:
“有鬼。”
我一下愣住了,这两个字是谁写的?我看了看船上的人,船夫戴着斗笠,面无表情地坐在船头,那三个女生依然紧闭着双眼,看来这一定是那个寡言的白净少年金子寒写的了。不对,那位要领我们去上河村的老乡呢?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上船?我看了看金子寒,他却闷头看着黄河,仿佛这一切跟他没有丝毫关系。我四下里看了看,安慰着自己,也许那位老乡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们上船,只是当时我们太紧张,所以没有注意到。不过,这船板上的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有鬼。是说这船上有鬼,还是水底下有鬼?我再看看船板,那两个字已经干了,连一点水印都没留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三门峡之行,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隐藏在深山峡谷中的上河村。
小村子建在黄河滩的一处高地上,老船夫瓮声瓮气说了句“到了”,让我们下船,自顾把船开走了。
我们往河滩上一看,不远处,有一个黑黝黝的小村子。小村子特别静,连一声狗叫声都听不见,只有黄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我当时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这个夜幕笼罩下的小村子,突然有种错觉,仿佛我们闯入了一个被诅咒的荒村。
没有人带路,我们几个谁也不知道眼前的村子是不是上河村。
我们这才感觉到古怪,那个白羊肚头巾老乡为什么没送我们过来,这里也没人接我们,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迟疑了一会儿,我们决定还是先去村子里看看再说。
这是一个荒僻破败的小村子。
河滩上,有一座荒废的小庙,庙已经塌了顶,里面的泥像被砸得稀巴烂,外面是一个光秃秃的打麦场,一棵很粗的老槐树,树底下压着一个牛大的石碾盘。
我们继续往村子里走。
这个村子不大,一条小土路两边各有几十户人家。天才蒙蒙黑,好多人家的大门就上了闩,黑漆漆的。
我们也不知道哪家有人,试探着敲了敲几家大门,敲了好久,也没听见有人说话。
粟玉明显有些害怕,说:“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朱颜安慰着她:“不会,他们都在这里守了几百年了。”
我越听越糊涂,什么守了几百年了?他们又是谁?我胡乱嚷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咱们来这里插队学习,村子里的人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们?
朱颜猛然转过头,问我:“你不知道这村子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哪知道?”
朱颜疑惑了:“你真不知道?”
我也愣了:“知道什么?”
朱颜脸色一变,盯住我:“谁让你来的?”
我一脸无辜:“毛主席让我来的呗!”
朱颜不说话了,她看看我,又看了看其他两个人,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圆圆格格笑了起来,搀住我的胳膊,说:“白家人就是喜欢骗人。石头哥哥看起来好严肃的样子,不过我喜欢!”
朱颜犹豫了一下,甩了甩头发,继续往前走。
我赶紧甩掉宋圆圆,跟着往前走,自己也有些迷惑,怎么宋圆圆她们几个人看起来神叨叨的,什么谁让我来的,难道她们不是在知青点报名来的吗?我心里暗暗后悔,想着上次难道报错了名,选成了精神病院,这几个人怎么看着都不大正常呢?
走着走着,粟玉突然停住脚步,小声说了声:“金子寒呢?”
我一愣,四下里一看,那个沉默寡言的金子寒果然不见了。
往远处看看,这时天已经蒙蒙黑了,远处的房屋笼罩在夜幕下,显得阴暗又神秘。她们几个却朝着黄河看过去,远远看着,黄河上浮起了一层白雾,雾气迷茫,朝我们这弥散开,远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金子寒跑到了哪里。
朱颜看着迷茫的雾气,表情有些凝重,说了声:“它来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连一直嘻嘻哈哈的宋圆圆也严肃起来。三个人面向雾气迷茫的黄河,一句话也不说。
金子寒突然失踪,黄河上浮起一层白雾,古怪神秘的小渔村,都让我觉得有些不寻常。但是最让我搞不懂的是,这几个姑娘并不是担心金子寒的失踪,却像是担心黄河上突然起的那层白雾。
这白雾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看着好笑,拉着宋圆圆问:“金子寒不会有事吗?”
宋圆圆白了我一眼,有些委屈地说:“石头哥哥,你只想着金子寒,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我赶紧说:“你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嘛,有什么好担心的?”
宋圆圆有些忧伤地说:“现在是站在这里,说不定待会就被吞到肚子里了。”
我说:“啊,谁能把你吞到肚子里?”
宋圆圆看着我,嘟囔着小嘴,突然扑哧一下笑了,说:“石头哥哥,你装傻的本领真是好,连我都差一点被骗了!”
我左右也解释不清,索性认了,她愿意相信我是装傻,那就是装傻吧。就像我爷爷说的,要想让女人承认她错了,那真比让猫学会游泳还难。
迷迷蒙蒙的白雾中,金子寒突然出现了,他手里提溜着一个人,摔在地上,那人不断喊着:“俺没偷看你们,俺真没偷看你们。”
我吃了一惊,金子寒是不是疯了,他怎么抓来了一个人?
那三个女生倒是很镇静,冷漠地看着那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我忍不住问金子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又是谁?
第五章 有鬼(三)
金子寒没有回答我,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人,那人立即喊道:“好吧,好吧,俺是在偷看你们,俺是偷看啦!咋啦?”
朱颜在一旁说话了:“你偷看什么?老村长呢?”
那人歪着头,仔细看了看我们几个说:“俺以为你们是原来那伙人,想看看你们咋又回来了。”
他话音一落,朱颜脸色一变,几个人互相对了一眼,迅速交换着眼色。
“原来那伙人是谁?”朱颜冷静地问他。
“是,是……和你们穿的一样的人……”那人在地上挪动了几下,试图离金子寒远一点。
粟玉问:“那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共有几个人?”
宋圆圆问:“你怎么知道和我们一样?”
那人说话颠三倒四,翻着白眼思考着:“俺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有男有女,跟你们一样,都扎着小辫子,穿着蓝大褂,俺们这里不兴穿这样的褂子!”
“那些人呢?”朱颜急忙问。
那人摇摇头,一看金子寒冷冷盯着自己,立即说:“俺不知道啊,俺真不知道啊!”
朱颜还要再问,金子寒用手势打断他,说:“带我们去见见你们村支书。”
那人一听,连忙说:“啊,俺可不敢呀,你们要去自己去呀,俺可不敢去呀。”
金子寒把那人一把拽到前面,厉声说:“带路!”
那人被金子寒的气势慑住了,哆嗦着朝前面走,我们小心跟在后面,朝村里走去。
我们在河滩上见到了老支书。
河滩上的雾气更重,还伴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熏得我几乎要掩住鼻子。远远望去,宽阔的河面上,浮动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像一朵巨大的云彩,将半段黄河全部笼罩住,河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水面像沸腾了一般。
我看这白雾有些古怪,雾气中影影灼灼,像是隐藏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个黑影非常大,它横在黄河中,看起来就像是浓雾里藏了辆火车!
我吓了一跳,使劲揉了揉眼再看,黄河水又恢复了平静,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支书披着一件军大衣,蹲在河滩处,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往河水中撒着什么东西。
我们在河滩处站住了。
金子寒把那人往前一推,那人怯怯地叫了声:“老支书!”
老支书没回头,慢腾腾说道:“孙傻子,你莫折腾了,这些都是咱们村的命,你就认命吧!”
原来这个人叫孙傻子,三个女生这时显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躲在金子寒身后。
孙傻子回头看我们一眼,支支吾吾地说:“老支书,又有知青来咱村啦。”
老支书猛然回过头,看见我们一下愣住了。
孙傻子小声说:“他们不走,非要找你!”
老支书对着黄河叹息着:“那么多年了,你们还是来了……”
朱颜上前一步,说:“患农事,我们来了。”
老支书转过身,挨个看了看我们,说:“又少了一个……”
朱颜笑笑:“有金家的人在,足够了。”
老支书感慨着:“我早说过,会越来越少的……”
朱颜坚定地说:“过一天,是一天吧。”
老支书颓然说道:“我们现在也是熬过一天算一天了……唉!”
他们话中有话,我也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老支书的名字很可笑,叫什么“患农事”,一看就是为了表示对农业的忧国忧民才改的,我就对他先有了几分鄙视,转过头去,就看见金子寒直勾勾盯着雾气笼罩的黄河,一动也不动。
他在看什么?难不成他也看到雾气里隐藏了什么东西?
我刚想悄悄问他,老支书看了我们一眼,将脸盆里的东西全部倒进水里,伸着脖子锐声喊道:“二狗子,二狗子!”
二狗子是村里的会计,他是个罗圈腿,见谁都一脸谦恭地笑着。
老支书让他带我们去村头那排土窑洞,给我们打扫打扫,看看我们需要什么,也一起送过去。
临走前,我问老支书:“前一批知青去哪儿了?”
老支书明显一愣,却没有回话,反而看了看朱颜。
朱颜给他打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转身走了。
老支书看到那个手势后,明显身子一怔,然后恢复了神态,跟我说:“前一批知青?哪里有前一批知青?那么多年,就得你们这一批知青娃娃,还倔得很么!”
我说:“不对呀,刚那个孙傻……不,孙同志说,村子里来过几个知青,有男有女。”
老支书骂了一句:“驴球的孙傻子,就会日弄人!”
他告诉我:“孙傻子本来也是个实诚人,后来有一年黄河发水,他父母都给淹死了,他也被吓傻了,靠着村里人接济生活,平时住在草垛里,睡醒了就蹲在石碾子上,给别人讲古。这驴球的被吓傻后,就老爱把人往古桑园里领,说那里藏着宝贝,你们千万莫听他胡咧咧!”
我问道:“那古桑园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去?”
老支书看着苍茫的黄河水,没说话,最后只说了句:“那里有啥子,你就莫管咧,只要记住莫去就行了。”
会计领我们去了窑洞,那窑洞很久没住过人了,一打开门,灰尘飞扬,呛得我们直咳嗽。他帮我们打扫了一下,又抱了好多麦秸秆铺在床铺上,给我们介绍着这里的环境。
他说,这个村子叫上河村,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户人家,祖祖辈辈靠在黄河上打鱼为生。村子建在黄河峡谷的河滩上,黄河发水灾的时候,有时候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