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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举子一怔,被这突然中止的**堵得心口有些憋气,不知这是玩什么把戏。
“铮!”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一声弦鸣声,如石上清泉,如松间明月。
这时,一个低垂臻首的红妆女郎从室外缓缓走进,手上抱着一把七弦琴,盈盈一步间,玉指微微拨动,又是数声如坠玉盘之音响起,仿佛在为这姗姗迟来的佳人伴奏着足音。
这女郎行至八个美人中间,呈众星拱月势,缓缓坐了下来,将七弦琴放到膝上,素指微屈,轻弹慢捻,一串如潺潺清流的音符顿时跳了出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女郎轻启朱唇,轻吟曼歌,宛如烈火中的靡靡细雨,让众人心头的躁动渐渐得以安抚。
在这由急转缓的悠长歌声中,一汪春水也似的妩媚眼波不经意间掠过众人,如春风化雨浸人心田……所有士子都觉得她在看自己,她在向自己诉说心头的忧愁。
“锵啷!”
一个年纪较大的士子手中一松,杯子掉落在地,面色失魂落魄,喃喃低语道:“真真是绝世佳人……绝代芳华!!”
这失礼的举动,没有引来任何一个人的注目或呵斥,所有人全部直勾勾地注视着场中的女郎,仿佛看见那念念不忘、冬日春梦后便再也了无痕迹的神秘梦姑。
色授魂与!
看到场下再无人能够抵挡白云烟的魅力,一个个如痴如醉的模样,王崇阳心中便冒出了这四个字。
“但愿见过了这女子,兴许日后就不会那么容易倒在美色攻势下吧。”
心中沉吟着,忽然目光一转,往着张原的座位处看去。
咦?
张原的神色如同古井深潭,脸上却忽然闪过一道淡金,王崇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再细细看去,又没有什么异状了。
难道自己气血不畅,眼前冒了金星?
一曲已终,犹自绕梁不绝,众人仍旧恍惚如梦,神色不一。
“彩!”
王崇阳轻喝一声,微微击掌而叹。
众人如梦初醒,跟着击掌道彩,一时间大声小声不绝,有几个人甚至把手掌拍得跟闷雷似的,吼得室内轰轰作响。
白云烟盈盈行了一礼,轻启莲步,缓缓行至屏风后,惹得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往后窥探。
王崇阳轻咳一声,伸出手虚按了下,场下士子这才慢慢冷静下来,心中犹自滚烫一片。
“白大家又号四绝仙子,歌舞诗乐,均是上上之选。如今尔等有幸一闻歌乐二艺,各自以此作诗一首,五言七绝不限,只要入了白大家的眼,便可继续留在此间,一睹诗舞之妙!”
王崇阳呵呵笑道:“若是诗太拙,入不了四绝仙子的眼,那就无福消受了,还请自觉退席,下堂去吧。”
众人闻言欣然,虽说科举不考诗词,但大家都是读书人,平时交游往来、诗歌应和是常有之事,应该不在话下。
况且此等美人,乃平生之未见,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不在话下,此刻听完美人弹奏一曲,更是灵感如潮,几个有捷才的士子很快有了腹稿,跃跃欲试地准备站出来了。
这时,一个黑袍士子走进堂前,拱手道:“在下不会作诗,这就告辞!”
正是张原。
王崇阳一怔,心中又恼又喜。恼的是对方不给他面子,诗都还没做就要先行告退;喜的是对方从头到尾不为美色所迷,想必也是不屑作诗讨好一个伎子。
然而他完全没料到,张原的的确确不善作诗,一个儿时凿壁偷光,又匆忙温书赶考的人,已经把全部心神用在经史上,哪里会花心思去研究诗歌?
当然,他对此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一旁的士子听到张原的话,低声议论起来。
“这人有些眼熟……想起来了,似乎是脚踢司马广的那位。”
“不会作诗?那还算什么读书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据说这人以前有个外号叫佛秀才,是往生寺的俗家弟子呢。”
“岂止如此,此人还是个江湖草莽,练了一身武功!”
“那就难怪不会作诗了,我名教弟子竟然自甘堕落,去学这等末流之技,真真不配跻身于我等之列。”
“不仅如此,此人策问试的排名在百名之外,也不知座师为何将其召来。”
“当真如此?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坐在此间?换作是我早早退下了!”
一个读书人自承不会作诗,屏风后的白云烟也是好奇,伸出脑袋往堂下瞟了一眼。
一个普通的男子,这是她的第一印象。
待听到众人的议论,便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角:
冒犯世家,冲动!
杂而不精,愚蠢!
不会作诗,浑人!
“一个落第举子,冲动愚蠢没情趣的浑人,日后最多是个混吃等死的乡绅罢了。到了公园角,也不过是个垫底的。”
王崇阳轻咳一声,镇住周围的杂声,皱眉道:“你究竟是不会作还是不想作?”
他对张原还有着重要安排,不想就这么让他名声坏下去,因此话里就给了余地。
堂下一片寂静,众多或不屑、或探究、或鄙视的目光投注在张原身上,读书人固然没有杀气可言,但一支狼毫有时候比什么杀气都要来得厉害,可想而知,过了今日之后,张原绝对会成为众多圈子中的笑料,和书信上的谈资。
然而他若无所觉,依旧浑不在意,对着座上的王崇阳作揖道:
“诗者,言志也。”
“或兼济天下之志,或振兴家国之志,或立功立德之志,或除恶伸冤之志。”
说到这里,禅音不觉而发,如洪钟大吕,震人肺腑;又似天外鹤语,缥缈难测。
“我的志,不在这浮沉宦海,不在这软红千丈;我的诗,不为靡靡之音而作,不为声色之娱而作,更不为红粉骷髅而作。”
拱了拱手,洒然离去。
张原没有说他的志是什么,因为大雁不与燕雀语。
屏风后的丫鬟低声道:“小姐,他说你是红粉骷髅耶。”
白云烟面色难看,咬牙道:“闭嘴!”
丫鬟又道:“小姐,那红粉骷髅是什么?”
白云烟闭着双眸,深深呼吸几下,方才缓过这口恶气,拿着一双美眸狠狠瞪着这多嘴的丫鬟:“理他作甚?一个死宅的呓语罢了。”
丫鬟困惑地抓抓头皮:“哦。”
第三十三章 规矩中的算计 一
张原走出“松间月”,心头压抑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为沉重。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令他生出一种奇异感觉,仿佛眼前这些景象只是泥沙堆积而成,一旦大浪涌来之际,就是统统化为凿粉之时!
大浪……大浪……大浪究竟是什么?
“你,不开心?”一道白影不知何时从后面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张原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从何说起。
苏含月仍不放弃,又道:“是否因为妓院的姑娘没伺候好你?或者,她不漂亮?”
张原喉头一堵,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奇怪地瞪了这少女一眼。
“是不是?”她还在再三追问。
好个苏含月!向来清冷自持,不食人间烟火,缘何今日如此执着呢?
张原顿住脚步,无语地瞪着对方,却瞧见这少女仍旧一副锲而不舍的模样,一颗渐渐圆融无暇的心也不禁泛起无力。
“我说那些姑娘是红粉骷髅,她们便把我赶出来了。”
这算是解释吗?
苏含月眨了眨眼,点点头,似乎很赞同,道:“说得没错,美色,是浮云,美人,亦是骷髅。”
这一来,你自己岂非也是浮云和骷髅?
或许,她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姿色,也从未把自己当过美人。
张原不再说话,埋首前行,细细地整理着脑海中凌乱无序的记忆。
不知为何,对于未来,他隐隐有些烦躁和不安,觉得自己冥冥中总在等待着什么,既是渴盼,又有些恐惧。
一支凉凉的柔荑忽然握住了张原的右手,一股更为冰凉的真气顺着掌心缓缓注入到他体内,周身经脉中隐隐躁动的真气随之得到舒缓,令他心境平复许多。
张原对着少女点点头,两只手同时松开。
无关暧昧,只是看出他的不适,出手襄助而已。
这时,苏含月似有话说,忽然从人群中钻出三个人,奔着张原快速走来。
却是相国府的丫鬟冬菊,不知何故带着两个护院来寻他,看上去并不像要动手的样子。
冬菊先是不屑地瞪了蒙着面纱的苏含月一眼,以为她是松间月的姑娘,暗骂一声“骚蹄子”,然后勉强挤出一副媚笑道:“四公子,老爷在家召你前去呢,说有要事相谈。”
“噢?相国大人召我有何事?”张原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遣词却显出疏离来。
冬菊忍着气道:“相国大人只说,‘骨肉之亲,析而不殊’,让四公子回去见上一面。”
析者,分离之意;殊者,断绝之意。
骨肉之亲,分而不绝,这是要与他重叙人伦的意思么?
听到这句话,张原眼神一垂,似有所触动的样子。
但随即,心中马上涌起一段往事来。那是他天真的孩童年代,母亲遭到司马氏毒打,卧病在床却久久不得医治,他自己又被司马氏三兄妹时常联合起来捉弄欺辱,弄得一身伤痕累累。
但尽管如此,他心中仍埋着一份希望,一份来自父亲的希望。
他苦苦守在他时常出入的路上,终于有一天守到了退朝归家的父亲,然后他怀着告状伸冤的心情,一五一十诉说了他们娘儿俩的困境,换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冷漠训斥和无视,随后更遭到更严厉的毒打。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对张文山彻底失望。
想到这段往事,张原冷冷一笑,心中已是寒凉如铁,抬腿就走。
见他不为所动,冬菊大急,便拿出后续应对方式,跟在后面疾声道:“相国说了,堂堂举人长居佛寺,这不像话,若四公子执意如此,相国只好废了你的功名,并且兵发往生寺,拆了里面所有庙宇。”
张原脚步一顿,胸中已是少有的怒意如狂。
功名,举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浮云。如果不是为了莫名的预感,觉得未来可能甚有用处,送他个一甲出身他都不会稀罕。
但拿着佛寺来威胁,还真令他为难了。若是旁人,拆一百座庙宇、甚至杀一百个僧侣也休想拿捏他!
但方圆对他有恩,一个自小就不知关爱为何物的人,别人的点滴恩情都令他铭记在心。
好好好,就走上这一遭又如何,任凭你们又捏着什么鬼祟手段,我自一剑斩之!
……
相国府内。
“老爷,幸好张原没考到前百啊,若是进了殿试,拿到进士出身,我们日后就被动了。”司马夫人说道。
“现在已经很被动了!”张文山冷冷地道:“王崇阳那老小子无孔不入,见缝就钻,张原虽然没有进入前百,却照样进了他的鸣鹿宴!”
司马夫人一惊,怒道:“那老儿这是想做什么?给我们难看么?”
鸣鹿宴中的士子,大多会得到王崇阳的提拔,哪怕不是进士出身,他也会想方设法会放到重要的位置上,而此人的身后更有着皇帝的首肯和背书。
张文山微微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寒意:“若只是难看,损个颜面倒无所谓。你也不想想,这百多年来,有多少世家的枝干颠倒了过来?”
司马氏一怔,细细想了想,心底就有些发寒。
枝干枝干,枝是庶出旁系,干是嫡出主家。这百多年来,但凡有那一家高族的继承人不贤不肖,容易拿捏,皇室就会想方设法扶持一个能够掌控的庶出旁系出来,之后渐渐取而代之,使这个家族彻底沦为皇室的附庸。
张文山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若老夫在世,自然不须担忧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若是以后……谁又说得清楚?”
长子张轩,聪明是聪明,但关键时刻缺乏魄力和远见。
次子张卫,勇则勇矣,带领大军征伐是个好手,却不适合站在朝堂上。
“如今之计,只有安抚为上,待召回府来,以美色厚利诱之,你也忍耐些,让他安安份份呆在相国府罢了,若是日后表现忠勤,倒不妨给他一份差事,若还是不服……。”
说到这里,脸色垮了下来,森然道:“那也休怪老夫大义灭亲了!”
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走进厅内。
“老爷,四公子就在门外了。”
“让他进来吧。”张文山淡淡地吩咐一声,随即看着自己这个庶子从门外缓缓走进。
才几个月不见,这庶子竟大有变化。那身形气度,眼神和步伐,宛如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利剑,似乎稍稍一拨弄,就会激得神剑出鞘,血溅五步,将这天下杀得一片镐素。
他不是去修佛了么?
混账!怎么越修越不似人子!!
ps:本书超凡内容会慢慢发酵,不会一下子跃升到很高,相信大家看哪种一出场就修天修地修神仙的书已经够多。另外,作为重生的主角来说,现在是有些不务正业的感觉,毕竟记忆没恢复嘛,嘿嘿。安下心,看下去吧。另外求推荐、求收藏、求书单!
第三十四章 规矩中的算计 二
见到张原进门的那一刹那,张文山的心中不由冒出一种利刃近身的悚然感,即便府中的供奉高手隐在一旁,也没有给他带来一点慰藉。
这该死的庶子,修佛怎么修出一身煞气来?!
张文山和声道:“当初让你修佛化戾,看来效果甚好,在外面还挣了个‘佛秀才’的称号,不错,做人就应当这样和光同尘嘛。”
说到这里,脸色微微板起,道:“既然你已有了悔悟之心,就不要再去佛寺劳烦出家人了,从今天开始,就回来住着吧。”
“另外,轩儿三日后大婚,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也算功成名就,到时候你母亲给你寻个宜室宜家的女子,一块操办了吧。”
看到张原似乎要说什么,张文山摆了摆手,加强语气道:“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者,以大魏律例,女子十五不嫁,男子十七不娶,都是徙三千里的罪过,难道你希望如此?”
这老匹夫!
张原垂目片刻,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冷冽,嘴角噙着些许嘲讽道:“敢不从命。”
好一个宜室宜家!实质上,无非是用枕边人来监视我,用美色来腐蚀我,待日后生儿育女,更有了捆绑和胁迫的本钱。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成为无数个勤勤恳恳、给嫡系张氏添砖加瓦的旁支中的一员。
说白,就是一条狗。
待张原退下,司马夫人冷笑一声:“还是老爷有办法,不过以老身看,这小子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文山抿了口茶,闭着双目缓缓道:“我们是有规矩的人,他是没规矩的人,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没规矩的人拉进规矩里面,让他适应规矩,习惯规矩,学会规矩……。”
“如此,有何惧之?”
张文山说的没错,或者说天底下所有世家,乃至上溯七个朝代,都是用这样的方法统治着天下和万民。
规矩,是什么?
简化其精义,无非就是一个“牧”字。
牧羊的牧,牧牛的牧,牧守的牧。
大崇高祖皇帝曾问道于圣人:敢问何以治天下?
圣人曰:“君王,牧者也。君王御天下,譬如牧者御兽,当以礼为圈,以德为栅,以武为鞭,以士为犬,以利为草,如此,无往不利也。”
往小了说,这些都是“规矩”的一种。
皇室在这样的规矩中,世家也在这样的规矩中,乃是天下万民,统统在这样的规矩之中。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这就是凡人的世界,人人皆需遵从,人人皆需侍奉。
庶民有庶民的规矩,官员有官员的规矩;世家有世家的规矩,皇室有皇室的规矩,每一个阶层需要遵守的规矩都不一样。
否则,人不守规矩,刀斧加身而死;一族不守规矩,群起围攻而灭;一国不守规矩,天下沸腾而亡!
这样的例子,青史之中太多太多。
然而……
张原走进一处雅致的院落中,这比他以前住的环境好了太多太多,并且还有四个可人的丫鬟伺候着,莺莺软语之间,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自幼享受富贵的世家子弟。
缓缓拔剑出鞘,一泓秋水般的剑身上映出那张不再文弱的面孔,两条似欲冲破天际的剑眉,就如同手上这柄长剑一般,誓要斩破任何束缚!
规矩,也是可以用来砸破的。
只要有足够力量,就可以藐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