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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所追求的人间乐土。
可惜当年的我没有发现到这一点,才会轻易地放掉手中的幸福。这实在是愚蠢至极,但不管现在怎么后悔也无法挽救了。
除了要告诉你前面我所写的那些事外,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们母子能得到幸福。我祈祷你和你妈妈——美丽的千鹤——都能幸福。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她对我微笑,和我说话,向我挥手的模样,就是我每天生活的粮食。我每天都希望能够和她厮守在一起,不管在哪里都好。
虽然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仍然要祝福你们,愿你们每天都活得很有精神。小阳,希望你活得健康、长寿,能为你自己的国家效力;不要像我一样生活在地狱的底层,你一定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一定要获得成功。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身在地狱的我,能做这样的祈祷。
献上我对你们深深的爱。
真锅平吉
信看完了,我整个人也呆住了。我呆住了,说不出话来,心灵深受震撼。我感觉到刚才心里那种怀念的情绪,渐渐演变成刺人心扉的悲伤。服务生送上来的那杯咖啡,已凉透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惨呢?这是谁的错?是哪里出了错?还有,我现在终于知道那个透明人之谜了。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静下心来,渐渐想清楚许多事情,以前想不透的事,现在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并没有真锅先生说的那么聪明,在看真锅先生的信之前,我根本没有把伪钞事件和真锅先生的印刷厂联想在一起,更没有想过制造诱明药的小屋,竟然就是印刷伪钞的秘密工厂。
我觉得呼吸困难,感觉好像有东西掐住了我的胸口,让我疼痛不己。我试图寻找那个“东西”,并且很快就找到了。那“东西”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一句话。我曾经对真锅先生说“我讨厌真锅先生”,这句残酷的话让他了解到我们母子不会和他一起去北韩。如果不是那句话,真锅先生现在应该就是他祖国的英雄了。
因为他想和我妈妈结婚,所以他必须向我表示他喜欢妈妈。可能当他要向我表明这件事的时机非常不好;大概没有任何时机比当时更不好的了,所以他说的话,变得非常没有说服力。于是,他就在那一瞬间做了决定,决定放弃用伪钞瘫痪日本的计划,然后告发赤座,提早独自回到北韩。就是这个决定,让他堕入地狱般的收容所。
这封信也传达了一个很深切的讯息,那就是他非常非常的爱我妈妈。我想妈妈一定也一样的爱他,所以才会单身到如今。
现在我也了解什么是透明人了。当时真锅先生为什么会一再地提起诱明人的事呢?其实他说的就是他自己。他以北韩工作人员的身分来到日本生活,所以他在日本的时候,就像透明人一样,别人看不到真实的他。虽然他拥有真锅平吉这个名字,却没有一个日本人知道真锅平吉到底是怎么样的来历。因此,就算他的能力很强,也只能做一个无名小卒。
我也了解他所说的外星人是什么了。用英文ALIEN这个字来思考就知道了,这个字有外星人的意思,也有外国人的意思。他说的外星人,并不是从外太空来的,而是从这个国家以外的地区来访的外国人。他对我说的话,完全是有凭据的,不是空泛的言论。
我从他信中察觉到,恐怕他已发现自己在祖国也成为透明人了。长时间的间谍工作,让他变得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朝鲜人。他彻底变成透明人了。
我一滴咖啡也没有喝,付了钱就离开“R”咖啡店。晃荡过黑暗的道路,来到多摩川河畔,高耸的住宅大楼出现在我眼前。真锅先生离开了二十六年后,我和妈妈才好不容易拥有如今的生活。妈妈现在就在这栋大楼八楼的某一间房子里等我回家,她并没有像真锅先生所想的那样和别人结婚。
走进静悄悄的电梯,来到我住的八楼。一出电梯,就嗅到一股新房子特有的气味。我站在自己家的门前,故意不用钥匙开门,只是按了门铃。我知道妈妈会出来帮我开门。
有人在门内从窥视洞看我,然后就听到金属门锁打开的声音。门开了。玄关的灯光下,妈妈一头白发,眼袋浮浮的,脸颊和下巴已有赘肉,她已经老得无法和F市时代的她做比较了。
那时妈妈的身材纤细,脸上的皮肤白嫩,相当可爱。妈妈已经老成这样,真锅先生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一直很想再见到真锅先生,很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可是,现在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还没有吃晚饭吧?”
妈妈问着。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嗯。”
我回答道。丧失微笑的人老得快。我默默地把那封厚厚的信递给她。
“这是什么?”妈妈说。
“真锅先生的信。”
妈妈的脸上因为这句话而有了吃惊的表情。
“他,死了吗?”
妈妈的声音好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这让我很惊讶。原来妈妈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的。”
我说。不过,除了这个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
妈妈拿着信,默默转身走进厨房。妈妈的背也驼了。厨房是妈妈的领域,所以我只是目送她进去,并没有跟着她进厨房。
真锅先生爱慕妈妈。在我这个儿子眼中的她,与真锅先生眼中的她,是有相当差距的。
若要用简单的话来形容妈妈的一生,那么就是“愤怒”。愤怒与怨恨的人生,就是妈妈的写照。她总是痛苦地想着:为什么自己必须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呢?别人家的妈妈只要在家里操持家务就可以了,自己却必须辛苦地在外打拼,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想去的结果,就是别人家有丈夫,有男人。妈妈一想到这一点,就会发火。因为儿子的身上有着分手丈夫的影子,所以她有时也会对我莫名其妙地发火。
对于自己这样的个性,妈妈偶尔也会显露出无奈的神色。可是,她却不会因此自责,反而怨恨起自己的父母亲,认为自己这个性格,是他们教育出来的。有时,她也会把愤怒的箭头转向真锅先生,认为自己现在辛苦的处境,是因为真锅先生弃她而去的结果。看到妈妈生气的样子,我的心里总是很难过,好几次都很想告诉她:愤怒和怨恨的人生会把自己带到更不幸的地方。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样的话。
看着妈妈拿着那封信进入厨房后,我才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天花板。这间房子的天花板是新贴上去的,木纹的花样非常朴素。
F市那间房子的天花板木纹非常特别,甚至可以用奇异来形容。那个天花板让我看到很多风景。那里的天花板花纹不是单纯的木纹,而是木纹和雨渍般的褐色曲线组合成的图案。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睡觉前我都会看着天花板的图案好一阵子,才会入睡。那好像是睡前的仪式一样。就算我不想看它,它也会跑进我的眼睛里。
扩及整个天花板的图案世界,是一幅深奥又宽广、雄伟、有如描绘中国山水风景般的大水墨画。虽然我没有去过中国,却相信那一定是中国的某个地方。我的灵魂好像被那幅大画吸进去似的,经常会在里面徘徊好几个小时。
水墨画风格的岩山背后,有一间残破的房子,一只蝉伫足在房子的柱子上。没错,正是夏天的季节。一个拉开衣领,袒胸露腹的僧人半卧在屋子的外廊上发呆。画面上,他的脚部模模糊糊的,线条并不清楚。远处的山阴处,有一列僧侣正沿着蜿蜓的山路前进,他们的目标应该就是前面那间残破的房子。
几只雁从空中飞过。遥远的上空里,有几片形状像火焰一般奇妙的云,云和云之间有几只模样可怕的怪物,怪物的腹部有两个大眼睛,正俯视着下方的我。
于是我的身体变得无法动弹了。发生命案的那天晚上,我感觉到无形的真由美小姐压在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动弹。其实真由美小姐并没有去我的房间,那时不能动弹的原因,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到类似鬼压床的经验。
那一次之后,我又发生过数次相同的情形。每当动弹不得的恐怖经验结束,心情得到解放时我就会想起第一次动弹不得的那天晚上。飘浮在半空中的眼睛、跪坐在我身边的半透明女人,这些都是心神恍惚的梦境、妄想,是天花板的木纹让我产生的幻想。
还有一件事。当年我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电影女明星的月历,八月的照片是一位穿着蓝色浴衣、跪坐着的女明星。恐怕是这张照片和我的幻觉搅混在一起,让我体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动、却动不了的痛苦经验。
思绪回到现实后,我站起来,从外衣的内口袋里掏出记事簿,然后拿起电话,看着记事簿里的小抄,拨打赤坂F饭店的电话。以前我曾经因为工作上的需要,打过好几次电话到这个饭店。
我请服务人员把电话转到徐光铁先生的房间。不久,我就听到徐先生高亢的声音。他的声音背后还有别人的说话声,显然是房里有客人。我告诉他,我是刚才和他见过面的浦上,谢谢他大老远送信来给我。那确实是一趟非常远的路。可是,他却轻描淡写地表示没有什么。对他而言,从北韩逃出来,已是过去式了。
我说我看过信了,希望他能说一点他和真锅先生分手时,真锅先生当时的情形。他一听我这么说,声音立刻低沉下来。他委婉地表示还是不要问比较好。他的话让我心里一惊,心想:情况那么糟吗?可是,徐先生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锅先生近况的人,所以我不能因为他叫我不要问,我就不问了。因为到了明天,恐怕就永远失去问这件事情的机会了。
“徐先生,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不管从你那里听到什么,我都能承受的。所以请你……”我说。接着我又问,“真锅先生还活着吧?”
“不……” ※の 精校E书 ※
徐先生吞吞吐吐地说,然后就沉默了。他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的肺部却在他沉默的短暂时间里,好像被绞紧了一样,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徐先生终于又开口了,可是他把声音压得非常低。
“我是五年前和他分别的。所以,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句话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生病了吗?”
“他的身体很虚弱。二十二号收容所是很残酷的地方,是人间地狱。被关在那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营养不良的问题。因为没有东西可以吃,大家只好吃树根或杂草来维持生命,几十年也吃不到一口肉,所以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病。而且那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也没有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我听得几乎忘了呼吸。
“那里完全没有暖气设备,没有燃料,所以一到冬天,身体虚弱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死去。是冻死的。”
“那真锅先生也……”
“我离开那里已经五年了,我不认为他熬得过这五个寒冬。”徐先生说。
“真锅先生为什么会被关在那里呢?他不是很优秀的人才吗?”其实我应该可以从那封信的内容,猜测出真锅先生被关的原因。
“他在日本执行的作战计划失败了,因此被迫负起责任。”
“伪钞作战计划吗?”
“是的。”
“他一回去那里,就立刻被捉去关了吗?二十六年前就被关了吗?”
“是的。”
那时真锅先生才三十岁左右,现在虽然是五十好几接近六十岁的年纪,却还不是会死的年龄。
“他在收容所里做什么事呢?”
“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也不做吗?他不用劳动吗?真锅先生多才多艺,他懂印刷技术、会做模型,也有木匠级的手艺,几乎什么事情他都会做呀。”
“那是以前吧!我不认识以前的他,所以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事。我认识他是一九八五年的事了,那时他已经不能走路了。”
“不能走路?为什么呢?”我很讶异地问。
“因为他右脚的脚筋被切断了。他以前曾经试图从二十二号收容所逃脱出去,结果却被抓回来。于是右脚的脚筋被切断,左脚也被打断了。那是惩罚。他的左脚也几乎不能动了。”
我沉默了一下之后,才问:“那里没有轮椅可以坐吗?”
“那里没有那种东西。他只能靠自己做的拐杖,在监狱的附近稍微走一走。我经常在他运动的时候,当他的助手。那个时候他就会提起你,他总会抬起头看天空,露出寂寞的笑容说:那个孩子真的很聪明。他常说在F市生活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也劝我离开北韩。他对我说:你一定办得到,只要能越过国境图门江,就离成功不远了。他叫我先假装在那里养病,然后教我脱离北韩的路线。那里有一个疗养所。他详细地告诉我种种应该注意的状况,并且一再的鼓励我,说这条路线是他反覆思考之后才想出来的,可惜他自己已不良于行了,因此拜托我替他完成。我很幸运地成功了,但是,如果没有他告诉我怎么逃脱,我想我还是无法成功地逃离北韩吧!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
“他对我说: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脱离北韩,那么,我要亲笔写一封信,请你带到日本给那个孩子。因为我必须向那个孩子道歉,而且当时发生的命案至今也还没有解答,我想告诉他那件命案的真相。
“马平吉,啊,我是说真锅平吉,他真的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是看了他的处境之后,才下定决心离开祖国的。我想:一个国家竟然会在收容所里,虐待一个从政治军事大学第一名毕业的优秀人才。这样的国家不会有未来的。我是个举目无亲的人,就算弃祖国而去,也不会牵连到亲人;更何况我握有二级国旗勋章,所以我可以在国内自由行动。
“光是二十二号收容所,就收留了五万个囚犯。因为每次有人逃脱北韩,逃犯的亲人和家人就会被关进收容所,以此来惩罚那些逃犯,所以收容所里才会有那么多人,这就是所谓的连坐法。事实上那些被抓到收容所里的人,根本没有犯罪。这是儒教文化中的坏榜样。当国家变得家族化之后,个人的尊严就荡然无存了。在这种情况下,收容所便越来越大,被关进收容所的家族真的很凄惨,他们受到比死还要令人难堪的屈辱。收容所里没有卫生纸,只好以树叶来代替卫生纸。为什么我要到处去演讲呢?为的就是让世人了解收容所里的情况。”
“徐先生这样到处演讲,没有危险吗?”
“当然有危险。”徐先生笑着说。
“可以多说一些真锅先生的事吗?”
“我要离开那里的时候,他躺在肮脏的监狱床上,身体早就不能自由活动了。他病得很重,瘦得像皮包骨一样,却还硬挤出力气和我说话。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交代我一定要成功才行。他要我说出收容所里的情形,让所有外国人知道;他还要我为自己好好活着,也为他好好活着。他对我说:如果你有机会到日本,一定要见见他。他说的“他”,就是你。他一直渴望再见到你,看看你现在的生活情形。还有,他也希望你那个漂亮的妈妈能看到那封信。马先生口中的日本,到底是怎么样的国家呢?因为他的关系,我长久以来一直很憧憬这里。现在,我终于来了,并且完成了他的愿望,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呆住了,只能紧握着电话的听筒。
“能够和你说话,我也觉得很高兴。”这是徐先生最后说的话。
我放下听筒,抬起头,望着阳台外黑暗中的多摩川,及河对岸登户的街灯。登户的夜色灯火稀疏,一点也不豪华,可是,从这个温暖的八楼房间看出去,那些灯光已确切地表达出小市民的幸福了。自从和真锅先生分别后,我和妈妈也经历了不少辛苦,但是至少今天还能过着这样的生活。
真锅先生信里的语气很坚强,如果不问徐先生,根本无法了解他的情形。在F市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谈论到自己实际的现况。他写信给我们,语气中充满了体谅,一点也不抱怨自己的处境。我从真锅先生身上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别人、为了理想而行动的“大男人”。
真锅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忍不住对着登户的街灯,喃喃自语地祈祷着。
对我而言,在F市的邻居真锅平吉到底是什么呢?我现在可以很清楚地说:毫无疑问的,他就是我的一切。他是我孩提时代的一切。我现在站立的基础,是他为我打造的。想要做什么东西时,就要孜孜不倦地去完成,持之以恒地去做,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他教我这些,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非常喜欢他,他讲的话、他做的东西,我都铭记在心。我只要闭上眼睛,思绪就会超越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