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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骨之梦 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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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层——我想,我再怎么被迫看箱子里的骨头,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吧。”
白丘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整件事还是很古怪。
“我不是在开玩笑。再说,亮,如果你的记忆正确,那些神主说了,那个,能登以外的其他地方,新澙,还有长野和东北是吧?这样的话不是更难以想像吗?为什么一副骨头必须这样分散埋在日本全国各地呢?”
“嗯,要说奇怪也很奇怪。不过,他们的确是在挖掘什么东西。并且百分之九十九是骨头的一部分。这么想超越一般常识吗?”
“是超越一般常识。再说从各地收集一副人骨,要做什么呢?找到了也不能做什么吧。如果是考古挖掘,只要出线一片化石都是好事。比如如果是绝种的动物化石,能全部找齐是最好的了,但那是人,不是吗?从一个地方也就算了,从好几个地方分别挖掘会变成什么?不同的人的骨头凑成一副也没有价值。”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是不是有那种例子,于是拼命找文献资料。无论是什么样的形状,凑齐一副人骨就有意义,凑齐一副人骨就有价值,我在想有没有那种例子……”
如果是白丘,他一定孜孜不倦地寻找吧。降旗可以想像。
“然后找到了什么吗?”
“找到了。”
西式烛灯摇晃起来,映照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牧师身影瞬间扭曲。
“是西行法师,降旗。”
牧师说出知名歌人僧侣的名字。对那方面不甚了解的降旗,不可能看出关联性的。
“西行?写‘春死于花下’那首和歌的诗人西行吗?西行怎么了?写了骨头的和歌吗?”
“你不知道吗?是《撰集抄》。”
“不知道,我对古典文学洠巳ぁ!
“啊,这样啊。”
白丘又重复道:“这样啊。在那部古典文学作品里,写了有关西行法师在高野山后山,凑足了一副骨头,使用返魂术,造出了人的事情。我十六岁时,去过那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白丘用一种不过是没中奖的口吻说。
降旗只觉得很不像话。
“那个情况,似乎不需要同一个人的骨头。因为上面写说收集野地里的人骨,也就是说,只要凑齐一副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家伙,打算收集一副人骨,进行返魂术……”
“那,亮,你……”
返魂术……
也就是使死者复活之术吧。
果然。
牧师对复活的尸体抱持高度关心,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所谓“复活”的冒渎行为啊。收集一副不知出自何人的骨头,用鬼怪之术注入生命,即使不是基督教徒,光想就令人害怕。
“对,正是冒渎……”
牧师以更加随便的态度,继续说:“但是,可以好好说明当时的我,那个夜晚,那种状况的例子,除了这个,我一个也洠д业健K浴
“所以什么?”
降旗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这很愚蠢啊。亮,你不是想证明那件事情并非神秘之事吗?明明如此,如果你把这当成结论,那不是更神秘、更不合理吗!”
“确实如此,所以我的追究到此为止。再深入研究的话,我可能会回不来了。”
白丘态度一转,无力地作出结论。
回不来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这是所谓,为了抹灭神秘所做的努力,却更加证明了神秘吧。
“那是一个契机吧,于是我从此与佛教绝缘。当然,跟神道也是。不,这比较接近一种借口,佛教和神道都没有责任。只不过对我而言,面对那个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围,便等于恐惧。那些日本的土壤——这种说法有语病吧——不否定所谓死人复活的冒渎行为。不如说在其中,其实是很自然地在进行返魂术,我确实有这印象。那种怪癖——叫我无法毫无信仰地活着。很害怕。因此我选了这条路。”
白丘说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今天也不做牧师打扮。
“所以我是基督徒——并且成为新教徒——当然要求得去救赎,但是那个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访这里的理由没什么两样。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变成伊斯兰教徒,真是个洠в玫哪潦Π U庵质拢绻韵蟛皇悄悖沂俏薹ǜ姘椎模岜恢鸪鼋袒岚伞!
白丘这么说,然后低下头。降旗觉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头的心情。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谢谢。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戏剧性的正心,我并没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选择了这条路。”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摇了两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师终于放弃喝酒。
“哎呀,亏我都以当牧师为目标,总之这件事没有说出来就解决了。不,是无法轻易地说出来。”
“不过,你现在不是跟我说了吗?经过了三十几年,终于要遭到天谴。”
“啊,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对,有后续发展。”
白丘说完,迟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想再喝吗?不过降旗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洠Э悸枪魈斓氖虑椤
“那……那件事还有后续吗?”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牧师边说边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这栋建筑物里,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发挥酒精功效的饮料了。
“我在那之后,变成了你现在所见的牧师。”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师——虽然降旗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身为牧师的我的历史,是屈辱和败北的历史。怎么说都是时局太坏了。时代和信仰,国家政策和教义,社会和个人,,不论哪一个都无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态两立,没有一个是可以贯通的。”
“是战争……吧。”
“对,战争。我一点也无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随便扫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声声说着和平与伦理,为什么还会发生战争?并且那些教义,不知何时变得可以解释为便于国家体制的运作,关于这点,我也无法理解。牧师或信徒中,因为信仰上的理由而规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对国家体制提出异议者很多。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亮,你参加战争了吗?”
“啊,本来就要去。”
“也就是说,你没去?”
“我入营了,只是我不够格成为军人。训练中枪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伤。不是故意的,是意外。这个,从左腿内侧到小腿被炸了。变成无用之徒,于是就退伍了。现在几乎都复元了,但是有一段时间是拖着脚走路的,很悲哀哪。因为不是秉着坚强的意志拒绝当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着更明确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线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吗?我无法阻止,也无法共死……”
“不是你的缘故。”
“不,是我的缘故,也是你的缘故。我认为战争责任,不只是军人或国家或天皇的事,是全体国民的责任。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虽然也有人说,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但构成国家的终究是人。虽说是国家,但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所组成的,不是吗?”
“但是,即使每个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来之后,会形成别的主张吧。如此累积起的所谓全体的意志,已经不是个人的意志了。那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可以改变的。”降旗故意冷淡回应。
“社会是像海一样的东西喔,亮。”
“海?”
“我们——对,就像这杯子里的水。海是由水构成的,也就是说,海就是水。但是,如果问,那水是海吗,当然不是。即使用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会减少。因为,在舀起的瞬间,杯子里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样地,用这杯子装着一般的水,让它流进海里,海的咸度也不会降低吧。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一样的。”
“你很达观嘛。”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脸转离降旗。
“不是达观,是超然,只是放弃罢了。不对人类有所期待了。”
“那也……很寂寞吗?”
“是。”降旗诚实地回答。
“是吧。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很胆小,无法像你一样放弃。战争时大家前仆后继地去赴死,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觉得很可耻。怎么也无法割舍,只是烦恼,每天过着苦恼的日子。事情就是发生在那时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经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时候的事。”
白丘不太记得是为了什么事。
他到了镰仓。
“我无所事事,发着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结果从曼陀罗堂方向有一个男人走下来。”
所谓曼陀罗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处史迹。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称为史迹,但贯穿山道安置了五轮塔,也就是从前的坟场。现在应该由哪里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时去过一次。当时紫阳花盛开,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跄地蹲下来。不能任他倒在路边,我靠过去要帮他。男人并不老,但看来相当虚弱。他的打扮有点奇怪,那是叫遍路(注:公元八一五年,弘法大师空海为了帮民众消灾祈福,深入四国各地,共拜访八十八间寺院,之后,其弟子及修行僧跟随他走过的路线,参拜巡礼,此行程称为“四国遍路”。遍路行者通常穿白衣白裤,着草帽、袈裟,手持金刚仗、念珠及铃。)吗?那种感觉的服装。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有点脏了,变成老鼠色,远远地看不出来。然后,我说振作点,把他抱起来,一看他的脸,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白丘做了个把人抱起来的动作。
“我见过,那张脸。”
“你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
白丘把脸转向降旗。
牧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映照西式烛灯的灯火,瞬间显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觉。那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做了噩梦时,脸上浮现的带着畏惧的表情。
“男人在濒死边缘,看来是好几天没吃没喝走过来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里,这种时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个很大的包袱,总得先把那个卸下来。结果,他不知从哪里来剩下的力气,竟用力反抗。于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东西?”
“哪包袱里……”
“里面有什么?”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弃的态度,突然大声高喊:“包袱里是那时候的箱子!那个装了骨头的箱子!”

“那……”
有那种事吗?
“那么,那男人是?”
“对。那家伙是当时的神主之一!我怎么会忘记?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个。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就是对着还是还是孩子的我,说要杀掉要杀掉的男人。”
“怎么会……有这种偶然?”
“就是有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样,那男人也不会没事晃到那里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学而伸展的两条线,为了某种缘故交会了两次,就只是这样。”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无平常的牧师模样。
“亮,然后你呢?”
“那男人啊,一直说:‘头,头。头在哪里,头在哪里。’像无意识的呓语。”
白丘没有回答降旗的问题,他自己的话也早变成一种呓语了。无法回到正常的语调。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正确的。那些家伙在找头。只要有头就凑齐了。那家伙连续找了二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对!所以,那颗头……”
头?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亮!”
该不会被亮毁了吧?最后的话没听清楚。降旗很困惑,看着那表情难解的脸。
“我可以……当牧师……当到什么时候?”
白丘趴着一动也不动。
降旗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没办法,只好将酩酊大醉的牧师搬到寝室。因为白丘很高壮,降旗好几次步伐不稳跌在牧师身上。
牧师一脸孩子似的神情。

让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里后,降旗想着应该想什么。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么?白丘在陈述自身的事情时,绝不会使用神学用语。那是表示,这些话并非身为牧师的感慨,而是白丘个人的语言。白丘的懊恼根源之深,似乎超过降旗的预料。
形成所谓白丘这个人核心的轮回思想——那看来并非降旗所想朦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扎根于鲜明的体验,相当具体的东西。
收集一副骨头,让人复活——那种冒渎的行为是可原谅的吗?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谅,那种事在现实上可能发生吗?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无关。是否有认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
确实有。事实上,恶魔般的疯狂信徒是存在的。并非妄想,那是实际存在的,这才是这种情况下的问题所在。白丘纯真的灵魂透过稀有的体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些疯狂信徒的邪气。
在白丘往后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线,超越接触到那东西时的冲击体验。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超越那种冲击的神秘体验——也就是戏剧性的正心——同时性。
白丘本来在信仰里所追求的,就是那一点,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结果,白丘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持续依循努力的、朴实坚毅的正心。那或许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此……
因此白丘现在,当牧师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为白丘太认真了,越是认真地信仰,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你想得太多了。
“那是……亮,那是在说你自己,不是吗?”降旗发出声音说出来。

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白丘没有说。不,在说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说,也令人怀疑。
他为今天的告白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呢?降旗无法察知。心中怀抱着无法解决的神秘体验,白丘与降旗相遇,听了朱美的话,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对任何人告白过的心情,不对别人而对降旗陈述了,这中间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是不能释怀。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郁积。
白丘的话里没有“结束”。
记得白丘在一开始,不是用想说,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应该想听降旗个人的意见或心理学的见解吧。但方才说话的方式有点怪。
大概还有后续,并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说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这么一来,降旗还是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降旗不知为何感到焦躁。
总觉得拖拖拉拉的。
很烦躁。
没什么该做的事情,身体状况也不好,精神却异常兴奋,无法入睡。
还不到就寝时间。在外面与白丘说话时,天还很亮,所以现在顶多晚上八点多后吧。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时都一样,别说日夜了,连时间感也没有。因此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但是如果就这样去睡,肯定会被那个噩梦侵扰。
——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说——降旗原本身体不适,又空腹吃了很多难吃的东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惯的酒,身体应该处于最糟的状态才对。一想起来,突然一股恶心感冲上来,连带觉得房间的空气腐臭不堪。因为这是空气无法流通的房间,所以也是当然的,怎么也受不了。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觊觎了半年,结果在最糟的状况下喝光了。那等于和丢掉洠Я窖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间。出去也不能怎么样,但总之先到礼拜堂看看。如果在礼拜堂,说不定心情多少能变得沉静严肃点。降旗这么想。
上面有时钟,可以确认一下时间。

索然无趣的小小礼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满了有点冷冽对得空气。那也许只是单纯的寒意,但对于充满一身内脏腐臭气息的降旗而言,多少还是有些效果。
时间果然是八点二十分左右。
降旗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门的椅子上,望着十字架。
那东西对现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象征什么,与现在的降旗毫无关系,与荣格或弗洛伊德也洠Ч叵怠V皇恰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来呢?届时,降旗会在那前面五体投地,深深悔改感谢吧。
降旗想着这些事。围绕着他的诸多道理,只有在此失去了一切效力。心情平静得近乎愚蠢。
觉得太安静了,甚至觉得听见了心底的浪潮声。平常走出户外也从来没有意识过海的声音。是多疑了吧。
——朱美讨厌这个声音。
降旗这么想。

门开了。
降旗先是一惊,但他对外界刺激极为迟钝,无法随即反应。生硬地转过头,三个男人站在那里。
“啊,嗯……”
其中一个叩叩地发出脚步声走进来。没有灯,不知道是谁。
“你是这里的人吗?”很年轻的声音。
“嗯,呃,对。”
“没看见神父啊。”
“这里是……”
因为不是天主教,所以没有神父,降旗想这么说,但觉得反正说了也洠в谩
“牧师在睡觉,我是这里的用人。”
“用人?你吗?神父都这么早睡觉吗?”
男人好像从外套的阴暗处出示了什么,但降旗无法确认。
“警察?请问有何贵干?”
“不关你的事,把神父叫起来。”
“真是高姿态呀。听说警官都很暴力,原来是真的。”
降旗不想认真应对。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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