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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她是不是早死。要是现在死了,我想还不太迟。那男孩和女孩还年轻,富于感性,大概会成为正常的人。可是,雷诺克斯已经相当严重了。依我看,他已毫无希望,会像野兽那样忍耐着痛苦活下去。”
莎拉忍不住说道:
“他的太太总该有所作为吧!她应该帮助他啊。”
“我怀疑。她曾经尝试,失败了。”
“你认为她也中了咒语?”
杰拉尔摇头:
“不,那老太太似乎还没控制到她。所以她非常恨那老太太。你看她的眼睛!”
莎拉皱眉:
“我真不懂。她知道事情已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吧?”
“我想她一定在拟定什么周详的计划?”
“要是我,就把那老太太杀了!放砒霜在早茶里。”
接着她突然问:
“那最小的女孩如何?那个红发女孩?”
杰拉尔锁眉:
“不知道。总觉得有些奇怪。吉奈芙拉·白英敦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
“唉。亲生女儿总会有点不同吧,难道不是?”
杰拉尔缓缓答道:
“为权力欲或嗜虐欲所缠的人,我想不会选择对象,即使对方是骨肉至亲。”
他沉默半晌后,问道:
“你是基督徒吗?小姐。”
莎拉边想边说:
“这个嘛,以前我认为我什么都不信。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所有教堂、教派以及不断进行无聊论战的教会,都能一扫而光”——她装出粗野的姿态——“这样我就可以清楚看到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基督,我也许会信仰他。”
杰拉尔博士静静说道:
“我至少相信基督教教义之一——身居贱位而知心安。我是医生,所以我知道,野心——成功欲与权力欲——都与人类灵魂的最大疾病有关。即使欲望得以满足,结果也只会带来傲慢、暴虐和无法餍足。而且,如果那教义被否定——呵,如果它被否定——所有的精神病院应该站出来,公布他们的证据!这些病院会挤满了人,他们不能忍受平凡、无名与无力,他们会为自己辟出一条逃避现实之路,以便永远与人生绝缘。”
莎拉突然说道:
“真可惜,那白英敦老太太不在精神病院里。”
杰拉尔摇摇头:
“不,她不是落伍者的一群,可以说更坏,她成功了!她已实现自己的梦想。”
莎拉浑身颤抖,然后愤然叫道:“这种事不能再继续下去!”
第7节
莎拉不知道卡萝·白英敦当晚会不会守约来找她。
老实说,她很怀疑。卡萝今晨说出了自己一大半的秘密,恐怕会因此造成强烈的反应。
但她仍穿着蓝绸化妆衣,拿出小酒精灯烧开水,准备迎接卡萝。
过了一点,她想卡萝不会来了,准备就寝。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打开门,让卡萝进来,随即关上门。
卡萝喘着气说道:
“我想你大概已经休息……”
莎拉装出慎重轻松的态度说:“不,正在等你。喝点茶吧,是道地的中国茶。”
她倒茶给卡萝。卡萝慌慌张张,不能镇静。她开始啜茶吃饼干,慢慢恢复了平静。
“这样也很快乐吧。”莎拉微笑说。
卡萝看来有点惊讶。
“是的。”她怀疑地说,“也许是的。”
“就像我们在学校举行的午夜宴会。”莎拉说,“你没上学吧?”
卡萝摇首:
“是的,不曾离开过家。我们有家庭教师,不同的家庭教师。”
“你根本没出去过?”
“是的,一直都住在同一幢房子里。这次到国外旅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莎拉若无其事地说:
“那一定是很大的冒险?”
“是的,简直像梦一样。”
“你的继母,白英敦太太为什么想到外国旅行?”
一谈到白英敦太太,卡萝就显得畏怯。莎拉说得很快:
“我想当医生,刚得医学士学位。因此,你的母亲——不如说是继母——是个病例,很引起我的兴趣,她显然是个病人。”
卡萝瞠目以视,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莎拉故意这样说。她知道,白英敦太太在家里已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可怕偶像。破坏这偶像,是莎拉的计划。
她说:“其实有一种疾病是发自不正常的权力欲。染上这个病,就变得极其独裁,任何事都要按照自己意思去做,所以是一种很难应付的疾病。”
卡萝放下杯子。
“呵。”她喊道。“能跟你谈谈,真高兴。其实,我和雷都越来越觉得奇怪,做事都戒慎戒慎。”
“跟外面的人谈话,是件很好的事。”莎拉说。“只待在家里,容易紧张。”
随后她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要是不快乐,难道不曾想到要离开家吗?”
卡萝吓得张大双眸。
“呵,不。我们怎么能够?我的意思是说,妈妈不会答应。”
“可是,她阻止不了你啊。”莎拉温和地说。“你已经长大了。”
“我二十三岁。”
“真的!”
“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哪里去,做什么好呢?”
她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根本没有钱。”她说。
“没有可投奔的朋友?”
“朋友?”卡萝摇摇头。“没有,我们谁也不认识。”
“你们没有一个想离开家吗?”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
莎拉改变话题。她觉得这女孩好可怜。
“你喜欢继母?”
卡萝缓缓摇首,以低沉畏惧的声音说:
“我恨她。雷也一样。我们——我们希望她早死。”
莎拉又改变话题。
“告诉我你哥哥的事。”
“雷诺克斯吗?我不知道雷诺克斯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现在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好像在做白日梦。奈汀非常担心。”
“你喜欢你的嫂嫂?”
“是的。奈汀跟哥哥不同,非常亲切。她真不幸。”
“因为雷诺克斯?”
“是的。”
“结婚多久啦?”
“四年。”
“两人一直都住在家里?”
“哎。”
“你嫂嫂喜欢待在家里?”
“不。”
沉默半晌后,卡萝又说:
“大约四年前,曾经大闹过一次。我告诉你,我们没有一个可以走出门外,但可以到庭院去,我的意思是说,不能从庭院走到外面。可是,一天晚上,雷诺克斯到外头去。他到‘春泉’去——那儿举行舞会。妈妈发现后,大为愤怒。好可怕哦。从那以后,妈妈就请奈汀到家里来住。奈汀是父亲的远亲,家里很穷,正在医院做见习护士。她到家里跟我们住了一个月。有外人来住在家里,真是高兴极了。不久,她和雷诺克斯好起来了,妈妈要他们早日结婚,跟大家住在一起。”
“奈汀也乐意这样吗?”
卡萝猜疑一下:
“好像不太乐意,不过也没反对。后来,她很想离开家——当然跟雷诺克斯一起。”
“但是,到底还是没有离开?”
“是的,妈妈不肯答应。”
卡萝停了一停,又说:
“从那以后,妈妈就不喜欢奈汀。奈汀也变了。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帮助吉妮,妈妈很不喜欢。”
“吉妮是你妹妹?”
“是的,真名叫吉奈芙拉。”
“她也不幸福?”
卡萝含混地摇摇头。
“吉妮最近很怪。我完全不能了解她。吉妮身体瘦弱,神经质。妈妈常为她大惊小怪,更使她越来越畏缩。最近,吉妮更奇怪了。我常常被她吓住。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过医生没有?”
“没有。奈汀要她去看医生,妈妈不答应。吉妮歇斯底里地,哭闹着说不要去看医生。我真为她担心。”
卡萝突然站起来。
“我必须告辞了。谢谢你请我来聊天。你一定觉得我们是很奇怪的家庭吧。”
“不,每个人都有他奇怪的一面。”莎拉轻声回答。“请随时再来。方便的话,也带你哥哥来。”
“真的行吗?”
“真的。我们来拟定些秘密计划。希望你能见见我的朋友——杰拉尔博士。”
卡萝双颊泛红:
“哇,真好,但愿别让妈妈发现。”
莎拉压抑了反驳的冲动,说道:“她怎么会发现!晚安,明天晚上这个时刻,行吗?”
“好。不过,我们可能后天就要启程了。”
“那我们明天一定要再见面。”
“谢谢。”
卡萝走出房间,蹑足从走廊行去。她的房间在二楼。她走到房间,打开门的刹那,不禁愣在门槛上。
白英敦太太穿着深红毛呢化妆衣,坐在暖炉旁的安乐椅上,卡萝唇上溜出一声轻喊:“啊!”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吃人似地倾注在卡萝身上。
“到哪里去,卡萝?”
“我……我……”
“到哪里去?”
平静的嘶哑声带着一股威吓气息,使卡萝的心直落到莫名的恐惧中。
“去看金小姐——莎拉·金。”
“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
“是的。”
“你还答应去看她?”
卡萝的嘴唇动着没发出声音。她点点头。恐惧——恐惧的眩人波涛涌了过来。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不能去,知道吗?”
“是的,妈妈。”
“一定噢?”
“是。”
白英敦太太努力想站起来。卡萝反射似地趋前帮助她。白英敦太太用手杖支撑着身体,慢慢走过房间。在过道上停住,回首望着怯怯的女儿。
“不能再跟那个金小姐来往,知道吗?”
“是。”
“复诵一次!”
“我不再跟金小姐来往。”
白英敦太太走出房间,开了门。
卡萝用僵硬的脚在寝室行走,茫茫然,全身如木,不断作呕。她投身床上,突然暴风雨似地哭起来。
刚才她觉得眼前猛然灿开了一条街景,有太阳、树木、鲜花的街景……
可是,现在,漆黑的墙壁又围住她了。
第8节
“能跟你谈一下吗?”
奈汀·白英敦讶异地回头。凝视着陌生女人恳切的脸。
“哎,当然可以。”
可是,说话的时候,她却把不安的目光从她肩上投过去。
“我叫莎拉·金。”对方继续说。
“呵,真的?”
“白英敦太太,我要说些奇怪的话给你听。最近一个晚上,我曾跟你的小姑长谈。”
一道阴影似乎霎时扰乱了奈汀·白英敦平静的表情。
“跟吉奈芙拉?”
“不是,不是吉奈芙拉——是跟卡萝。”
“哦,跟卡萝?”
奈汀好像很高兴,却又非常惊讶。
“怎么可能呢?”
莎拉说:
“她到我房间来——半夜。”
莎拉看到奈汀白额上的眉毛微微上扬。她以稍微困惑的口吻加了一句:“你大概觉得奇怪吧?”
“不。”奈汀说。“很好,卡萝有可以谈天的朋友,真高兴。”
“我们很合得来。”莎拉谨慎地挑选字句。“当时,我们还约定第二天晚上再见面。”
“哦?”
“可是,卡萝没有来。”
“她没去?”
奈汀的声音很冷静慎重。她的表情太平静了,不能告诉莎拉什么。
“是的。昨天看到她从饭店大厅走过去。我跟她讲话,她没有回音,只望了我一眼,就转身急急走开。”
“原来如此。”
谈话中断了。莎拉很难谈下去。可是,不一会儿,奈汀说:
“真对不起。卡萝有点怯懦。”
又沉默了。莎拉紧握双手,鼓起了勇气。
“我是一个学医的人,我觉得你那小姑远离世人并不好。”
奈汀慎重地望着莎拉。她说:“你是医师?那就不同了。”
“你懂得我意思吗?”莎拉催促。
奈汀垂首沉思。
“当然你说的没错。”半晌后,她回答。“可是,那很难。我婆婆身体不好,不喜欢外人加入她的家庭,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习性。”
莎拉反驳道:
“但是,卡萝已经长大了。”
奈汀摇摇头。
“不,只是身体长大,心智上并没长大,你跟她谈过话,我想你已注意到。一有突发事情,她就会混乱得像个孩子。”
“这么说,以前发生过什么呢?她才这么害怕?”
“我想,婆婆一定交代卡萝,不能和你来往。”
“卡萝会听从?”
奈汀静静地说:
“你真以为她会做出什么来吗?”
两人的眼睛相遇。莎拉觉得,在这平凡语辞的面具下,她们已互相了解。她觉得奈汀已了解情况,但她不准备再讨论下去。
莎拉觉得气沮。那晚似乎已获得一半的胜利。她想利用秘密会面的方法鼓起卡萝的反抗精神;雷蒙也一样(老实说,雷蒙一直盘踞在她心里……)。但是,在序幕战中,她就被那双目闪着邪光、丑陋松弛的肉块打败了。卡萝毫不抵抗地被掳而去。
“真是疯了!”莎拉喊叫。
奈汀没有回答。在她的沉默中,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抵在莎拉心上,让她惊醒。她想:“这女人比我更知道一切都已绝望。她一直都生活其中啊!”
电梯的门打开了,白英敦老太太走出来。倚着手杖,雷蒙从旁扶住。
莎拉吃了一惊。老妇人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奈汀,再转回去。她对那眼中漂浮的厌恶甚至憎恨,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愿看到老妇人的胜利和充满敌意的喜悦。莎拉转身离去。奈汀前行,加入两人中。
“你在这里啊,奈汀。”白英敦太太说。“起程前,我要在这儿休息一下。”
他们扶她坐在高背椅上。奈汀坐在她旁边。
“跟你说话的是谁?”
“金小姐。”
“啊,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雷,你怎么不去跟她聊聊?她还在那边的写字桌哪。”
老妇人回视雷蒙,嘴巴扭曲,浮现出满含恶意的微笑。雷蒙满脸泛红。他背转脸,嘀咕着。
“你说什么?孩子。”
“我不想跟她说话。”
“那自然。你不会想跟她说话的。不管你多想,你也不能跟她说话。”
她突然咳嗽,气喘般的咳嗽。
“这次旅行很有意思,奈汀。”她说。“不管有什么事,我也不要失去这难得的乐趣。”
“是的。”奈汀的声音毫无感情。
“雷。”
“是。”
“从那边角落的桌上拿张便条纸给我。”
雷蒙遵命去拿。奈汀抬头望着老妇人,不是望着年轻的雷蒙。白英敦老太太身体前屈,高兴得鼓胀了鼻孔。雷蒙从莎拉近旁走过去。她仰起脸,脸上猛然浮现出希望的神情;但是,在雷蒙经过身旁从箱里取出便条纸走回来的时刻,立刻消失了。
走回来后,他脸上沁着小小的汗珠,苍白如死。
白英敦太太凝望着他的脸,轻声低语:“嗯……”
她随即发觉奈汀望着自己。奈汀眸中含着怒气,也表现出她的活力。
“柯普先生,今早到哪里去了?”她说。
奈汀垂下双眸,以平静的声调问道:
“我不知道。今早还没见过他。”
“我很喜欢他。”白英敦太太说。“非常喜欢。跟他见多少次面都可以,你不反对吧?”
“是的。”奈汀回答。“我也喜欢他。”
“雷诺克斯近来怎么样?不喜欢开口说话,茫茫然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不会有这种事。”
“真奇怪,世上竟有许多不相投合的夫妻。也许待在你自己的家,你会觉得比较快乐吧?”
奈汀没有回答。
“对不对,你说?”
奈汀摇摇头,微笑说:“这样,我想妈妈你会不快乐。”
白英敦太太眼帘动了一动。她以怨恨的尖锐声说:
“你怎么老是反抗我,奈汀。”
少妇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妇人握着手杖,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
“我忘了药水,帮我拿来,好不好,奈汀?”
“知道了。”
奈汀站起来,经过休息室,向电梯间走去。白英敦太太凝望着她的背影,雷蒙目现忧愁之色,沉坐椅上。
奈汀登上二楼,经由走廊走进套房的起居间。雷诺克斯坐在窗边,手上拿着书,但没有看。奈汀进来时,他起身说:
“什么事,奈汀?”
“来拿妈妈的药水,她忘了带去。”
她走进白英敦太太的卧室。从洗脸台下的瓶子里,取出服一次的分量,放进小茶杯,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