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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是近3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贯穿式人物,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和他的师生之谊也已经有十多年了。
1993年,我受一家杂志的委托去采访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此前,我已经读过了他发表的大量作品,深受其影响,我是带着崇敬的心情,作为一个大学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小记者去采访他的。他的家在安定门外护城河边的一幢塔楼里,进门之后,我看到客厅不大,但是屋子里盆栽植物生机盎然,三只大花猫在跳上跳下地警觉地观察我。我记得那次采访很成功,因为我对他的作品耳熟能详,所以,我们聊得很愉快。我第一次的印象里面,刘心武非常和蔼可亲,知识渊博,视野开阔,观点犀利但又待人宽厚。
那个时候我二十多岁,在一家报社工作,精力旺盛,白天写新闻,晚上写小说,一年能够发表二十多篇小说。一年后的某一天,他出其不意地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很多文学杂志上那个和我同名的写小说的,是不是我?我告诉他就是我。他很高兴,说,他正给华艺出版社主编一套“城市斑马丛书”,希望我把那些小说编辑整理好给他,可以出一本小说集,就放到丛书里。他还告诉我,这套丛书还有朱文一本,张小波一本,都是第一次出版小说集。并且,他主动说,你的小说集的序言,我来写!
我很高兴,确实有受宠若惊之感,也非常激动,于是赶紧整理好了一本小说集《城市中的马群》,交给了他和出版社。我18岁的时候出版过一本小说集,可是,毕竟那是少年写作,不值一提。而这本书,才是我迈上文坛的真正意义的第一本书。我想当时不仅对我,对朱文和张小波应该也是如此。而他给我写的序言的题目叫《和当下共时空的文字》,准确地捕捉到了我的小说的意义和特点,给了我很大的鼓励。等于说我迈上文坛,很大程度就是依靠刘心武的“第一推动”。
从此,我们就经常联系了。10年间,我们还作了多次的对话,对当下的文学和文化问题,对城市建筑和规划发表了看法。过去,我听一些作家说,他的脾气有些怪,可是,十多年的交往,我从来没有发现他的脾气古怪过。而且,他属于那种一旦接受了你,和你成了好朋友,关系就一直很好,很不容易改变的人,值得信赖与尊重。我发现他对年轻人都特别好,尤其对一些虽然很边缘、但却是真正优秀的青年作家很关注。比如,某一天,他读到王小波的一些作品,非常喜欢,就想尽办法找到了王小波,请他吃饭聊天,写评论文章。我记得王小波来的聚会一共有两次,每次吃饭,他不仅约了王小波,还约了我和另外两个朋友,地点就在离他家不太远的一个餐馆里。每次都是刘老师做东,大家谈天说地,聊到很多文学文化问题,席间,大家喝了不少酒,我记得王小波很能喝酒,轻微地醉了,脸红红的,说了很多有趣、有意思的话。深夜,我们散场走出去,我还问王小波,你做自由撰稿人,稿费不够养活自己怎么办?王小波笑了,说,我还有个大货的车本,我当货运司机肯定没有问题!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他就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在电话里,刘老师和我叙谈起他,叹息和惋惜了很长时间。
他经常给一些年轻的作家提供机会。某一天,他和法国大使馆文化专员吃饭,那个专员是一个汉学家,也是他的作品的翻译者和研究者,他就特意地带上我和祝勇参加,不遗余力地推荐我们。后来,我的几种法文本小说的翻译出版,也都是他牵线搭桥。有时候他又显得很仗义,2004年中法文化年的活动中,访问法国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名单第一稿中本来有我的名字,我的法国出版商邀请了我,因为当时我有三本书在法国翻译出版了。可是,名单的第二稿上,我的名字就不见了,一些根本就没有法文版翻译作品但是作家协会喜欢的“作家”上榜了。对此,连邀请我的法国出版商都摇头,只好在那些作家后面注明“无法文译本”。这个事情刘老师听了很不高兴,告诉法国出版商,宁愿他自己不去了,也要我去!我去不成,他也不去了。我劝他说无所谓的,你别赌气,要是你不去,让人家法国方面的译者和出版商很不好办。而且,我自己也有个日本外务省的邀请,时间上刚好冲突了,所以我自己还不一定能去呢。就是在中法文化年期间,他出版的作品法文翻译本就超过了6种,法国最有影响的报纸《世界报》、《解放报》、《费加罗报》都对他的作品进行了热烈而深入的评介。
他总是对处于边缘地位的作家非常地关注。我记得,在王朔的小说遭到各种批评的时候,他写文章支持王朔,对王朔大加赞赏。我还记得有一年,作家协会开大会,他听说王朔、余华这些人既不是会员也不参加那个大会,就对我说,“你说一个作家代表大会,连王朔和余华都不参加,还叫什么代表大会!”他是很硬气的,脾气很倔,据说,最后他自己就是没有去。
作家王刚也是一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人物,前些时候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英格力士》,刘老师很喜欢,立即撰写了书评,还请王刚一起聊天吃饭。后来我见到王刚,他给我说起来这件事情,忽然就有些哽咽了。王刚也是一个新疆出生的刚强汉子,他一直很少和文坛人士来往,因此,当一个前辈作家十分真诚地、充满了激情和喜悦地欣赏他的作品,不遗余力地推荐他的作品时,从来都觉得自己是边缘化的王刚,当然会很感动,我也很理解他的哽咽。刘老师对新作家总是很好奇,现在,我在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他就经常在电话里问我,最近,有什么样的新闻?有什么样的新作家?还特地让我给他介绍了现在很活跃的“八零后一代”作家们的情况。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月,我们一些年轻的作家借着给他过生日的由头,喝了好几次酒,每一次场面都非常热闹,也非常令人难忘。我们都知道,他经历丰富,过去当了很多年的中学老师,后来,又当了《人民文学》的主编。1987年,他因为杂志当年1、2期合刊刊发了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而遭到停职处理。于是有一天,在一个酒局上,诗人张小波问他,当时,被停职了,遭到了这样大的打击,是什么心情?他沉吟了片刻告诉我们,当时,他是从新闻联播看到这个新闻的,一开始心情自然有些沉郁,和妻子一起在公园里散了很长时间的步,然后就慢慢地接受并且释然了。他说,一个人总是要受到各种各样的挫折,但是你总要在这个时候挺住,并且相信自己能够渡过难关。
我的印象里,他喜欢和很普通的市民来往,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引车卖浆者之流,门口修自行车的老大爷等等,都是他的朋友。他掌握的知识谱系相当博杂,和他聊天说话,你可以得到大量的知识和信息,也非常有趣热闹。
他还是一个很有情义的人,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他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沉重:“我们家的××去世了。”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家一只养了十多年的漂亮的波斯猫去世了。他说了这只猫的一些故事,最后,很难过地告诉我,他们全家到郊区书房外的樱桃树下,把那只猫给掩埋了。对猫如此,何况对待朋友亲人?
卯 (晨5时~7时)序言(2)
这套四卷本精选集里收录的,都是他30年来最重要的作品,包括三部长篇小说《钟鼓楼》、《四牌楼》和《栖凤楼》,中篇小说《如意》、《木变石戒指》、《小墩子》,短篇小说《班主任》、《白牙》,纪实文学《5·19长镜头》,以及他的一本日记体随笔集《人生非梦总难醒》和谈人生、友谊与爱情的散文集《献给命运的紫罗兰》。加上时下热销的另外两个单行本《刘心武揭密〈红楼梦〉》一、二,基本上可以一览他重要作品的全貌了。
他在197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班主任》,一直被文学史家认为是当代文学史的开端之作,尽管现在看来这篇小说显得有些简单化,可是,当代文学肇始的源头,就是从这里来的。这篇小说在当时影响非常大,直接引发了当代文学各个流派,比如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等等的产生。短篇小说《白牙》是刘心武后期小说的代表作,白描中透露着荒诞,精致简洁到了极点。中篇小说《如意》、《小墩子》和《木变石戒指》大都创作于十多年前,是他的某种我称之为“民俗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分别被改编成了影视剧,产生了很大影响。
而他小说的抗鼎之作,当然是“三楼”系列。长篇小说《钟鼓楼》发表于1984年,这部小说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当代》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和北京市政府奖。这部小说的结构非常巧妙,用橘瓣式的结构,写了一天的事情,通过北京胡同里一家普通市民的婚礼,写到了几十个人物,从一天延伸到了几十年,有着大量的民俗的、社会学的信息,今天读来也是当之无愧地可称之为近30年最好的长篇小说之一。获得上海市文学大奖的长篇小说《四牌楼》和另一部长篇小说《栖凤楼》,延续着他对北京人民俗与文化心理积淀和生存范式的探索,创作时间跨度达十多年,它们和《钟鼓楼》一起构成了三座令人瞩目的小说山峰。这三部长篇小说构成的“三楼系列”,我觉得,和198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埃及作家马哈福兹的代表作“三街系列”——《宫间街》、《思宫街》、《甘露街》相比,毫不逊色。对这三部小说的解读与评价,细读与研究也才刚刚开始。
纪实文学《5·19长镜头》是当代纪实文学的发轫之作,通过对1985年的一次北京足球骚乱事件的记录,透视了当时国人的普遍心理,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人们争相传阅以为快事。
他的两册散文集《人生非梦总难醒》和《献给命运的紫罗兰》,是他200多万字散文随笔中的精华,表达了他历经岁月沧桑之后的对人生、婚姻、爱情和命运的思考,也是一个作家对人生最真切的感悟,发表出版的当年都深受年轻读者喜爱。
从1977年他发表短篇小说《班主任》开始,一直到眼下刚刚出版的《刘心武揭密〈红楼梦〉》的畅销,他在国内外出版的各种版本和翻译本作品的单行本,已经超过了140种。像他这样有着耐力和活力的长跑运动员般的作家,现在并不多见了。
一直到今天,无论在文坛的中心地带,还是边缘地带,无论在风口浪尖上,还是在波谷地带,他都泰然处之,神情自若,只是拿作品不断地说话,不断地参与着当下的文学进程。因此,要了解30年中国当代作家的心路历程,他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大师级人物,是一个巨大的不可抹杀的文化存在。
卯 (晨5时~7时)北京北城(1)
大约一百多年前。清朝光绪皇帝载登基不久。是一个月黑夜。
在北京北城,离钟楼、鼓楼不远的一所贝子府中,忽然有一声凄厉的惨叫。
贝子虽是逊于亲王、郡王、贝勒的第四等贵族,但那府第也颇为轩昂华丽。值夜的仆人和巡更的更夫听见了那声转瞬即逝的惨叫,慌忙行动起来,点燃了许多摇曳着红舌的蜡烛,动用了若干盏羊角提灯,立即在全府中进行了紧急巡查。回廊曲折、花木蓊翳的后花园自然是巡查的重点。
天上没有半点星光,阵阵小风掠过,厅堂檐角的“铁马”发出杂沓的音响。
被惊动的主持家务的姨娘和府内总管,在议事厅里听取了各路仆人的搜寻报告:各处门户皆无异常,整个邸宅没有发现任何侵入的人和物。
于是,那声短暂的惨叫被怀疑为掠过府邸上空的“夜猫子”的嚎声,那当然属于“不祥之兆”,需得加倍小心——姨娘当场吩咐,天一亮便到隆福寺和白云观请僧、道来府禳解。
一切似乎又归于正常。多燃的灯烛相继熄灭,多余的人等相继散去,值夜的照常坐屋值夜,巡更的照常绕着府墙打更。
天上密布的紫云裂开一道缝隙,一束蛋青色的月光泻向地面。
贝子府渐渐现出了它的轮廓。北城的所所房屋渐渐显出了它们的轮廓。高耸在北城正北端的钟楼和鼓楼,也渐渐显出了它们那雄伟的轮廓。
鼓楼——又称谯楼——上,传来交更的阵阵鼓声,打破了这夜空的寂寥。一群流萤从鼓楼的墙体下飞过。
这似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同它的前一夜一样,并且同它的后一夜也将大同小异。
天光渐渐放亮。
随着天色由晶黄转为银蓝,沉睡了一夜的城市苏醒过来。鼓楼前的大街上店铺林立,各种招幌以独特的样式和泼辣的色彩,在微风中摆动着;骡拉的轿车交错而过,包着铁皮的车轱辘在石板地上轧出刺耳的声响;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早已出动自不必说,就是修理匠们,也开始沿着街巷吆喝:“箍桶来!”“收拾锡拉家伙!”……卖花的妇女走入胡同,娇声娇气地叫卖:“芍药花——拣样挑!”故意在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小什不闲”乞丐,打着小钹,伶牙俐齿地挨门乞讨……而最古怪的是卖鼠夹鼠药的小贩,一般是两人前后同行,手里举着一面方形白纸旗,上头画着老鼠窃食图,前头一位用沙哑的声音吆喝:“耗子夹子——夹耗子!”后头一位用粗嗄的声音相呼应:“耗子药!花钱不多,一治一窝!”……
钟鼓楼西南不远,是有名的什刹海。所谓“海”,其实就是浅水湖,一半种着荷花,一半辟为稻田。据说因为沿“海”有许多寺庙庵堂,所以得“什刹海”之名。“什刹海”又分前海和后海,二“海”之间,有一石砌小桥,因形得名,人称银锭桥。银锭桥畔,有一小户人家,专卖豆汁。
豆汁并非豆浆。将绿豆用水浸发后,磨成原汁,使之发酵,分解出可供制作粉丝的淀粉后,再滤出“黑粉子”和“麻豆腐”,最后所剩的一种味道酸涩的浊液,便是豆汁——未学会饮用者,特别是南方迁入北京的居民,往往仅啜一口便不禁作呕,然而老北京们却视它为最价廉物美的热饮,许多人简直是嗜之入迷。百年后的今天,北京仍有不少人酷爱此物,甚至有那漂洋过海侨居国外多年的北京人,虽然早已遍尝世上各种美味佳肴,但一旦回到北京,提出的首批愿望之一,便是:“真想马上喝到一碗热豆汁!”
话说当年银锭桥畔那家小铺,所卖豆汁极有口碑。经营者为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实夫妇,他们的豆汁发得好、漂得净、质量醇正,而且经营有方,为顾客们想得极为周到。有那家道已然没落的旗人老太太,为了节省几个铜板,到了店铺并不买那热好的熟豆汁,而是买下生豆汁,用陶钵装回家再热熟了吃。店主夫妇对她们也一视同仁,笑脸相迎,毫不怠慢。北京人喝热豆汁时,讲究吃这么几种东西:咸菜、焦圈、烧饼。这家店铺的咸菜颜色正、模样俊、味道香,咸菜丝有辣的、不辣的、宽条的、窄条的几种,而且还供应用苤蓝切成的骰子块,浇上辣椒油,夏天更用冰镇,随要随取,真是粗菜细做了。那焦圈炸得不温不火,金红脆薄,夹在层次分明、芝麻粒盖面的芝麻酱烧饼中,就着喝那热豆汁,对嗜好者来说,真有销魂夺魄之感。
但就是这对卖豆汁的夫妇,前几日却惨遭不幸。
他们有一独生女儿,年方二八。父母钟爱此女,既不让她“当垆”,更不令她制作,宠为掌上明珠,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这女儿长得十分美丽——自然是按当时的审美标准衡量。她有着一张鹅蛋脸,双眼细而长,鼻梁平塌而鼻头圆白,一张地道的樱桃小口,上唇的轮廓线呈明显的M形,下巴偏右侧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时值丁香盛开的初夏,母亲带着女儿,从丰台姥姥家归来,临近什刹海时,已是夕阳落山之际。满湖新张开的绿荷,在晚风中瑟瑟抖动,岸柳如丝,拂在姑娘的身上,同她腰系的汗巾,以及汗巾上的槟榔香袋相纠缠,姑娘不由得站在湖边,娇喘微微,同母亲暂歇一时;好在再拐两个弯儿,便到银锭桥了。
不料事情坏就坏在她们娘儿俩那一歇。
她们所歇的地方,南边是一片栽满绿荷的湖水,北边隔着一条车道,是一家有名的饭馆——会贤楼。那饭馆是两层楼的格局,楼檐下挂着一溜黑地金字的长牌子,牌子下垂着红布条儿,大有古人所谓“青旗在望”的意思。楼上楼下都是12开间,全部是磨砖对缝的墙体,楼上还有宽大的绿油栏杆画廊,雅座中的贵客,可以凭栏眺望,对景品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