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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位挺漂亮的小姐第一句话,我须得先向读者们郑重地表示歉意。在最近的二三
年中间,除了口头的不算,我所接到的读者们的函件,不但可以说“积纸盈寸”,简直是
“盈尺”而有余。
这些来函的方式虽不一律——有些是询问的,有些是催促的,有些甚至责我故卖关子而
出于诅咒谩骂——可是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就是要我把我的老友霍桑最近所经历的奇案发
表几件出来。因为我——包朗——是唯一的纪录人,历年来所纪霍桑的案绩已不下五六十起。
他们显然都是霍桑的知己——“霍迷”,故而他们的态度虽有应加修正之处,我相信他们动
机都不坏,我当然可以容谅。可是我也有不能自主的苦衷。
这三年来,我虽因着种种关系眼前还留在上海,霍桑却正在内地负着重要的职责,和我
隔离已久。我不得到他的允许,不能将他的案绩随便发表,这一点读者们当然是早也知道的。
霍桑因着我的屡次转达读者们的要求,最近才给我一个许可的答复——让我将“舞后的归宿”
一案公开发表。
这件案子发生的时间,还是在暴风雨的前夕——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我恰巧住在
他的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里,因为每隔几时他总要留我住几天的。案子发轫之初,好像含着
些喜剧意味,可是因着案情的逐步发展,我们所经历的惊惶,悬疑和危险,也可算得极景波
谲云诡“的能事。霍桑在开端时对于那请求的女子,似乎带些儿厌憎的神气,但他着手以后,
他的好奇心却随着案情的进展而成比例地增高,甚至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他的敏锐的
观察,健全的理解,勇敢的精神和那种”百折不挠“不得最后胜利不止的毅力,也都在这案
子里表现无遗。
这天早晨,是一种衬衫里面还缺不了一件卫生衫的气候。天空中已经放晴。一片片或深
或浅的白云,运行很速,衬着最美丽的蔚蓝的背景,幻出种种奇兽怪岩的景状,那景状随着
它的运行而变化不定。我们门外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上的新叶,因着上夜里的雨水,洗涤得
越发肥润,青翠欲滴,如果有方法可以估量的话,这一夜的滋长的速度,一定比往日加增若
干。
我一个人正在楼下办公室中进简单的早餐——稀饭。霍桑的清晨时的户外运动还没有完
毕,这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老习惯,也是我所赞同而始终没有勇气实行的一种好习惯。忽而
一阵清脆的门铃,冲破了清晨的静寂,不禁使我停住了筷。这不是霍桑回来,他是用不着捺
门铃的。但访问的来客又怎么会这样早?接着施桂的脚声已开了门回进来了。
他向我报告说:“包先生,一位小姐。”他又放低了些声音补充:“一位挺漂亮的小姐!
—”施桂——霍桑的老仆,也是我们的老仆——已上了些年纪,可是他对于美敌郎土Γ置
骰姑挥猩ナЩ蚣跬恕K庖痪浔ǜ娴故刮矣行┓⒕健R蛭艺馐被姑挥写好衣服,只披着一
件蓝条白地的棉织品的梳洗袍,足上也赤裸着,趿着一双棕色牛皮低闲?
这样子似乎不便见客,尤其是女客。可是事实上绝对不容许我犹豫,那女客的高跟鞋已
得得地走进这权充餐室的霍桑的办公室来。
那女客约有五尺一二英寸高度,在我国东南一带普遍低矮的女性中,已可算得“长身玉
立”。上身披着一件淡青色细哗叽的短披,下面露出红白相间条子绸的旗袍,一直盖到伊的
银皮镂孔的鞋背上面。伊有一个瓜子形的脸儿,颊骨部分红得刺目,一双灵活乌黑的眼睛,
罩着两条细长的人工眉——原来伊的天然眉毛,时时遭受理发匠的摧毁,已不留丝毫影踪!
那鼻子的部位生得很恰当,鼻梁也细直而并不低陷,这也是构成伊的美的重要原素。那张小
嘴本来是伊的美的主因之一,可是因着涂了过量的口红,使我见了觉得有些儿“凛然”。伊
脸上的皮肤固然是白嫩细腻到了最高度,可是我不敢相信,大半定是借重了“铅粉”的力。
因此伊的芳龄究竟是十八九,还是二十三四,也不容易判断。
“你——你不是霍桑——”伊一边疑讶似地瞧着我,一边举起伊的指爪上涂着粉红色蔻
丹的尖细的手指,掠着伊的烫卷的近乎赭红的头发。伊的手指上还戴一只相当大的钻戒。
我答道:“霍先生马上就回来。要不要坐一坐?”我说这句话委实有些勉强,因为伊的
那种不自然的矜贵之态——傲气,和那种无礼貌的称呼,已漏出了伊的身分或教育程度。
伊将那披肩卸了下来,露出两条也经过人工装点的“玉臂”。伊的衣服很单薄,因着成
衣匠的精致的技巧,那旗袍和伊的肌肉特别熨贴,越显得不足以抗御这暮春的晓寒。
但伊似乎并不觉得,使我不能不佩服都会女性的抗寒力的高强。
伊坐在靠书桌的那张沙发上,把一条腿叠了起来,我的眼睛便又增加一种色彩。
伊的脚也和我一样是赤裸的,那银皮的镂孔中露出了猩红的趾爪。伊坐时的那种姿势似
乎非常熟练,翘起了一只脚,把一只红白相间的皮夹搁在大腿上,眼睛向我瞟了一膘,仿佛
等我去奉承的样子。
这时我先前感觉的窘意反消失了大半。我开始猜度到伊的社会地位。伊也许还够不上出
于布尔乔亚阶级,可是装摆着那种贵族气焰,反而丧失了伊的本来面目,这是非常可怜的。
伊见我不理会伊,便自己开了手夹,拿出一只银质的小烟盒来。伊拿了一支纸烟,却没有火
柴——伊分明是照例不带火柴的。伊的眼光又瞟到我的脸上。我忽不自觉地拿了一盒火柴给
伊,但仍让伊自己擦着,这一度接近,我的鼻管里沾染了一阵迷人的香气。
“霍桑什么时候来?”伊露出怨恨的神气,吐了一口烟。
“大概快了罢?……唉,你有什么事!
“我得对他自己说。
伊是霍桑的朋友吗?不是。是有什么疑难事件来请教霍桑的吗?那种神气又不像。
我的疑问还没有解答,霍桑忽已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
那女子见霍桑进来,并不起立,只微微点一点头。
“霍桑——霍桑先生。
霍桑听了伊这句“先生”二字十分勉强的称呼,向伊瞅了一眼,又把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我冷冰冰地没有反应,但自顾自把我的半碗粥吃完。
霍桑在另一只安乐椅上坐下,一边问:“我很荣幸,竟得到姑娘的认识。请问尊姓?”
“安娜。”
“安娜?包朗,我有些儿糊涂了。‘百家姓’上可是有复姓安娜的吗?”
我冷冷地答道:“这不是姓。这是外国女子的闺名Anna的译音。”
霍桑也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唔。原来如此。那末,我委实不应当用‘姑娘’或
‘小姐’,我应得称呼‘密司’才是。对不对?”
安娜的眉毛略略向上一抬,眼角里好像露出一小块眼白,却并不答复。
霍桑又说:“密司安娜——唉——对不起,我本来不应当这样称呼,可是没有法子——
请问密司尊姓?”
伊不高兴地说:“姜!”
“哎哟,请恕我唐突,这个姓似乎不大称配。这‘姜’姓是我们百家姓上本来有的中国
姓啊!”
安娜有些不安起来了,伊的眼角里不但露白,而且眼黑部分也漏出近乎恼怒的光彩。
“我不是来请你批评我的姓跟名字的,我是来托你办一件案子的。”伊随手将大半支纸
烟丢在书桌上的烟灰盆里。
霍桑瞧着伊的头发,自顾自地说:“这头发染得正好,真像外国人的勃郎色,要是有方
法可以把黑眸子染得煤油蓝的话,密司姜,我倒劝你试一试!”
苏妈走进来收拾碗碟,才把霍桑的讽刺话打断。可是安娜并不羞窘,还只是露着那种怨
恨之色。
“霍先生,我是为了一件命案来请教你的。你怎么拿我开玩笑?”
伊的语调已显然有了变异,神态上的那股“火气”也消退了不少。霍桑也点了点头。
他说:“抱歉得很,我怎敢玩笑?这是我的一种贡献。……唉,你说是一件命案?
死的谁?“
“一个朋友。”
“是男朋友罢?”
“不,是我在快乐舞厅时的同伴——好朋友。”
我先前的料想总算不大差远。伊是个舞女,伊的这种装扮也许是被迫而然的,平心说来,
那只有可怜的成分。可是我不懂社会上仅多那些并没有“可怜”因素,而自甘“可怜”的密
司们,究竟又为着什么呢?
“伊是谁?”霍桑的注意似乎渐渐儿转入正轨了。
安娜回答说:“王丽兰。”
“哈,又是个外国名字。”
我不禁插口说:“唉,王丽兰是个大名鼎鼎的红舞女,前年不是曾被选为舞后的吗?”
我暗忖这女子的死,事情也许会闹大。“
安娜接口说:“是的,可是从去年起,伊不再伴舞。”
霍桑说:“那末、伊是个卸任的舞后。是不是?现在伊怎么样死的?”
“被人谋杀而死的——被一个什么人用手枪打死的!”伊的语声中开始有些悲哽。
霍桑的脸色越发庄重了。他瞧着那舞女点点头。他说:“真可惜。近来舞女被人打死的
已有好几个。上月里光明舞厅的胡玲玲,不是也被人打死在汽车中的吗?”
姜安娜的眼眶上似乎泛出了一圈红晕。“原是埃我们做舞女的,实在太苦了!
太吃亏了!这一次我所以来请教你,一则为丽兰报仇;二则也为着我自己。人家高兴时
随便把我们玩,玩厌了就随便处死!我们委实太没有保障了!“
霍桑已摸出纸烟来烧着,把头仰靠着椅背,似在瞧着上面的承尘出神。我这时不禁产生
了相当的同情。
安娜又说:“霍先生,你如果能把那个凶手捉住了,那我情愿重重地酬谢你。我听说你
是个万能的大侦探——”霍桑忙着把头回到了正常状态。“什么话!—万能?人耸峭蚰埽慷
圆黄穑铱墒懿蛔!被羯A∽磐罚成细〕霾蛔栽诘你成炖锶酝挛着纸烟?
霍桑从来不喜欢人家不合理的恭维,何况这“万能”两个字,更超越了恭维的限度。
安娜颤声说:“霍先生,我不大会说话,请原谅,可是人家都这样称赞你。丽兰死得很
苦,又十分奇怪。你就是不为酬报,为着一个可怜女子的惨死,也得费一些心力,把这件案
子的真相查个明白。”
伊的声音近乎哀求了,而且“奇怪”的字样也分明打动了霍桑的好奇心。
霍桑正色答道:“好,我去看一看。伊在那里?”
“伊死在伊的家里——青蒲路二十七号。伊家里本来没有一个亲人。——眼前有一个伊
的姑夫,叫李芝范。
“是这个姑夫告诉你的吗?”
“不,先是金梅打电话通报我——金梅是丽兰的女佣人——我不曾接到伊的电话。
后来看门的老毛在光明舞厅里找着我,我就赶得去。伊死得真凄惨啊!
霍桑把身子坐直了,两指夹着纸烟,向我瞧瞧,似乎暗示我如果有意一块儿去,必须立
刻去换衣裳了。我觉得没有向这姜安娜作什么告退表示的必要,便自顾自走出办公室的门,
到楼上去。我在上楼梯的时候,听得安娜又在说话。
“霍先生,现在我不能陪你去,别的话等你去查看过了再说。我还没有睡过哩。
我暗暗唉了一口气。做舞女的也够可怜。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又听得电话铃声在楼下响,
霍桑的接话声音,也似乎很紧张而响亮,因此使我的更衣的动作,也加紧了速度。
我穿好了一身灰色国产淡灰花呢的西装,并拿了些应用东西下楼的时候,那舞女已经走
了。霍桑正在将放大镜、软尺、铅粉、骆驼毛帚、纸片等物放在他的外衣袋中。
因为这几天在清晨和傍晚,他出外时总穿着那件鼠色薄呢的大衣。他见了我并不多说,
脸色很紧张,这是我在上楼以前不曾瞧见的。
我问道:“谁来的电话?
霍桑沉着脸答道:“倪探长。
倪金寿是霍桑多年的朋友,凡知道霍桑的人,总也会连带熟悉他的姓名。他在警界中服
务已经二十多年,因着历年来勤恳努力而获得的劳绩,升迁到了现在的地位。不过若使能够
适用定量分析的话,他的劳绩里面大概有若干成分是属于霍桑的。倪金寿倒也并不像一般不
识时务的人,“一朝得志,尽忘故旧”。他对于霍桑仍保持相当的敬意,每逢有疑难或关系
比较重大的案子,依旧和霍桑保持着联系。这一次的电话是他打来的,可见又发生了什么棘
手的疑案。
我又问道:“什么事?”
霍桑答道:“再巧没有,就是这件舞后王丽兰的血案。不过这情报的来由和刚才的不同。”
“谁去报警的?
“有一个陆健笙。”
“陆健笙?——是不是那华大银行的经理?”
霍桑一边扣着他那身藏青哗叽便服的衣钮,一边向我膘了一眼。“你也认识这个人吗?
倪金寿为了这个人,口气里有些着急。我想不到银行家的权势,竟也会波及到你这个弄笔头
的人的身上。”
我呆了一呆。“怎见得?”
“你的语调和面容的表示,都给予我这样的印象。”
“唉,我并不是因着他是银行家。他在社会上的确有相当地位。他是妇孺救济院的院董,
银行联谊会的执行委员,又是平民工场的创办人——”霍桑忽摇着手阻止我道:“好啦,好
啦。你且慢着盲目地崇拜,仔细瞧瞧他的人再说。你难道不知道社会上仅多那些套着‘名流
’‘闻人’的面具,暗地里干着丧良无耻勾当的人吗?……好啦,别空谈。倪金寿似乎很着
急,正焦急地等我们。走罢。”
这时刚交七点三十分钟——四月十九日的早晨,星期一。从霍桑寓所到青蒲路,汽车的
途程,只有七分钟。霍桑的汽车在二十七号门前煞住的时候,有一个派在尸屋门口看守的九
十九号警士,忙走过来开车厢的门。他是熟识霍桑的。
他把手在帽檐上触了一触,招呼说:“霍先生,倪探长等候好久啦。”
霍桑点点头,跳下车去。我也跟着下车,随手将车厢门关上。
这发案的二十七号屋子是一宅半新的小洋房,共有三层,外面用水泥涂刷,上下都是钢
条框子的玻璃窗,窗内衬着淡黄色的窗帘,外观很精致。这时楼窗的一角受了大阳,正闪闪
射光。这屋子是孤立的,门面向青蒲路,是朝南的:东侧临大同路的转角;西边是一小方空
地。
屋子前面有一垛短墙,墙上装着尖刺的短铁栅。那门是盘花的铁条做的,上端也有尖刺,
都漾着淡绿色。我们刚踏进这铁条门,便瞧见左手里有个小小的花圃,约有八九尺深一丈半
以上阔。圃中种着些草花,内中几朵浅红的月季,瘦小异常,受了夜雨的欺诱,嫣然开放,
可爱又觉可怜。有几只瓷盆倒很精细,但随便放在地上,瓷面的四周已溅满了泥水,显得屋
主人对于莳花的工作并不感到怎样的兴趣。右侧里也有一小方空地,有短冬青树隔着,不过
已被那看门人的小小的门房占去了一大半,加着另有一株棕树,实际上已所“空”无多。
我跟着霍桑走上那条阳光初照还没有干透的水泥狭径时,那瘦长身材穿一件玄细呢夹袍
子的倪金寿探长,早已从里面迎了出来。
“霍先生,包先生,劳驾了。这件事很奇怪——似乎有些儿麻烦。”
霍桑微笑着答道:“那末,我不能不先向你致谢,你又让我有一个广开眼界的机会。”
倪金寿又跟我们握了握手,领导着走上那三级水泥阶。霍桑的目光在地上和左右两旁流
转着,显见他已在施展他的优越的观察力。我瞧见这水泥径上浮着一些儿泥,显见是从旁边
花圃上经雨水冲过来的。花圃的泥地上,经雨水冲刷得非常平整。
倪金寿忽向我作多余的警告。“包先生,小心,请从木板上走,地板上有着重要的足印
呢。”
那正门口铺着两三块旧木板,转接到左手里一个开着的门口里去,掩护着木板下面的足
樱霍桑忽站住在门口外的一小方棕垫上面,蹲下身子,将木板移过一边,两行很显明的男子
皮鞋的泥印,和一行女子的高跟鞋印,便赫然可见。倪金寿也跟着霍桑偻下了身子细瞧。
“霍先生,这两行男子皮鞋的足印很清楚。”
“真清楚。”霍桑跟着足印伛倭着一步步走向里面的门口去,似乎他正全神贯注,故而
只随便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