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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有些不耐,隔了一回,又禁不住发问。“你见了安娜打算要证实那几个问题?”
霍桑仍简单道:“问题很多。”
我仍企图逗开他的话盒。“那四个男子的切实的关系,当然是你要调查的主题。
对不对?“
“对,可是还有其他。”
“什么,请举一个例。”
霍桑好像受了我的诱引,果真举出了一点。他道:“这女子怎么会有这许多钱,我也得
向安娜问一问。”
我道:“这也算要点?伊的钱不是有那个冤桶陆健笙抱腰吗?”
霍桑等了一等,微微摇一摇头。“我不相信这个冤桶会冤到如此程度。”
“何以见得?”
“他最近不是已知道了赵伯雄跟王丽兰有勾搭吗?我猜想伊和余甘棠的关系,他也未必
会全然不知。”
我不禁笑道:“霍桑,你的心理研究固然是很精深的,可是据我看来,却还像‘万宝全
书缺只角’”这时霍桑突然把汽车煞祝我抬头一瞧,才知车路中心的红灯亮了。等到汽车继
续进行的当儿,他的谈话也居然有继续的余兴。
他问我道:“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头不住向马路的两旁了望。
我答道:“你对于‘冤桶心理’的研究,似乎还欠透澈。上海仅多这样的大人物。
他们一方面伸出了魔爪,压榨平民的汗血,一方面却把榨来的钱去尽力挥霍在女人身上。
他们明知他们的外室或不合法的同居者在外面勾勾搭搭,他们却仍能保持着那种眼开眼
闭的‘绅土风度’而鞠躬尽瘁地报效。这才是彻底的冤桶心理,这也就是‘悖入悖出’的定
律!“
霍桑好像没有听得我这番议论,忽自言自语地说:“唉,这就是嵩山路——那高房子大
概就是康宁公寓罢?”
两秒钟后,我们汽车已在那宅八层高的巨厦面前停祝霍桑先跳下车去,一直进那公寓的
门房里去。等我将车门关好,走上石阶,他已从门房里出来,领我走进电梯间去。
他说道:“我已问过,姜安娜住在三层楼。”
我道:“此刻伊总在楼上罢。”
“那是当然的。伊不是说过昨夜伊一夜没睡吗?”
电梯升到三层楼上,我们跨出电梯间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举起手来瞧瞧我的手表。
“霍桑,这时还只九点半钟。姜安娜回来不过睡了两个钟头,我们去叫醒伊,未兔不近
情理。”
霍桑皱了皱眉。“那也顾不得,事情很紧急,不能耽搁太久。我只希望跟伊谈十五分钟,
伊尽可以再睡。”
我们已找到三零六号室的门前。霍桑略一疑迟,就曲了他右手的食指,在门上叩了三下。
里面没有回音。我瞧门旁也没有电铃,我也就举起拳头帮助他敲了两下。回音果然来了。
“谁?——谁敲门?”
那声音宏亮而急促,明明含着些惊恐意味。
我诧异地低声说:“这是男子声音啊!不会弄错吗?”
霍桑摇摇头。“这也值得诧异?你听不出这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吗——倒霉!”
他说完了旋转身子,预备向后转了。
里面又有第二种声音:“是谁?什么事?”这是女子声音了。
我又说:“是安娜埃你为什么走?”
霍桑突然沉下了脸。“我们进去做什么?……唉,糜烂的上海,可诅咒的第六伦!”
他迅速地向电梯间走去,脸上浮出一种恼恨和凄悲,嘴里吐出一阵深长的叹息。
霍桑再没有下文,但我也已领会到。我真觉得扫兴,也不禁暗暗地叹息着:“可诅咒的
第六伦!
当我们走下了康宁公寓的石阶,霍桑用钥匙开车门的时候,我又问他。“我们回去吗?”
“不。去找赵伯雄。”
“你也知道他的住所吗!”因为刚才金梅和老毛吴妈三个人谈话的时候,都不曾提起赵
伯雄的住址,霍桑也不曾问过。
霍桑把钥匙放进了他的衣裳,另从胸口袋里摸出那张二英寸的小照片来给我瞧。
那是方颌棱目的赵伯雄。我倒呆了一呆。
他道:“翻过来瞧埃”语声中似乎有些不耐。
我忙把照片翻转来,果然有“亚东七七四”五个铅笔字,那字迹小而且淡,“写得也不
大高明。
霍桑道:“我猜想这五个字是王丽兰的手笔。”
“那末是亚东旅馆吗?”我说着仍将照片还给霍桑。
霍桑略点点头,又爬到了驾驶盘的座上,把汽车掉过头来,一直向北进行。
他忽问我道:“你带着手枪吗?”
我暗暗一惊,想不到会这样严重。我答道:“没有埃你呢?”
霍桑点点头:,“我是随身带的。”
我又道:“我们不是去找赵伯雄吗?怎么用得着手枪?我倒有些奇怪。”
“看赵伯雄一定用不着手枪,这话才奇怪。”他顿了一顿,让汽车转弯向东,又继续说
:“你须明白,我们现在既然还不知道哪一个是凶手——哪一个是开枪打王丽兰的人,那末,
我们对于任何一个嫌疑人,都得戒备着他有随时开枪的可能。”他又顿了一顿,补充说:
“连陆健笙也不能例外。”
这句话我又认为有些突兀。“什么?陆健笙也不能例外?他也有凶手嫌疑?”
霍桑的眼睛瞧着马路的中央。这时汽车已入了闹市,驾驶上不能不加意些。我虽发了这
个耐不住的问句,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时候委实不应向驾驶人讨论这样疑难的问题。
霍桑却仍从容地答道:“谁知道呢?我常对你说,一个科学家在从事研究工作的时候,
决不能先抱着某种成见,他必须凭着了毫无翳障的头脑,敏锐地观察,精密地求证,和忠实
地搜集一切足资研讨的材料,然后才能归纳出一个结论。”
奇怪,他竟唱起高调来了。我老实说,这陆健笙既然是个出首向警厅告发的人,实在不
像有行凶的嫌疑。
霍桑忽又自动地补充。“你所以把陆健笙除外,就因你对于‘冤桶心理’的研究太透澈
了!你须知大都会里的冤桶虽多,也并不是出于一个典型;并且心理的状态千变万化,决不
能执一而论,就是同一个冤桶。在不同的环境和情势之下,也会反映出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
须知他们固然是‘悻入’了有时也未必肯随意‘悖出’埃”汽车又因红灯而停止了。我一时
不知道怎样答复霍桑的空泛的理论。霍桑忽回过头来向我微笑着。
“你怎么静默起来了?”
我答道:“我在静听你的高论埃那末,你以为陆健笙真有凶手嫌疑吗?”
他一面将汽车继续驶行,一面又笑道:“包朗,我相信文学头脑跟科学头脑,这中间的
确有着一条鸿沟。我告诉你,眼前我的脑子里,谁也有嫌疑,谁也没有嫌疑。唉,亚东到了。”
我们进了旅馆,先在旅客表上找寻七七四号。这号数下面标着“金君”二字。我有些失
望,霍桑却并无表示。
我低声道:“莫非这赵伯雄已经搬走?”
霍桑答道:“我们上去问一问再说,他尽可能化名。——且慢,让我先打一个电话给倪
金寿。”
霍桑走到电话间去。我等在外面,见他拨的号码是警察总署。一回儿电线接通了。
他断续地说:“我是霍桑,请倪探长接话。……还没有回来?……他有电话吗?
怎么说?……今天没有上课……唔唔。……他此刻到哪儿去了?……好。“他随手将听
筒搁好。
我等他回出来时低声问他。“可是那余甘棠今天没有上课?
霍桑点头说:“是的,连宿舍里都不在。倪金寿已问过几个余甘棠的同学,据说他这几
天缺课很多,行踪也很飘忽。”
“这样看来,这个人的嫌疑似乎又加重了一层。是不是?”
霍桑点点头,便向电梯间走去。我一边跟随着他,一边继续发问。
“倪金寿还在找寻这姓余的吗?”
“不,这姓余的既然暂时失踪,他自然也无从着手。他曾打电话到总署里去,通知我他
先要跟我谈一谈,然后再想进行的方法。”
“那么,怎么我刚才好像听得他要到扬子旅社去?”
“那是他依了我的话去调查陆健笙昨夜的行踪的。
这时我们早已站住电梯间面前。电梯下来了。钢门拉开以后,吐出了一大群人,内中也
有不少妖冶的女性。我们进了电梯,彼此不再说话。电梯一层层地上升,到了第七层时,我
们便走出来。这旅馆是上海高价旅馆之一。在这里出进的人,外表上好像都是生活富丽的资
产阶级,其实我相信如果剥下了他们的面具,里面也尽多“凄惨”人物,而且所干的事,也
尽多“不可告人”。我们在那铺着狭长地毯的雨道中转了几个弯,才找到七七四号室。室门
前那块小小的玻璃牌上,果然写着“金君”二字。霍桑在那关着的室门口站了一站,并不立
即敲门。他向左右两端一望,有一个穿白号衣的侍役,正从东端走过来。霍桑把手插到衣袋
里去,立即又拔出来,迎着那个茶房走去。我瞧见他有一种极敏捷的动作,仿佛把什么东西
向那茶房的手里一塞。
他开口说:“七十一号,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瞧见那茶房的号衣上果真有红线绣着七十一的号码。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一双乌
黑的眼睛,已充分表示出他不单灵敏,而且是“训练有素”。不过大旅馆里侍役们的训练的
主要科目,并不是怎样侍应旅客,却在如何辨别旅客们钱袋口的宽紧,和如何捞“外快”。
这七十一号把眼角向他的手掌里膘了一碟,又抬头向霍桑和我估量一下,便点点头,立即表
演出他的训练有素的成绩来。
“先生,什么事?”那先生的称呼,分明是他的手掌里的东西所产生的自然反应。
霍桑道:“这七十四号里住的什么样人?”
那茶房疑迟了一下,答道:“一男一女,姓金。”
“那男的是不是一个穿西装的少年?”
“不,是个老头儿,穿中装的。那女的年纪倒还不过二十多岁。”
我一听这话,不能不再度失望。老头儿当然不是我们所要找寻的人。但霍桑仍没有消极
的表示。
他继续问道:“他们几时来的?”
七十一号答道:“才到——不到一个钟头。”
霍桑的眼睛里闪了一闪。“那么,昨天住的什么人?”
那灵敏的茶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应道:“是个少年——是的,穿西装的,个子很
高,姓钱。
霍桑迅速地从胸口袋里摸出那张小照片来。“是这个人吗?”
那侍役把照片仔细瞧了一瞧,连连点头说:“正是这个人。他昨天才搬走——不,其实
是今天搬走的。”
我的希望突然恢复过来,心里当然非常高兴。
霍桑又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搬走的?”
“昨天半夜以后,大概是一点钟光景,所以就算今天也可以。先生,他是什么样人?
我们也觉他很奇怪。他干了什么事?“
霍桑并不答复他的问句,只自顾自问:“你觉得他怎样奇怪?”
“他昨夜冒雨回来,一回来便收拾行李,付清了帐出去。我给他拿皮包,他也不要。
他自己提了皮包到电梯间去。因此我觉得他的行动有些儿异样。“
我觉得心房的跳动增加了速度。因为那茶房不单证实了赵伯雄的面目,又证实了他昨夜
里的行动的确有行凶的可能。在无意中得到了这意外的情报,我怎禁得住不暗暗欢喜?这时
有一个年龄迫近半百而打扮却像十八九少女那么的女人,袅娜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并不理
会,继续注意霍桑的问句。
霍桑又进一步地问道:“他临走时的神气可有些儿慌张?”
那茶房张大了眼睛,点头说:“是的,的确慌张!他回来以后,一言不发,只顾整理他
的皮包,整理好了就走。我早就疑心他不是路道。”
“那么,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你也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我问他可要叫汽车,他也只摇摇头,不说一句话。先生,他到底干的什么
事?我早就疑心他。”
“噢,你早就疑心他?为什么?”
这时又有个穿长袍,戴呢帽,留黑须和戴眼镜的人大腹贾模样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甬
道东端走过来。那茶房似乎有些顾忌,向霍桑努一努嘴,便向着西端的转弯处走去。
我们当然跟随他走。那西端出口的转折处比较僻静些,他才低声回答。
“先生,有好几件事使我疑心。他虽一个人住在这里,来看他的朋友却不少——”
“都是些什么样人?”
“这个我记不清楚,穿中装的跟西装的都有,不过年纪都不很大。”
“有女朋友吗?”
“有——有一个,还曾在这里住过夜。”
霍桑的眼睛里又闪出一种光彩,分明他也已按不住他心里的惊喜。至于我的情绪怎样,
自然更不必说。
他继续问道:“这女朋友可漂亮?”
那茶房扮了一扮鬼脸。“漂亮得很!身材很长,脸儿圆胖胖的,戴着一副黑眼镜。
伊的装饰也挺摩登。我想想看,伊第一次穿的是——“霍桑点点头,忙截住他说:”好,
你用不着细说。伊在这里住过几夜?“
那茶房想了一想,答道:“两夜。我想第一次大概是十号罢?第二夜是大前天,礼拜五,
十六。”
霍桑又点点头,分明他已确定这女朋友是王丽兰无疑。“你的记性真不错。这姓钱的客
人已在这里住了几天?”
那茶房受了霍桑的称赞,似乎更起劲了。“好久了,快近一个月。”
“你刚才说有好几件事使你觉得奇怪。还有什么?”
“他的朋友们谈话时声音总是很低,有时候我们进去冲茶,他们的谈话便会立刻停止。”
“你说的是女朋友吗?”
“不,男朋友。那女朋友一来,那就顾忌得更厉害啦,连房门都得锁上!我们都很知趣。
当然不再进去了,还有一件事,就在前天晚上罢?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也曾来向我查问他。
不过这少年只问起有没有一个女人在他房里过夜。我告诉他有的,他就气得什么似的。”
霍桑又急忙掏出那张余甘棠的照片来。“查问的人,可是这个?”
那七十一号接过了照片细细一瞧,脸上浮出疑惑不决的神气。他缓缓地说道:“好像是
的,不过我瞧见那个人时,好像在发脾气,跟这个照片上的笑脸,有些儿不同。”
霍桑又将照片收回了,又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十元的法币来。
“七十一号,你真聪明。这个给你抽一包纸烟。”
那茶房又满面笑容,半推半受地说:“先生,你太客气了。”实际上那张法币早已安然
地过了渡。“先生,这钱先生到底干了什么事?”
霍桑低声说:“他也许杀了人!”他说时定一定神,似在倾听什么,又向甬道西口望了
一望。
“杀了人?”那侍役禁不住流露出惊骇状来。
霍桑止住他说:“轻声些!你可以通知你的同事们,如果在什么地方再瞧见他,或是有
什么人来找他,你就应差一个人悄悄地跟着去。你如果能把他或他的朋友们的住所报告我,
我准备着十张同样的法币酬谢你。”他说着掏出一张卡片来给他。“这里有我的电话号数,
你留着。”
那茶房一瞧见卡片,脸上忽现出惊讶的神气。“唉,你是霍桑先生——我——我一定照
办——不过再要瞧见他,霍桑点头道:”那不妨事,我还有别的法子找他。你只尽你的力好
了。“他说完了向我点点头,回身就走。我跟着霍桑回到电梯间面前。那梯间的钢门关着,
上面的指示针正停留在楼下的第一层。我料想要等这电梯上升到顶,然后再降下来,还需要
相当的时间。因为这案子的逐步开展,我委实有些按捺不住,便想利用这等候的机会,听听
霍桑的见解。
第五章恶消息霍桑因着电梯的迟迟上升,在那钢门边的电铃上捺了一捺,就回身走到窗
口边去。
我见他的脸色沉着,眉峰也紧蹙着,眼睛了望着窗外密密排列的高低不一的屋顶。
他伸手到袋里去摸出他的纸烟盒来。
我把肘骨靠着窗槛,乘机问道:“霍桑,我看那个来这里住过两夜的女朋友,分明就是
王丽兰。是吗?”
霍桑仍瞧着那些浸在阳光里的屋顶,点点头道:“那当然。”
我急忙问道:“哪一点?——竟值得你这样皱眉苦思?”
霍桑缓缓答道:“王丽兰为什么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