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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时顺道来迪化再作定夺;嘱高先生速回乌苏协筹军务。
高老师听完她舅父这番话后说:“马贼此举确是猖狂,无怪玉帅震忽。但量这小股马贼毕竟不过疥癣之疾,实不值兴师动众,尤恐前时叛部乘机骚动,引起祸乱,实为不便。”
厅堂里静了一阵,才又听到她舅父说:“先生之虑极是。我昨晚思之再三,不如以厚禄诱罗贼来降,擒而杀之,则可高枕无优矣。”
玉娇龙听到这里,心里暗暗吃惊,正发急间,又听高老师说:“玉帅治军,向重严信,大人此计虽好,只恐玉帅碍难依从。”
她舅父说:“大成心性我岂不知。这事何须他来出面,只由一位都统办理就行了。”
厅堂里又是一阵沉默。
玉娇龙忧心仲仲,想起她曾对罗小虎提出过,要他去投军,但求取得个游击之职,婚事就有望了。她想到如若罗小虎竟由此中了他们的圈套,自己就将会恨悔终天了。她心烦意乱间,又听到高老师说:“想这伙马贼不过是些为饥寒所迫的亡命之徒,并无远大抱负,兼以行踪无定,聚散无常,玉帅搜剿半载,尚且徒劳,招诱恐亦无从下手。”
又静了一阵,玉娇龙听舅父绕开话题忽然问道:“听军校说,那天阵上交锋,先生失手落马,贼首不但未曾加害先生,反而下马相扶,并和先生讲过话来。不知此说可是真否?”
玉娇龙听到这番问话,顿时心都紧了,忙轻轻能手将门帘拨开一缝看去,见高老师脸色虽微微发白,但神情却尚能保持镇静,不慌不忙地答道:“学生生平未经战阵,那天临危仓促接战,落马后眼为飞砂所迷,只说已难幸免,不意在迷乱中确曾有人对学生喝道:‘留你一命,传话玉大人,我等不过为巴依、伯克所迫,不关官兵事,不要苦相逼,不然,彼此都不利!“黄大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对高老师不禁暗暗佩服,虽明知他是在说谎,但她认为这种说谎是合情合理的,也许就是她父亲常称道的“机智”。
正在这时,门差来报:“当地各衙官员求见。”黄大人对高先生说:“我去去就来。”
随即便起身到前厅去了。
玉娇龙趁厅堂无人,推帘走出堂来,一如往日一般,上前见过礼,低低叫了声:“师父”。恭恭敬敬站立一旁。高老师看她一眼,带怒冷冷地问道:“那天遇贼,你可曾动手?”
玉娇龙默不作声。
高老师又说:“我看到你车旁那两具贼尸,就知道准是你干的了。”
玉娇龙仍默然不语。
高老师微微叹息一声,说:“你如何这般轻易就开杀戒!皇夭在上,这决不是我传你武艺的初心!”
玉娇龙见高老师急成这副样子,心里反觉得好笑起来,似辩解又似反诘说:“师父不是常常教诲我说,要‘学以致用’吗?如果不为用,我又学武艺来做什么呢?”
高老师顿脚说:“杀人非同儿戏,哪能比做文章?似你这般任性轻率,难免伏下祸根,一旦铸成大错,悔之已来不及了!”
玉娇龙见高老师一再正色训怨,心里也不禁暗恼起来,负气他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两贼前来窥车,我才杀了他的。”
高老师听她这样一说,反而感到一惊。心想:她把杀人的理由说成仅是为了“窥车”。照她这般心性,何事不可成为杀人借口。他本来想再训戒她几句,但见她柳眉微挑,唇露任性,眼含得意神色,知道劝戒已无用处,只好长叹一声,把话咽了回去、正在这进退为难之际,玉娇龙忽地转变话头说:“我适才在门内听得,舅父似有委师父前去诱招半天云之意,师父去还是不去?”
高老师惊奇他说道:“我怎未察出黄大人有此意来。我在西疆人地两疏,怎能负此重任!”
玉娇龙凝视着高老师,固执地问:“舅父如果委托师父,师父是去还是不去?”
高老师猜不透她为何这样追问不休,只含糊应道:“为酬玉帅知遇之思,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只是偌大西疆,我到何处寻他去。”
玉娇龙陡然涌起一阵怨恨之情,冷冷带刺他说:“何用师父亲去寻他,说不定哪天他自会投上门来!”
高老师猛然一惊,转过身来,张大眼看着玉娇龙。一时间,他完全陷入一种不测究竟和不知所措的境地。他从玉娇龙那双发亮的眼光中,隐隐看到一种闪闪逼人的敌意。高老师只觉心里一阵发冷,他深深藏在心里的一个隐秘似乎已被人窥透了。她又是怎样窥探到的呢?他简直无法理解。突然和意外,竟使一向以沉谋自许的高老师陷入惶惑,他如临深渊,感到一阵阵心悸。
厅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玉娇龙已看到走廊上舅父的身影,便翩然退进房中去了。
过了两天,高老师带着黄大人和玉夫人的书信动身回乌苏去了。
玉娇龙自来迪化后,终日沉默少言,郁郁不乐,玉母非常忧心,多次问她是否身体不适,玉娇龙总是淡然一笑,用别的话支吾开了。一天,玉夫人把香姑叫到跟前,向她问起小姐情况,香姑说:“小姐常常独坐出神,有时还见她面有泪痕,小的几次问她,她都不答。”
玉夫人问:“你看小姐不乐是为何来?”
香姑说:“小的揣来多半是为想念乌苏。”
玉夫人说。“乌苏本非故园,你小姐当不至为此。”玉夫人想了想,又说:“该不会是沙漠遇贼,受惊失魄所致?”
香姑说:“小姐谈起那天沙漠上官兵与马贼交战之事,兴致很好,毫无惧伯之意。倒是每次谈到夜宿山林和过草地的时候,就变得神情恍惚,话语含糊,依小的看,小姐果真失落魂魄,也是失落在山林中和草地里,不会是失落在沙漠上。”
玉夫人说:“明日叫人到寺庙里去进进香,许几部经的愿,求菩萨保佑,就会好的。”
玉娇龙和玉夫人居住的后院旁边有道矮矮的粉墙,通过圆门,便是一座很大的花园。园内碎石铺路,路旁砌立石山,回环曲折,颇有情致。花园西角建有长楼一座,登楼凭栏眺望,可以远望天山,皑皑苍苍,横绵无尽,园外古道沿着河岸一直向西漫漫延去。这座长楼乃是当地官员为来使、迁客迎风饯别的地方,一年不过热闹几番,平时却人迹罕至。因此,楼上是雀粪污栏,楼下是荒草没径,整个花园显得格外幽静索寞。
玉娇龙却非常喜爱这座花园,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独自去到花园深处留连许久。好几次香姑要陪她去,她都推说心烦喜静,把香姑留在院内。
过了一月,一天,玉帅借到昌吉巡营之机赶到迪化来了。玉帅一是为来看望多年不见的内兄黄巡按;二是来看看玉夫人母女。玉帅一到,驿馆内上上下下自然有一番忙乱和闹热。好在玉帅此来并非公出,迪化城内都统、州官以及各营校尉,一律不曾知照,黄大人亦只在驿馆内设家宴相待。晚间,宴设内院厅堂,黄无赐和玉大成并坐首位,玉母与玉娇龙坐在两旁。一番话旧之后,又谈起马贼事来。玉帅说,已有确报:马贼因前番袭击官眷,引起内讧,半天云已畏剿离巢,群贼已散,只有二十来骑,由一年轻头目率领窜逃至蒙古去了。
黄天赐抚杯沉吟,问道:“探报果确?”
玉大成答道:“游击肖准从回部头人格桑处探来。据格桑说,他的手下人十日前曾在石河子附近见到过半天云,还和他说过话来,探他口风,他说有事要进关去。肖准曾两次和半天云交锋。十分悍练,所报可信。”
玉娇龙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开始她听父亲所谈“确报”,不禁暗暗发笑;后又听父亲谈到探报来由,心里又不禁紧促起来。
黄天赐说:“从权宜计,宁可信其实;从久安计,宁可疑其真。贤妹弟以为如何?”说完,二人相视大笑,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玉大成胸有成竹地说:“西疆地广人稀,欲获罗贼,有如大海捞针,实为不易;我已传令东路失卡,取下榜文,撤去巡哨,放他进关,使西疆马贼群龙无首,不再蚁聚;罗贼如虎失牙爪,其势自孤,如此,则剿、擒也就两易了。”
黄天赐听罢,不禁击桌称赞说:“十年不见,贤妹弟老谋深算竟神奇至此!真乃西疆之福。圣上面前,我自会奏闻。马贼之事,就不必再议了。”
于是,二人转过话题,又谈了些京中故旧迁降浮沉之事,相对感慨万端。玉大成饮了数怀,继又谈起边塞军务以及十年来的戎马生活,不觉激昂起来,说:“我从昌吉来迪化途中,马背上口占一绝,念你听听,请予指正。”
“夜夜胡前刁斗寒,朝朝营帐对天山。十年边塞无烽火,投笔班侯老戍边。”
黄天赐不住点头赞赏道:“气势雄浑,韵节自如,慨而不悲,确是绝唱。贤妹弟真不愧是儒将风雅。”
玉大成拈须一笑,并未答话,似有所思。
玉娇龙已从父亲的诗句里察出他已有请调回京之意。她抬眼望着父亲,见他两鬓已斑,满面风尘仆仆,似比月余前又消瘦些了。至性之情使她心里浮起一阵酸楚,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乱。
黄天赐举怀欲饮未饮,慨然说,“边地苦寒,且多悍戾之气,既不利于身,又不利于性。贤妹弟无妨上表陈情,求调回京。我回京后,亦可从中斡旋,助你一臂之力。”
玉大成举杯说:“我意已决,一切都托仰仁兄了。”
宴饮直至二更才散。玉大成把黄天赐送出厅堂后,回身又和玉母叙了几句家常。然后,他把玉娇龙叫到面前,带有探询的口气问道:“高先生离开迪化时可曾发生过什么变故?可曾和你说过什么来?”
玉娇龙心里一动,说:“秃面之事,女儿一概不知,高老师亦未和女儿说过什么。”
玉帅拈须俯首,在厅内踱来踱去。
玉母不安地问道:“高先生出了甚事?”
玉帅说:“高先生回乌苏后,神情沮丧,我以为他是为沙漠遇贼之事愧疚于怀,只抚慰了他几句,便忙军务去了。不料过了两天,等我从城外练军回府,才知他已只身离去。临走时给我留下一书,大意说感我厚恩,尚未图报,他因倦于萍漂,遁迹深山去了。并说将高师娘托我,望我收留照拂,他当结草以报。我看先生为人诚信磊落,似非动萌出世之念的人,此番不告而去,其中定有缘故,只是百思不解。”
玉娇龙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已明白几分。她知道高老师的出走,多半是由自己的任性使气所致。她想起那天的负气冲撞,含有敌意的逼问和暗射;同时,她又想起高老师平时谆谆的教诲和辛劳的传授,她感到深深的悔愧和负疚了。但她在自问内谴的同时,似乎又感到心上有块隐隐压着的石块突然消失了。她在愧疚中同时感到一阵轻松。
玉帅此次来迪化,纯属私访,不便久留,次日便又匆勿赶回乌苏去了。临行时他已作好安排,要玉夫人母女先行直接从迪化动身回京,他回乌苏后即将高师娘以及随身仆人送来。一等高师娘等人一到,便可起程。
过了十天,高师娘带着一干家院、仆妇以及丫环人等来了。
高师娘一见玉夫人使伤伤心心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数落落地把高老师恨骂一番,说他无情无义,只图自己洒脱,将她抛下不管;还骂他是只共得安乐共不得患难的小人……。玉娇龙把高师娘这些怨恨之话听在耳里,暗暗觉得蹊跷。心想:“这哪有点书香门第的风范,怎会骂出这些话来。”
玉夫人虽也听不顺耳,但还是温言相劝,颇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她劝住。
一切安顿好后,高师娘来到玉娇龙房里,对玉娇龙说:“你高老师把我遗弃了,我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还望玉小姐念在与高老师有师生之份上,高抬贵手,把我容下才是。”
玉娇龙忙说道:“师娘说哪里话,你就把我家当你的家好了,我们不会怠慢你的。”
高师娘说:“多谢玉小姐美意。我也不敢多有奢望,但求温饱就足了。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却常从你高老师口中知道许多江湖上的事儿,小姐今后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为你效劳。”
玉娇龙听她话里有话,不觉暗吃一惊,漠然他说:“江湖上的亭儿与我何干!我也不想去知道那些事儿。”
高师娘斜瞅着玉娇龙冷冷他说:“玉小姐,话不能蘸么说,你在沙漠里走失三天,夜宿山林,独行草地,林中有虎,草地有狼,一个千金小姐,真不知道你是怎样闯过来的!这就是江湖。江湖上风风雨雨,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你已经闯过了,怎么说与江湖无关呢?!”
玉娇龙心头一阵冷缩,紧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好像被一条蛇缠住了,一瞬间,她感到一阵恐怖。她想起了罗小虎被狼围困的情景,她也想起了罗小虎沉着地将一支支箭射进狼的咽喉。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对高师娘说:“啊,原来这就是江湖!我在路上确曾遇到一桩奇怪的事儿来:有个卖艺的老头来西疆寻找他的妹妹。他所说的他那妹妹的体形、容貌,简直和师娘一模一样三十五岁,中等身材,陕西口音,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朱砂红痣。不知师娘是否果有一个姓易的胞兄?”玉娇龙说完后,紧紧瞅着高师娘。一刹间,只见高师娘两眼发直,闪着凶光,脸色也由白变青,神情十分怕人。过了一会,她才恢复常态,说:“见鬼,我哪有什么胞兄!”接着,她又搭讪了几句,退出房里去了。
玉娇龙独自坐在书案旁陷入沉思:高老师为何突然出走?又为何把高师娘一人抛下不管?高师娘适才那些弦外有音的话暗示着什么?为何一提到易老头寻妹的事她就变脸变色显得那样窘怕?…这一切,玉娇龙虽然还觉得迷糊不解,但高师娘心怀叵测,应特别小心防范,这点是完全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玉夫人一切都已收拾停当,再过两天,就要起程回京了。
玉娇龙连日来总是郁郁不乐,黯然神伤。高师娘曾在背地里问过香姑:“家里人听说要回京城,个个眉开眼笑,玉小姐为何反闷闷不乐,她究竟为的什么?”
香姑说:“我想她是难舍西疆。”
高师娘说:“西疆有啥难舍的?”
香姑烦了,说:“师娘自己问小姐去。”
高师娘马上陪笑说:“我随便问问罢了,你休告诉小姐,免得惹她心烦。”
玉娇龙自高师娘来到后,就不曾去过花园。眼看明天一早就要起程回京,当天下午,她陪着玉母最后检点一下行装后,便又独自一人,悄悄来到花园里,踏着小径,绕过石山,直向长楼走去。在长楼下面的草坪前站了一会,这里是她一个月来天天在此偷偷练武的地方。她按照随身珍藏的《秘传拳剑全书》逐路练去,她的剑法技艺,又较前进了许多。她还按照《穴络》一章所绘录的图文,细细揣摩领会,虽未熟记全通,却已略得要领。自从高师娘来后,她为慎密,只好中断练习,不然,她又将精进几分了。往日她虽天天来到这里,却从未登楼,她也曾几番踏上楼梯,但总感心怯,深恐引起愁思,难禁怅惘,便又黯然止步。这时,她再也无怯抑止对罗小虎的怀恋,急步登楼,凭栏西望,远远横亘的天山,往日看去只觉其雄伟,今日看来,却感其有情;墙外古道漫漫,沿着河岸向西伸去,直穿进一片苍郁的树林,便渐渐的隐没了。那片树林正是月余前她和罗小虎分手的地方。黄昏林静,千缕离情,万种愁绪,玉娇龙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里感到无限怅然和凄楚。这时,李商隐的两句诗一下浸入她的心头,她不觉低声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偶然。”玉娇龙正在神伤难禁之际,忽听得古道东头传来一阵紧凑的马蹄声,她不觉回头望去,猛然间,她感到一阵昏眩,一颗心也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一匹熟悉的大黑马上,扬鞭奋蹄直向这边跑来。那身影还是一月多来经常入梦的那个身影,还是沙漠上那样的英姿,正是帐篷里那般壮实,甚至他身上穿的也还是那件自布对襟排扣短褂。当他纵马从墙外驰过时,玉娇龙看得更清楚了,两道浓浓的剑眉下,还是那对使她魂牵梦绕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玉娇龙似乎闻到了那股曾使她心颤的带着草原和马革气息的汗味。她差点叫出声来。她紧咬住嘴唇,纹丝不动,一瞬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
马沿着河岸驰去,奔进树林,渐渐地消失在离分时的那条小道上去了。
玉娇龙木然中只感到心里一阵隐隐作痛,她再也无法自持了,不禁轻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就在这时,突然从她耳边响起一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