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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闪出的惊恐和老是停留着的冷漠的神色,这是在她哥哥的眼里不曾见过的。
玉娇龙面对燕姑,心里激起一阵难言的愁绪,她极力制压住自己,只随和而关切地问道:“你可还有亲人?”
燕姑不答话,眼里掠过一道警惕之色。
俞秀莲一旁接话道:“燕姑也是个苦难人,父母早年就被人害死了,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两月前到京城来寻她,还多亏玉府上一位好心人的指引,兄妹才得见了面。”
说完又投给玉娇龙一道神秘的眼神。
玉娇龙心头扑扑地跳了两下,问:“你哥哥现在何处?”
燕姑摆摆头,眼圈立即红润了。
俞秀莲感慨地:“一言难尽。当今世道皂白不分,她哥哥被逼到暗道上去了,背上个恶名声,露面不得。”
玉娇龙默然一会,自语般说道:“终归是要分出忠奸善恶来的,由他去吧!”
俞秀莲盯住她,带挑地说:“可这世上却是‘人妖易混,泾渭难分’啊!”
玉娇龙猛地一震,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接着,微微叹息了声,才把那口冷气吐了出来。
俞秀莲对玉娇龙这一细微的震动,已经注意到了。她又将话岔开,回头对燕姑说:
“玉小姐是个有心人,她会把你当作亲人般看待的。”
长亭外传来了德五嫂和鸾英的笑语声,因留连看花而落在后面的她俩也跟上来了。
玉娇龙拉着燕姑的手,深情地说:“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都会为你去做的。”
燕姑已从玉娇龙的话音里感到了一种亲人般的真情和温暖,她抬头望着玉娇龙,眼里那种冷漠的神情消失了,闪出一丝儿笑意。
德五嫂和鸾英进亭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尚带童稚气的少年。德五嫂叫少年过来给玉娇龙见礼。原来他就是德五嫂的公子德幼铭。
鸾英指着燕姑和幼铭对俞秀莲说:“俞姑娘,他俩都是你这位名震京城的女侠亲自传授的徒弟。名师出高徒,我想请他俩练几路刀枪给我和娇龙妹妹开开眼。行吗?”她又将脸转向玉娇龙,“妹妹,你说是不是?”
玉娇龙忙点头说:“那才好呢!我还是小时在西疆随父亲到军营看过练武来。当时只觉眼花缭乱,又好看,又伯人,看不出个奥妙来。”
俞秀莲:“玉小姐是将门虎女,现在就准能看出个奥妙来了。”说完,她便吩咐他俩到书屋里束装去了。
德五嫂更加兴高采烈起来。她对鸾英和玉娇龙说道:“我本来不赞成让幼铭这小子习武的,可你们德五哥说,别人习武还要千里求师,我家住着俞姑娘这样一位绝代高手,只要她肯教,就是幼铭的造化,哪能错过良机。我想也是,而今这世道,还是会点本领好,兔受人欺,就让他学了。这玩意也真玄,我看一团花,你德五哥在旁却直夸。”说完,她嘴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俞秀莲谦逊地、却又是意味深长他说道:“五嫂又来了,我算什么绝代高手!京城里眼下才真正出了位‘绝代高手’了。也是个女子。我只担心怕她走岔道。一个人,身怀本领走岔道,不是欺良凌弱,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玉娇龙的心又怦怦跳了两下。俞秀莲的每句话都直透她的心窝。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所行所为,她似乎都了如指掌。玉娇龙平时的自负和自信,在俞秀莲面前也开始动摇起来。
鸾英听到俞秀莲这番话,心里也有所触动,但摸不准她说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只好不应声。
正在这时,幼铭和燕姑均已脱去外衣,束扎停当出亭来了。
俞秀莲吩咐幼铭先使一路枪,然后燕姑再使一路刀。
幼铭遵命去到壁前取来一杆九尺长枪,在亭心站定,深深吸气直赁丹田,然后抱枪于怀,双手一拱,蓦然下桩,握紧枪尾,将枪一抖,随即展开路数舞动起来。只见那杆枪时如银蛇疾舞,忽似瑞雪翻飞,或挑或刺,进退回旋,法路明而不测,招式稳而难防。玉娇龙仔细留心观看,想从中窥测到一些俞秀莲的功底。幼铭使着使着,突然将枪一抖,玉娇龙眼前出现了一大团亮花,随着枪杆快速不停地抖动,只见大团亮花中又绽出了团团小的亮花。一时间,眼前只见团团花光闪动,令人目眩神摇,只觉团团花心都藏有杀机,却不测究竟哪团花才会怒放伤人。玉娇龙看到这里,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她不觉抬眼向俞秀莲膘去,不想正碰上俞秀莲早已注视着她的眼光,玉娇龙好意地笑了。俞秀莲也会意地笑了。
幼铭使完枪,抱拳行礼,退出亭心。鸾英在德五嫂身旁不断地夸赞着;玉娇龙只含着笑,没开腔。
燕姑抱刀上场站定,略一静气,抬手护刀,将刀换手一亮,立即施展开来。一开招便连用三套连环紧扣的劈砍带刺,刀法既很刁奇,身手也极俐敏,确实显得超拔不凡。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
她已看出,这刀法中掺有剑路,特别是那三刀转劈为刺,恰似她《秘传》书中的招路。她想:这难道是巧合!于是,她更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燕姑的一招一式,见她身随刀进,刀护身回,身刀已化为一体,几至无懈可击。燕姑使至情酣处,突如巨蟒探幽,忽似苍龙出谷,已是路转峰回,又见奇峰突起,竟已分不出是刀法还是剑路。鸾英看去,只见刀光一片,难窥身影;玉娇龙看来,却是心手相连,莫辨实虚。玉娇龙看着看着,不觉已由惊叹变为羡嫉,心想:燕姑刀法已是如此纯精,俞秀莲更不知何等高妙!无怪她曾匹马双刀纵横河北,这般受人景仰。
玉娇龙又一琢磨掂量,觉得燕姑刀法虽然刁险,若与《秘传》上剑法相比,也还不算上乘,并非自己敌手。只是那俞秀莲就料难测了。她又想:我若敌她不过,我还留这《秘传》何用?只枉我务它费尽那么多心机了。她正思忖着,燕姑已停刀收式走了过来。鸾英兴奋万分,拉着燕姑的手,一个劲地夸她。话语说得十分热情,却没一句说上点子。俞秀莲却只对着玉娇龙说:“玉小姐,让你见笑了。”
玉娇龙亲切地笑了笑,含糊他说:“哪里,哪里,我真可算是得饱眼福了。”
德五嫂见鸾英直夸幼铭,燕姑,高兴得眼都笑成了条缝。忙对他俩说:“你二人再对练一路刀枪给婶婶姑姑看吧!”
他二人却低着头,不应声。
俞秀莲说:“他俩都好强,谁也不肯认输,平时都是轮流使枪占输方。”
鸾英:“我看那刀是开了口的,锋快;枪也锐得怕人,不要对练也罢,万一失了手可怎生了得。”
幼铭、燕姑趁此抽身进房加衣去了。
一会儿,丫环进来禀告,说筵席已经备好。德五嫂便邀大家回到内厅入座。筵毕,俞秀莲趁德五嫂陪着鸾英闲叙吏部同僚沉浮之际,邀请玉娇龙到她房里坐坐。玉娇龙怀着对俞秀莲强烈的好奇心,欣然应允。于是,二人携手出厅,来到俞秀莲房里。玉娇允举目一看,见房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一床、一桌、一柜和两把坐椅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床上一枕一被,套面都是蓝布印花,床垫帐帘,全是素色,毫不沾丝带绣,显得十分孤寒萧索。玉娇龙见此光景,联想起俞秀莲的身世,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凄楚。
俞秀莲似已察觉出她的心情,便说:“玉小姐请勿见怪,我从小就习惯这种俭朴的生活。五嫂叫人拿过许多器物来,我都婉谢了。我喜欢这样,更像我巨鹿老家的风味。”
玉娇龙一时没答话,她对俞秀莲充满了尊敬和悲悯,同时也隐隐有种自愧的感觉。她默默地抬头向四壁环顾,猛然间,悬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一副马鞍和两口插在一只绿鲨鱼皮刀鞘里的铜柄双刀,耀然映入她的眼里。这两件东西与这间房里的陈设是那样的不协调,但却顿给这间简陋寒沧的小室平添了一种威武悲壮的气氛。玉娇龙仰望着这两件曾伴随着俞秀莲涉险履危、出生入死的旧物,心里不由又感到一阵肃然。她回头对俞秀莲道:“俞姑娘,你这一生真是浸透了血和泪。”她声音里充满着同情和崇敬,又是那般的亲切和真诚。
俞秀莲嘴边挂着丝儿苦笑,也同样亲切、真诚地问道:“玉小姐,你的一生呢?”
玉娇龙敛了笑容:“我虽生长侯门,不愁衣食,可将来如何,也难预料,一切只由命了。”
俞秀莲:“我过去也是一切都怨命由命,十年后始悟出一切都是由人这个道理来。我已一误,希望你就不要再误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默然了。
俞秀莲挪过身来,靠近玉娇龙身旁,向她倾诉道:“玉小姐,我请你到我房里来,是想对你谈点真心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父亲便被仇家杀害了,我变得孤苦无依,怀着满腔悲愤,为父亲报了仇,后来又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弄得走投无路,心灰意冷,只好怨命由命了。多感德五哥德五嫂收留了我,我决心从此隐埋深闺,清静度日,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不想又遇到一个比我还要苦难的燕姑,若论她的遭遇却比我还悲惨万分。难道叫她也忍气吞声,各自由命i!不久前又认识了个姓蔡的姑娘,是为了追捕一名心残性险的凶犯,随父漂泊万里,不料反为所算,一夜就成了孤女,弄得沦落京城,日夜悲泣。最叫人义愤的是,那只豺狼杀了她父亲尚不肯罢手,还要斩尽杀绝,难道也叫她由命不成?!这些不平事折腾着我,竟使得我那已经变得灰冷的心又如火焰般燃烧起来。我想,若让那样的恶人逍遥法外,还不知要坑害少好人。”
玉娇龙端坐床沿,凝神静听,表面虽未露声色,暗里却如坐针毡。她心里明白,俞秀莲对最近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是知道的了,她刚才说的这知,既含有规劝,也带有提醒,还夹有暗示:她要挺身出来代蔡幺妹仗义了。玉娇龙避开话题,突然问道:
“俞姑娘,听说你曾经过许多恶战,不知你携手误伤过无辜没有?”
俞秀莲远坦诚地说:“当年年轻气盛,心头蓄着一股怨愤,激于父仇,确也曾伤过一些罪不至死的江湖人。自己事后也很悔疚。”
接着,她又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人谁无过失,只要能悔改就好。”
接着,俞秀莲又谈了一些江湖上的善恶道义,话题又转到燕姑的身世上来。俞秀莲告诉她,在德秀峰夫妇的授意下,由俞秀莲作媒,已为燕姑和幼铭订下了婚约。玉娇龙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喜悦,感到无比的欣慰。她随即从腕上退下镂花玉环,放到俞秀莲的怀里,说:“这只玉环是我母亲赐给我的,留给燕姑将来添箱,也算我一点心意。”
俞秀莲代燕姑收下玉环,陪着玉娇龙回到内厅,鸾英谈兴已尽,便一道告辞回府。
几天过去了。玉府里这些天来显得异常平静,府门前的带刀待卫撤走了,街上的巡逻也减少了巡次。高师娘的臂伤亦已渐渐愈合。她有些反常状态,终日失在房里,很少出来。玉娇龙连日来时感心情烦躁,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要发生什么事情。她最不安的还是惟恐高师娘恶心不死,再去对蔡幺妹暗下毒手。特别是这几天来,高师娘不再上楼进她房里来了,偶尔在厅堂相遇,她总是阴沉着脸,闪着那双含怨带恨的眼睛,嘴角边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逡巡着避开身去,这更增加了玉娇尤的疑虑。因此,她每到深夜二更以后,总要披上貂风,轻轻闪出房来,忍着刺骨的寒气,躲在廊柱旁边,留心察看着高师娘房里的动静。
这天晚上,天气特别寒冷,玉娇龙躲在柱旁一直从二更守候到三更,见高师娘房里毫无动静。她已经冻得手脚发麻,正想回房去时,忽见花园中闪出一个人影,直向这边扑来。玉娇龙不觉一惊,忙屏气凝神,运目望去,只见那人影既不潜身隐体,也不蹑手蹑脚,犹如在自家庭园逐蝶嬉玩一般,毫无忌惮地径宜向台阶上奔来。玉娇龙忽地被来人那种毫不在意的势态激怒了,正思忖着如何去教训那人时,只见那人将身一转,又直向高师娘窗前走去。就在那人转身之际,忽地露出了斜插在背上的两把明晃晃的钢刀,玉娇龙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她已认出来人来了:正是俞秀莲。玉娇龙不禁把身子往往里靠了半步,更加提神察看。见俞秀莲将背贴壁,靠近窗旁,用手指在窗上轻弹三下,倾听片刻,又对着窗内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即一跃下阶,又自个向着花园西角那边走去。
玉娇龙已经明白,俞秀莲是找高师娘算账来了,她料定高师娘会上楼来求助自己,急忙入房,闭门假睡。片刻,便听响起了几下急促的叩门声,玉娇龙起身立于门内低声问道:“谁?”
“高师娘。”
“何事?”
“俞秀莲找我寻事来了。这婊子厉害,连你也不是她的对手,须合力斗她才行。你快准备,我等你。”
“约在什么地方?”
“花园西角。”
“你先去对付着,我随后就来。”
高师娘犯疑了,带有威胁他说:“你可不能干推人下井的事,她是为着蔡九和高老师那本书来的,我不能替人垫背。”
玉娇龙心里激起一阵愤怒和厌恶。但她一咬唇,把怒气强制住:“快去。我准来。”
高师娘阴沉沉一字一字地咬着说:“你听着,玉娇龙,要是你敢于出卖我,你也决不会有好下场的!”
玉娇龙被激怒得声音都嘶哑了,喝了声:“叫你快去,两人一道有甚便宜可占!”
高师娘无奈,只得下楼去了。玉娇龙匆匆扎上腰带,从枕下抽出玉剑,闪出房门,见高师娘尚站在阶前逡巡探望。当她看到玉娇龙确已提剑出来,这才窜进花园,向西角走去。
玉娇龙冷冷地“哼”了一声,停了片刻,才随后眼了过去。
花园西角有块空旷草坪,现已覆满积雪,地势平坦而又僻静,靠东有排石山,好似屏风,恰好遮住园东景物,确是个好的拼搏所在。玉娇龙潜踪秘迹来到雪坪边上,隐身于石山后面,留心观看坪上动静,只见俞秀莲穿了一身平时居家便装,也不束扎,怀抱双刀,站在坪上,神态显得悠然自若。高师娘头发蓬松,手握钢刀和俞秀莲对面站着,口里正在低声地狡赖着。俞秀莲厉声截断她的话说:“住口!你想抵赖也是枉然。只怨你在江湖上作恶太多,今夜已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了。”说完将双刀分握在手并不出刀,等她攻来。
高师娘退后一步,回头向石山这边张望了一下,仍在犹豫拖延,毫无即将进击之意。就在这时,忽见她猛然将身一跃,闪电般地一刀向俞秀莲头上劈去。俞秀莲也不用刀去迎,只一急闪让开她的刀锋,随着说了声:“真阴毒!”高师娘刀随身转,立即使出一套夹有《秘传》剑路的刀法,劈、砍、斩、刺,变换无常,如骤雨般地向俞秀莲袭去。俞秀莲只用双刀连连架挡,并无一刀还击。玉娇龙在石山后感到十分诧异,心想俞秀莲既然找上门来,手下为何这般留情,难道她是心慈手软?!俞秀莲一面和高师娘周旋,一面留心察看她的刀法。高师娘也是个老江湖,她当然明白,自己眼下虽占在上凤,却决非俞秀莲的敌手。她一心只想乘她甘居守势之时,突出绝招以求一逞。她想起高云鹤曾教给她的“愉天换日”一招来。于是,她奋力连砍数刀,趁俞秀莲防不胜防之际,突然双手握刀,猛向俞秀莲的头顶砍去,等俞秀莲举刀上迎,淬然将刀换到左手,一闪便向她拦腰斩去。这一招的确是刁险难防,连躲在石山后的玉娇龙都大吃一惊,不觉为俞秀莲捏了把冷汗。不料俞秀莲似乎早已提防到了,一蹲身,猛地飞起右脚,正好踢中高师娘的左腕,那刀顿时飞出手去,落到两丈开外的雪坪上去了。
俞秀莲一个鸳鸯连环,迅又发出左脚,高师娘一个跟跄便栽倒在雪坪上面。
玉娇龙心头一缩,也不禁急忙闭下双眼。
玉娇龙正在房里闷坐,鸾英由赵妈伴着上楼来了。鸾英是个开朗而爽直的人,一进房门就兴冲冲他说道:“妹妹,适才德五嫂家派人来,说她家今年梅花开得特别艳盛,邀我和妹妹明日去她家赏梅。”
玉娇龙心不在焉他说:“我和她家素无来往,请我则甚?”
鸾英:“德秀峰五哥和你哥哥原是吏部同僚,妹妹在西疆时我与他家就早有往来。为了前番妹妹在铁贝勒王爷府中舍命拦马救护母亲之事,谁不夸妹妹是大孝大勇。来人传话说,德府中的人都想见见你,求我一定代为劝驾一往。”
玉娇龙:“若是为了这缘由,我就更不想去了。”
鸾英有些性急了,说:“我已看出德五嫂的心意,她这次主要请的是你,我只不过是味‘引子’罢了。不过,我毫不怄气。我以有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