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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城外哨所探马来报说:半天云率领数十骑马贼,在石河子一带劫了驼队,窜到乌苏附近一带来了。
已经平静了几月的乌苏城,又突然紧张起来。玉帅得报,忙召集附近各营校尉,在城外大营议事,商讨剿捕之计。玉帅临行,还把高先生也邀请一道,同赴大营,共参军机。正商议问,忽帅府差人飞马来报:“帅府失火!”玉帅急忙罢会,并亲率营中军校百人,赶回扑救。好在火势不大,经百名军校奋力扑救,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将火扑灭。这次失火,原是起自东厢房内,除烧了东厢,将高先生房内一切什物烧成灰烬外,火势并未蔓延,其余房屋,亦未波及。
高先生还未等火苗熄尽,便一头奔入房内,见平时放置在枕旁的那只木盒,已烧成焦炭,盒内也只剩下厚厚一叠火灰了、高先生木呆呆地望着木盒,脸色苍自,只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觉得这场火起得蹊跷,好像专为他这本书而起的。书确已被烧毁了。但事情是否也就此了结了呢?……
第四回 太保书来精骑送眷 半天云起铁马鏖兵
玉帅府内,连日来笼罩着一种不祥气氛,玉帅的脸上好似染上了一层霜,背着手在厅上踱来踱去。玉夫人几乎是整天都盘着脚坐在佛像前念经,府内事情概不过问。丫环们一个个屏息静气,走动都蹑手蹑脚。只有玉小姐,还是像平时那样,显得雍容娴静,悠然自得。
玉帅烦恼,一来是为了半天云刚才夺去战马,突然又出现在乌苏一带之事,虽派出侦骑,四面探缉,不料竟如海底捞针,踪影全无;二来为了府内失火之事,虽一再追查,也是毫无头绪。失火当天,玉帅在盛怒之下,原说是定要查出个究竟来的,后经高先生劝解说:火既然已经扑灭了,府内损失又不大,不过一间厢房,他自己也不过一身衣物,若追查过紧,万一引起流言,动摇人心,反而不利。一席话提醒了玉帅,才不了了之。
失火的当晚,高先生也曾私下悄悄问过高师娘:“你在府内,总该知道,这火究竟是怎样起的?”
高师娘说:“起火时我正在夫人房内,我如何知道是怎样起的!”
高先生有些埋怨说:“听报失火,你就该出来看看,不然,我也不至落得片物无存了。”
“我当时也想赶来抢救点什物的,无奈夫人被吓呆了,留住我死死不放,只是要我扶她到小姐房中去。”
“玉小姐可曾受惊?”
“我陪夫人去时,她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高先生叹了口气说:“纵然毁我千金,我也不惜,我只是让那本书毁于一旦,真正令人痛心!”
高师娘却冷冷他说:“你不是常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吗?书烧了,我倒替你庆幸哩!”
高先生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他说:“秘传拳剑从今绝矣!”
正惋叹间,玉帅命人来请。高先生忙去到内厅,玉帅才告诉他说,上次为了赵千总被半天云所杀之事,高先生在草拟的奏表中,虽将此事写得十分清淡,将“百骑遇贼”改为“数骑巡逻,猝遭贼击”,并将“刀砍致死”改为“中流矢而亡”,但朝廷还是十分重视,敕令限期剿平,以免养痈遗患。玉帅还说,他已得确报,朝廷已派出兵部侍郎黄天赐来疆按察,有督办剿贼之意,特请高先生到厅,共商对策。
这黄天赐原是玉帅内兄,官居兵部侍郎之职,这次钦命巡按西疆,为了显示朝廷威严,特加赐了个太保衔头,敕赐到西疆便宜行事。
玉帅说:“朝廷如此重视,可见圣上已有所风闻。这事干系非轻,必须应付周全才是。”
高先生说:“好在钦差大人与大帅有姻亲之谊,事情就好办了。大帅可一面严令各营加强巡哨,以防马贼再起事端,一面等钦差大人到时,将西疆地势情况向他说明,让他明了这西疆草原沙漠,纵横交错,地广人稀,绝迹千里,追捕几个马贼,实如大海捞针。若为几个马贼,拔营进剿,不但动摇人心,反有损朝廷天威。然后请钦差大人转奏圣上,想必定然无事的了。”
玉帅正在沉吟,忽小校报说游击肖准有事求见。玉帅忙命:“叫他进来。”
这肖准原是昌吉旗营一个百夫长,因前次随赵千总追击半天云,奋战有功,受到玉帅赏识,把他拨来乌苏,开始任校卫,日前又破格升他当了游击,统领千人,驻扎在乌苏城内。
肖准进至内厅,见过玉帅,禀报说:据现在游牧在奎屯河一带的回部头人格桑的儿子巴格来报,两日前,半天云率领马贼二十余骑,路过他们部落,抢走了好马二十余匹,并带走了青年牧民十余人,向西北方向的精河窜去。
玉帅闻报,失是一惊,忙间:“这巴格现在何处?”
“在府门外候命。”
“传他进来。”
不一会,肖准便带着一个身材矮壮、生着一双三角眼的汉子来到厅上。那汉子看去虽有些犷悍之气,但到了玉帅面前,倒也显得卑恭,眼神也显得有些游移不定。玉帅问他道:
“半天云是何时到的你部?”
“前天天晚以前。”
“听说他带走牧民十余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都是些平时对管家不满,经常抗租不缴的刁民。”
“为首的可是半天云?”
“确是半天云。”
“半天云的像貌如何?”
“身躯很雄伟,红绸巾裹头,直齐眉下,满脸浓须,像貌十分可怕。”
玉帅停了停,又问:“你可知半天云的身世、姓名?”
巴格向厅上左右看了一下,放低声音说:“我已打听明白,半天云实姓罗,名小虎,只知他是关内河北人。”
高先生听说,心里一惊,不禁插口问道:“罗……小虎?!此人多大年纪?”
巴格把眼珠转了几转,说:“像貌太恶,看不实在,大约有三十来岁了吧!”
高先生听他这样一说,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且说玉帅正在传问巴格时,香姑奉玉小姐差遣去到西厢房取书。她暗暗立在西厢房窗前,把巴格所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巴格在厅上说出半天云的真实姓名时,她不禁一惊,心想:“连玉小姐都未泄露的秘密,却给他泄露给大帅了。”她恨不得把巴格咬一口,忙回身走进房内,气喘喘地对王小姐说:“厅上有个回部的杂种,在向侯爷邀功,胡说什么半天云叫罗小虎。”
玉小姐不急不忙他说:“你也说过半天云姓罗,可你却没说他名叫什么小虎呀!”
香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叫这个名,是厅上那杂种说的。多半不确。他不会取那么个‘小’字吧!”
“走,随我看看去。”玉小姐带着香姑,来到内厅后壁。
这时,巴格已辞过玉帅,正要起身退出,香姑忙以目示意,暗指那人就是巴格。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香姑突然感到她那只被小姐拉着的右腕,一阵刺心的剧痛,痛得她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她一看玉小姐,只见她脸色发自,银牙紧咬,她那双平时总是显得那么深邃、清澈的眸子,闪着愤怒的火花。香姑惊呆了,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见玉小姐那双交炽着愤怒和鄙夷的眼光,一直盯住巴格走出大厅后,才低沉地哼了一声,面色也随又平静下来。香姑惶惑地问道:“小姐,你认识他?!”
玉小姐一咬牙,恨恨他说:“他是什么东西,我会认识他!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他认识我的!”
香姑虽不明白玉小姐的意思,但她却不敢再问下去了,只在心里打转:小姐她今天怎么啦!
当巴格辞出时,玉帅却把肖准留下。他问肖准道:“你和半天云交过手,也算知道他一些虚实,现在他竟敢在奎屯河一带抢掠马匹,你看如何是好?”
肖准双手叉腰,虎视眈眈他说:“据巴格所报的情况算来,半天云不过三四十人,现在他既向西北方向窜去,依卑职之见,大帅可令精河旗营派出精兵拦截;大帅速从乌苏附近各营抽出精兵,四面合围,把罗贼向东南方向驱赶;再令昌吉、迪化各营派兵伏候在石河子一带,等他去时,突出围剿,就可活捉半天云了。”
玉帅拈须沉吟,过了片刻,才说:“计是好计,只是太不‘忌器’了!”他又回头问高先生:“依先生之见呢?”
高先生胸有成竹他说:“大帅说得是,投鼠不能不忌器啊!如为小小一伙马贼,出动各营兵力,声势必然浩大,就是生擒了半天云也不为功,万一擒他不得,反而会使民心浮动,流言四起,万一传到圣上耳里,实有诸多不便。”
玉帅点头说:“先生高见,我虑的也正是在此。”
派兵围剿的事,就这样暂时搁置下来。
高先生回到房里,又想起适才巴格曾报说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河北人,这一句话,竟触动他的思绪,突然追忆起十二年前的一段住事来那是在交河高先生的庄上,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他收留了站在庄门避雪的一老一少,老者年在五十开外,独臂,虽穿得褴褛单薄,却仍显得精神矍健;童子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圆圆的一对大眼中,隐隐含有仇恨之色。高先生见二人容貌奇特,虽立于大风雪中,却毫无畏缩之态。他问那童子:“冷吗?”那童子只摇摇头,未应声。他又问:“饿吗?”童子未摇头,也未应声。高先生叫家人摆出酒食,童子不声不响,也不动筷,直等那老者饮了两怀酒,吃了几口菜后,他才举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高先生暗暗叹异,留二人住了一月,后来才慢慢从老者口里打听出那童子的悲惨身世:童子姓罗名虎,老者平时叫他虎仔。他父亲罗宏远,原是沧州的一名典吏,母张氏,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不料为州官孙人仲看上,为霸占张氏,便将越狱逃跑一名大盗一事,诬陷为罗宏远串通暗纵,活活将罗置于死刑。张氏含愤呼天,投井以殉,丢下罗虎和他的弟弟罗豹、妹妹罗燕姑三人讨乞过活。
老者姓秦名七,原是赶骡马的。因在江湖行走,学了一身武艺。三十岁时,因路见不平,与人相斗,被砍去一只左臂。他家与罗家同住一条街上,每当生活上碰到困难时,经常得到罗氏夫妇的周济。罗氏夫妇含冤惨死,使他义愤填膺,也曾想血刀狗官,与罗氏夫妇报仇,无奈孤掌难鸣,自己又是独臂,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不久,县里几个原来与罗宏远颇有交情的人,设法将罗豹、燕姑送到远方投亲去了,唯这罗虎经常独自去守在父母坟前,总是不肯离开沧州。一天半夜,罗宅突然四面起火,秦七奋不顾身,纵身跳进火海,把罗虎救出。他心里明白,这火起得蹊跷,定是州官施的斩草除根之计。他想起罗家往日对他情义,为给罗家保存一脉,以好将来报仇。于是,他带着罗虎,连夜逃离沧州,辗转来到交河,才被高先生收留下来。
高先生听罢秦七对罗虎这段悲惨身世的叙述,亦不觉义形于色,愤慨万分。于是,便将罗虎这段身世,用极为浅显的句子,写成一歌,教他诵唱,为的是好让他深深记下这不共戴天的仇恨。
唱曰: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
过了月余,一天,秦七去交河县城探听风声,回庄后神色优愤地对高先生说,他在交河城里己发现几名沧州捕快,都是州宫爪牙、他们来到交河,多半是被派来追杀罗虎。于是,他便于当天晚上,趁着初春小雪,又带着罗虎匆匆走了。
过了几日,村里人传说:在离村三十里去阜城大道的万寿桥上,发现一独臂老者的尸体,身上有刀伤十余处,仰卧桥头,两目圆睁,右手中犹紧握短刀一柄……
高先生在房里回忆起这段在事,心情犹感激动万分,刚才在厅上听到巴格说出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时,他就曾闪过这一念头:“这半天云该不会就是罗虎?!”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罗虎就罗虎,然何又多出个“小”字来。罗虎如果尚在,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这半天云据说已年近三十了。再说罗虎虽生得虎气,但面貌却也英俊,也不至像半天云那般狰狞。想着想着,他不禁失笑起来,自言自语,口对心说:“罗虎就是罗虎,这与半天云何干!”恰在这时,玉娇龙进房来了。她将房内四处一看,略带惊疑地问:“先生适才在对谁说话?”
高先生不禁芜尔一笑,说:“我偶有所思,不过在自语罢了。”
王娇龙突然想起,他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城府深深,自语无声。”但当她看到高先生正在注视着她时,便忙打断这一思路,转为带着央求的态度,试着问高先生打算何时再开始继续传她武艺。高先生只推说心绪不宁,说等过些时候再教。以后,玉娇龙又曾趁在西厢读书的时候,婉转提起过这事,都被高先生借故推开了。从此,她就再不曾提起过这事,渐渐地,她竟好像已把学武的事完全忘记了。
一日,玉帅刚从兵营议亭回府,忽迪化遣人飞马来报,钦差黄大人已到迪化,就驻车城内,已知照西疆各地方文武官员,听候传见。玉帅因是朝廷封疆大吏,又是边镇统帅,按朝廷规定,不得擅离大营,也无须往见钦差。黄大人为此特派人送来书信一封,信上除宣偷圣上对玉帅慰勉厚望之意外,还叙了自己怀念之情。最后,黄钦差还提到,因多年不见,对胞妹玉夫人及外甥女娇龙思念犹殷,希玉帅将她母女送去迪化,相聚半月,一叙离情。这样一来,可真使玉帅为难了。他心中暗自思忖:如不遵嘱将她母女送去,让他兄妹、舅甥团聚一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如让她母女前去,又伯半路碰上半天云,惹出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玉帅正犹豫不决,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想这事已被夫人知道,她满面泪痕的来到丈夫面前,对他说:“我与哥哥已八年未见面了,如今他既然来到迪化,实实等于近在飓尺,如尚不得一面,于心何安?我是定要去的,你给我拿个主意好了。”
这时,王娇龙亦随在母亲身后进到房里,她只静静站立一旁,默默不语。
玉帅说:“万一路上遇着半天云,如何得了!”玉娇龙微微冷笑说:“量那半天云不过一小小马贼,父亲身为边帅,难道还惧怕于他!”
玉帅瞪了娇龙一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娇龙见父亲已有怒意,只撅着嘴,不再说什么了。
玉帅踱到内厅,命人将高先生请来,把黄钦差信上所说之意告诉了他,并征询高先生的意见,高先生推敲了一会,说:“我倒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了,玉帅何不就让夫人、小姐前去之时,从各营选出精兵四百骑相送,半天云若来,正好趁此擒池,着他不来,四百精骑送夫人,于钦差面上也好看。”
玉帅听高先生这样一说,霍然离座说道:“好个两全之策!就依先生这样行事。”接着又对高先生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半天云拥有马贼,不过百骑,以精骑四百迎击,定能制胜无疑。只是校尉中多是无能之辈,须择一能征善战之人统领才好。”
高先生说:“游击肖准如何?”
玉帅抚掌说道:“不是先生提起,我竟将他忘了。此人颇有勇力,临阵不乱,又极忠诚,就命他统兵护送好了。只是最好还须一个既有胆识,且善应变的人随军运筹,方可万全。”说完,以目注视先生。
高先生似已会意,便慨然说道:“如大帅不弃,我去如何?”
玉帅忙离座一揖说:“如此甚好,我就将亲眷及四百骑付托给先生了。”
玉小姐听说去迪化之事已定,心里暗暗欢喜。因她当年从京城来到乌苏之时,虽也曾路过迪化,只是那时自己年纪尚幼,迪化城廓风貌记忆多已依稀不清。印象犹深的却是那街头景色,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有的载歌载舞,有的娓娓交谈,一个个显得悠游自得,笑逐颜开。那些行人的服式是色彩鲜艳,神态是妩媚多姿。这是她在京城时从未见过,也是从未想到过的。她也曾问过母亲:“那些女子不知羞吗?”母亲皱皱眉说:“这是夷狄之邦,风俗原就如此,是难和他们讲羞耻二字的。”她当时对那些有违礼教的习俗,心里虽亦不以为然,但总觉新奇,印象一直深深地宵在心里。有时她甚至想,要是自己也扮成她们的装束,隐去自己侯门小姐的身份,混到她们中间,和她们一起玩玩,该有多好啊!她正回想得出神时,香姑来了,显得有些兴奋他说:“小姐,这次去迪化,府里的丫环姐妹们都害怕碰上半天云,不敢去,夫人正在为这生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