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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姑更是惊愕万分,只张大了眼望着玉娇龙。
玉娇龙瞟了香姑一眼,含笑对蔡幺妹说:“等我进过香,你带我去看看那位梁大爷。”
这下,蔡幺妹却惊愕得张大眼望着香姑。
第二十九回 暗伏神机割恩遣婢 明昭毁辱舍命投崖
蔡幺妹一听玉娇龙说出要去看看梁大爷那句话后,真使她惊愕万分,心里顾虑重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张大眼望着香姑。玉娇龙却淡淡地笑了笑,对蔡幺妹说道:“你尽管安排去,有我在,量也无妨。”
蔡幺妹虽仍满腹疑虑,但她却从玉娇龙那镇定的神态里,不容置疑地应允下来。她又警觉地向周围环顾一下,便告别玉娇龙和香姑,匆匆走进树林去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从容移步径向庙里走去。当她二人穿过大坝时,早已聚集在茶棚里的那些香客,不由都抬头来注视着她二人。玉娇龙尽管穿的是一身素服,头上也无耀眼珠饰,但她那凝重矜持的步履,雍容自若的神态,以及她那恰似带雨梨花般的姿色,在积雪未化的大坝上姗姗行来,却有如天外飞来的仙鹤,竞把那些香客惊得呆了。闹闹杂杂的茶棚,突然静了下来。直至她和香姑已踏完石阶进入庙内以后,茶棚里才又传来一片充满惊叹和猜议的嘈杂之声。
神殿上幔绶悬垂,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纸灰飘飞。元君娘娘的金身神像,端坐殿上,凝目下视,含笑欲语。神殿里充满一种庄严肃穆而又亲蔼无拘的气氛。
跟随着玉娇龙前来的老家院,早已候在殿上,他见玉小姐到来,便忙上前点燃香烛;玉娇龙站在神像面前,仰视肃立片刻,然后虔诚下拜,默默地祷告着:“愿娘娘圣灵保佑:保佑我父亲病体早愈,百年长寿;保佑玉门遭遇的风波早息;保佑罗小虎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保佑……保佑半天云改邪归正,早成正果,福禄绵绵。愿娘娘垂念娇龙一片孝心、痴情,开恩成全,娇龙愿减十年之寿。”玉娇龙默祷已毕,又拜了两拜,才站起身来,命家院去告知主持道长,她去到玉母灵柩前祭奠。道长闻说,这才知她原来却是玉府千金,慌了手脚,赶忙来至殿前恭恭敬敬地将玉娇龙迎入丹房就坐,一面忙命人沏茶,一面又忙命香火去后殿安排一切。
玉娇龙趁在丹房小憩时,问了道长一些有关进香以及山上、庙里的情况。道长兴致勃勃地一一说来,状年年香火之盛貌,夸元君娘娘之灵应,说得色舞眉飞,滔滔不绝。玉娇龙一边听着,一边举目向四壁望去。正环顾间,东壁上挂的一幅水墨人像画忽然映入她的眼帘。玉娇龙注目一看,只见那画中人像,乃一道人,长眉凤目,大袖宽袍,三绺长须飘拂胸前,更加显得道骨仙凤,神情清逸。玉娇龙乍一入眼,还以为是吕洞宾画像,但观那道人背上无剑,不觉犯起疑来,便指着画像问道长道:“这画像是谁?”道长肃然答道:“这是早年庙里主持道人、先师一尘道人,已于四十年前飞升仙去了。”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怎的‘飞升仙去’?”
道长说道:“四十年前的三月初间,上山进香的人盛况空前,把庙坝茶棚都挤满了。初五那天,一尘先师刚领着我们做完道场,他忽然对我们说道:‘我修炼一生,现已年过七旬,本当尸解去了,可就是挣不脱这块臭皮囊,以致羁迟至今,尚不得去。趁今日进香人多,我已决意舍身而去,尔等可召集进香居士们到庙后崖边一送,也是一番缘法。’一尘先师说了这番话后,便去更衣。我当时年纪尚轻,不解他意欲何为,只好遵命周知进香居士们同到庙后崖边等候。不一会,一尘先师换了一身杏黄袍,来到崖边,对着众居士一稽首,返身一纵,便跳到崖下去了。”
香姑在旁听得呆了,不禁插口问道:“那么高的悬崖,老道长岂不摔得粉身碎骨!”
道长不悦地看了香姑一眼,说道:“一尘道长是借此飞升仙去,哪能如此。”接着他又说道:“当时进香的居上中还有不少人看到他脚踏祥云,从崖谷中冉冉升起,直上云霄;有人还听到天空中奏起仙乐。自那以后,每年三月初五,上山进香的人特多。”
香姑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却凝视着那幅画像在默默沉思,她眼前正闪现着老道长纵身下崖的情景,耳边也不断响起道长适才所说的“本当尸解去了”的那句话来。
正在这时,香火进房来说:“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只等玉小姐前去祭奠了。”
玉娇龙站起身来,由道长陪同着向后殿走去。
玉夫人的灵柩停放在后殿旁边的一间偏殿里。黑漆的巨大香杉棺木,停放在一座石台上,棺木前悬垂着厚厚的黑幔,幔前设有香桌,桌上供有玉夫人的灵位;香桌旁点了一盏长明灯,这间偏殿由于长年关锁着,平时除香火去上油外,很少打开,因而殿里充满一股带潮的油蜡味,使整座偏殿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来到母亲灵柩前,触景生情,心里不由一阵凄楚,便跪在母亲灵柩前,哀哀痛哭起来,她想到母亲对她的抚育之思,想到母亲为她所受的折腾,又想到自身的种种不幸,以及眼前的处境,她更是痛定思痛,悲上加悲,直哭到泪下如雨,湿透襟衫。
香姑在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泪水。她直等小姐哭得够了,才上前强着扶起她来,为她理发整衣,半依半偎挽扶着她回到丹房里。
玉娇龙刚休息片刻,道长便命香火送来了几盘素点。她在香姑的苦劝下,勉强吃了些儿,便由道长陪送着,去到庙后小楼上一间雅静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这间客房不大,却布置得极为淡雅,铺被用具也很精致整洁。推开窗户,可以眺望妙峰山群峰景色。玉娇龙本已有些神倦,但她坐到窗前一望,见那一座座积雪未化的山峰,有如擎天玉柱,拔地挺立,秀伟无比;极目北望,但见山峦起伏连绵,莽莽叠叠,直入天际。远远万重山中,隐隐现出一带,有似巨龙,蜿蜒西去,不见首尾,雄奇已极。玉娇龙不禁惊呼道:“看,长城!”
香姑闻声,也凑过身来,顺着玉娇龙手捐望去,她看着看着,不禁自语般地说道:“沿着长城西去,走到尽头,大概离西疆也不远了。”香姑语毕,不免有些怅然起来,玉娇龙也默默无语了。
玉娇龙和香姑就这样默默地望着长城,彼此依偎着,神驰,向往,系念,沉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直至玉娇龙似觉有个身影在窗下晃动时,她才俯下头来,一看,原来是蔡幺妹正站在墙外的一株大树下向她招手。玉娇龙忙向她点头示意,随即带着香姑走出庙来,又随着蔡幺妹一道向庙后树林中走去。
路上,蔡幺妹有意无意地对香姑说道:“那位沈大爷兴许是他私自进香还愿才上山来的。适才你刘哥还见他独自坐在坝角茶棚里,你和玉小姐进庙后,他又一瘸一瘸地下山去了。”
玉娇龙不等香姑答话,却突然问道:“我想见见梁大爷的事,你可对他说过了?”
蔡幺妹:“已告知他了。开始他不肯见你,后来……后来我和泰保再三劝说,他才答应了。我已和他约定,就在林子那面的崖边等你。不过……”
玉娇龙:“不过什么?”
蔡幺妹:“不过,他说,见了你后,他便要下山另奔他乡去了。”
玉娇龙感到微微一震,立即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浸进心头。
是苦是甜,是酸是涩,她也弄不清楚。只感到在羞愧中又是一阵肃悚。她默然了。
她三人穿过树林,来到崖边,只见那儿静悄悄的,并无人影。
玉娇龙正诧异间,忽见从石碑后转出一个人来,她注目一看,原来正是梁巢父。玉娇龙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比半年多前显得苍老多了。
梁巢父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又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才慢慢走了过来,欠一欠身,说道:“听说玉小姐要见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玉娇龙:“梁先生的所行所为,我也略知一二,真可称得上是位义士,令人钦佩。前番我母亲病危,家兄曾派人去请先生,先生却不肯前来,我想先生兴许是为误传罗小虎之死,错怪及家兄了,其实,这却都与家兄无关。”
梁巢父实未料到玉娇龙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且,看来她似已洞知一切,甚至连自己当时的心意她都已察知了。梁巢父感到惊诧万分,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侯门小姐,真是神秘莫测。
玉娇龙已从梁巢父的神情里察出他的惊诧心情来了,又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适才所说,都不过是家兄玉玑的猜测,我借此转达先生,若果如此,尚望释嫌为幸。”
梁巢父这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不便再深谈下去,只含糊应道:“令兄厚意,梁某深谢了。”
玉娇龙:“先生今后意欲何往?”
梁巢父:“新任九门提督田将军,正在各路张榜设卡严缉罗虎,保定、沧州亦在暗暗搜他,并已株连及我。开春以后,上山进香人多,我已势难久住,只好亡命他乡,一切由命了。”
玉娇龙思忖着,未即答话。
香姑在旁插话说:“梁大爷何不远走高飞西疆去。”
梁巢父凄然道:“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埋葬在那么迢迢的异域啊!”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都为梁巢父的为人所感动,又都在为他的处境而忧虑不安。
梁巢父见状,心里也感动万分,不禁昂起头来,慨然说道:“想我梁某和你三人非亲非故,但竟蒙你们如此关切垂注,可见人世尚存道义,公道自在人心。我梁某已是残年,死何足惜,所以放心不下者,罗虎吉凶未卜,下落不明。想罗家就只剩下这点骨血了,若再遭不幸,我有何面目见他父亲于地下!不然……”他指着前面庙边悬崖:“看,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玉娇龙心头不觉怦然一动,她瞟着眼睛向那崖下望去,只见削壁千仞,下面幽谷茫茫,令人目眩心悸。半崖壁上长满荆丛,密密层层,把谷底遮得严严实实,更显得谷底深幽莫测。
一直未曾开口的蔡幺妹,伤感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梁大爷千万不要存轻生的念头。罗大哥确隐匿在一可靠之处,只是近况不明,吉人自有天相,量那田项也奈他不得。”
玉娇龙知道蔡幺妹不愿在她面前说出罗小虎藏匿的真实所在,是对她还心存疑虑。她不动声色,拉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梁先生四处行医,可知道京城附近哪里有个王庄?”
梁巢父略感不解地:“这京城附近王庄甚多,不知玉小姐问的是哪个王庄?”
玉娇龙:“铁贝勒王爷的王庄。”
蔡幺妹惊异地望了望香姑。香姑抿笑着回瞟了她一眼。
梁巢父用手向西方一指,说道:“从这里西去,不过百里,靠近永定河边,有一座极大的红墙绿瓦围着的庄园,那就是铁贝勒王爷的养马王庄。”
玉娇龙:“梁先生可曾去过王庄?”
梁巢父:“几年前我走方行医时,也曾去过王庄,给那管王庄的官儿看过病来。”
玉娇龙:“那庄宅官姓甚?为人如何?”
梁巢父见她问得这般仔细,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起来。但他仍耐心地答道:“王庄里的人都称他拉达老爷,也不知是名是姓。听说他是蒙古人,原是王爷帐下一名校卫,当了王爷的庄宅官,也算个正八品了。这位拉达老爷为人倒也忠厚爽直。”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梁先生何不去投奔拉达,进了王庄就万无一失了。王庄里有个驯马手,他见到先生后,定会竭力照顾先生的。”
梁巢父困惑万分,茫然不解地说道:“驯马手?!我生平从未结识过这样的朋友,哪里会有这等事来!”
玉娇龙充满了感情而又恳切地说道:“梁先生,你放心地去吧!去了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已料定玉娇龙所说的那位驯马手就是罗大哥,但罗大哥已成了王爷的驯马手,而且现在王庄,她又是怎样知道的呢?蔡幺妹真感到不解了。
香姑也插话道:“梁大爷,去吧!就随那驯马手养老去,他会侍奉你一辈子的。”
梁巢父猛然明白过来,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头上一击,夹怨带喜地自语道:“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说完,他又不禁转喜为悲,向西凝望,不觉老泪纵横。
过了一会,梁巢父才拭干眼泪,转过身来,对着玉娇龙拱手说道:“多蒙玉小姐指点迷津,梁某将没齿难忘。我这就下山到王庄去了。还望玉小姐多多珍重,万事都是否极泰来!”同时又转向蔡幺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热肠义胆,梁某亦已铭记在心了。后会有期。”他说完便转身向后山走去。
香姑自语般地说道:“梁大爷明天就可到王庄了。”
玉娇龙目送着梁巢父远去的背影,神驰意逐,不禁惆怅满怀。
在回到庙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着。在经过庙旁的崖边时,玉娇龙停下步来、望着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头对蔡幺妹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决定请庙里老道为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道场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后上表圆场;我求蔡姐定于三月初五那天上山来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凄然说道,“从此以后,我俩恐就无见面之机了。”
蔡幺妹虽觉她神情有些异样,话也说得过于感伤,但她体贴玉娇龙眼前那难堪的处境,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说:“好,我准来。”接着又安慰她说:“你也不必太往窄处想了。我和你近在咫尺,日子还长,哪有不再见而之理。”
玉娇龙深情地笑了,唇角边却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玉娇龙和蔡幺妹分手后,带着香姑回到庙内客房里,她还没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道:“你怎能料定罗大哥是留在王庄的呢?”
玉娇龙:“从梁先生口里,我才知道那是王爷专门养马的王庄。罗大哥既然是驯马手,理应住在王庄,王府里哪能驯马!”
香姑:“你心真细,难怪少夫人时时夸你。”
一宿已过,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临行前命香姑将道长请到客房来,把自己欲给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一事,告知道长。道长见是侯府功德,当然满口答应下来。玉娇龙思忖片刻,又说道:“在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场外,还请道长为陕西蒲城捕快蔡九加做一场,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费用,一概由我派人送来。这两场道场,均应定在三月初五那天上表圆场,我要亲自上山祭奠。”
道长一一应承下来。
香姑在旁,心里虽觉有些奇怪,认为玉小姐对蔡爷、蔡幺妹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也就未便深问。
玉娇龙动身回府了。当她带着香姑走出庙门,来到阶前上轿时,她抬起头来向庙坝四周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间,她所触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来的眼光,一道道都显得十分冷峻和尖厉,含有轻蔑和不耻,也带有嘲谑与怒愤。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有如中箭一般,感到一阵寒透全身的剧痛。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在京城,甚至在这世上,已经容她不得,已经没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
在回城的路上,轿子经过安河桥时,为了争道,轿夫和迎面而来的一乘四抬大轿争执起来。只听对面那班轿夫,又是喝让,又是斥骂,恶言恶语,盛气凌人。玉娇龙轻轻拨开轿帘窥去,见那乘座轿佩饰,不过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时,哪里敢来和她争道,可在今天,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轻便小轿,那班轿夫,哪把她放在眼里,怒目横眉,硬要逼她让道。抬着自己的那两名轿夫,平时仗恃侯门显赫,也是骄横成性,哪里让过人来,可在今天,只争执几句之后,也不报出轿主门第身份,便忍气吞声地退让道旁,让那班轿夫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玉娇龙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伤痛一齐涌上心头,她真感到伤心极了。
玉娇龙这时所感到的伤心,是她在这次小小的争道纠纷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荣显耐的侯门玉府,眼前已经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连自己的轿夫都羞于报出这个世家门第!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态凉炎了。这是败坏,这是玷污,这是蒙耻,这是受辱!玉娇龙深深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
玉娇龙坐在轿里,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两年多来的所行所为,仔细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与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孙,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无暇,无愧于心。对于罗小虎,心里则又是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