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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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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娇龙点点头。

  雪瓶见母亲将一些平时使用的器皿和冬天的衣服都往行囊里装,又疑诧地问道:“母亲,你这番要到何处去?”

  玉娇龙:“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雪瓶:“几时才能回来?”

  玉娇龙:“永远不回来了。”

  雪瓶突然感到伤心起来,带哭地说道:“这是我们的家呀!”

  玉娇龙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裹肚,将它贴着自己的胸口,满怀沧楚地说道:“这里不是母亲和你的家。母亲早已没有家了。你的家在母亲怀里,你是在母亲怀里长大的。”雪瓶虽未听懂母亲的话语,但却毫不迟疑地立即扑到母亲的怀里去了,她也感到,不管这世界多么广阔,只有在母亲怀里才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她紧紧偎在母亲的怀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自己的家!

  玉娇龙爱抚她一会儿,说道:“雪瓶,你也去学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我最后了却一桩事,我们便可上路了。等你将来长大了,母亲会给你安排一个比这儿更好的家。”

  雪瓶张大眼睛望着母亲,心里只感到一阵茫然。

  又过了几天,香姑突然来了。她一阵风似地跑进房里,兴冲冲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马强捧着你的宝剑,已于今天一早动身到乌苏城救罗大哥去了。哈里木还带了二十个弟兄扮着官兵模样随他一道去的。他们马快,明天便可回到草泽。”

  玉娇龙没吭声,只呆呆地站立房中,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香姑惊诧万分,瞅着玉娇龙不安地问道:“你是否担心马强此去会变生意外,怕救不出罗大哥来?”

  玉娇龙摇摇头,心事沉重地说道:“这事我已熟虑多时,你罗大哥定可安然脱身,只是我的罪孽就将更深一重了!”

  香姑大吃一惊,不解她何故会说出如此严重的话来,正想问个究竟,玉娇龙却突然把话岔开,说道:“香姑,我在这村里住了几年,现已拥有牛羊数百头,良马五十余匹,全由阿伦经管。从今以后,我把它们全留给你们了。这也算我对你和你罗大哥的一点心意。”

  香姑惊诧极了,张大了眼睛,望着玉娇龙,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要走?”

  玉娇龙决然地点了点头。

  香姑又惊又急,语不成句地说道:“不能,不能!眼看罗大哥就要被弟兄们接到这里来了,你怎的又要走!”

  玉娇龙神情哀惨,喃喃地说道:“这是天意!我如不走,我造的罪孽就将万死莫赎了!”

  香姑知玉娇龙心意已决,料到决非自己几句话所能挽回的了。她犹豫片刻,只试着央求她道:“姐姐执意要走,我也无法,只求你等罗大哥平安到了这里,你和他见上一面再走,如何?”

  玉娇龙哽咽着说:“我等的就是和他再见一面啊!”

  香姑茫然无主,惶惶不安地回到草泽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草泽里的雾还未散,玉娇龙早已带着雪瓶穿过草泽,驰行在古尔图北的沙漠里了。太阳还未当顶,母女二骑便已来到一座沙丘旁边。那沙丘正是玉娇龙几年前救香姑时在那里守候了望的地方,只是沙丘变得比前愈加高大了。玉娇龙拨马驰上丘顶,在马上眺望片刻,方才跨下马鞍,隐到丘顶坡后,坐地歇息。雪瓶挨坐在母亲身旁,也不多问,只顾玩沙。

  太阳已经当顶,把人晒得热辣辣的。玉娇龙不时站起身来,引颈东望,眼里也不禁隐露出忧虑神色。雪瓶忽然仰起头来问道:“母亲,怎的还不见他来?”

  玉娇龙不觉一怔:“你是说谁?”

  雪瓶:“我那恩人。”

  玉娇龙惊诧万分:“你怎知道母亲等的是他?”

  雪瓶:“我自己猜出的。”

  玉娇龙回过头来,不吭声了。

  母女默然片刻,雪瓶忽又问道:“母亲,你等的这人可就是我的父亲?”

  玉娇龙不觉一震,猛然回过头子,盯着雪瓶,含怒问道:“你听谁胡说来的?”

  雪瓶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龙停了片刻,蹲下身去,抚着雪瓶的头发,肃然说道:“雪瓶,你听母亲说:半天云只是你恩人,决非你父亲!”

  玉娇龙话音刚落,一直低着头、侧着脸的雪瓶,突然举手向东一指,说道:“看,那定是我恩人来了。”

  玉娇龙忙回头向东望去,果见沙漠远处升起一排黄云,正如她早年在迪化途中的沙漠上看到的一样。那黄云渐渐向这边卷来,越卷越近了,不到片刻,便已隐隐看到奔驰在黄云前面的二十余骑骑影。其中,领先的一骑显得特别矫健雄伟,鬃飘蹄奋,势如天马,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直向这边箭一般地飞子。那骑离沙丘虽尚有两里之遥,但玉娇龙从那熟悉的身姿上,一眼就认出马背上那人来了,她不禁低低呼唤了声:“啊,小虎!”随即双手合掌,仰首向天,又轻轻地祝祷一句:“感谢上苍!”她声音里充满着虔诚,眼里立即滚下两行长长的泪水,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略略辨出眼鼻来了。玉娇龙忙偷偷拭去泪水,通过丘顶注目望去,见罗小虎仍然穿着一件他平时惯爱穿着的白布排扣短褂,仍然是敞露着他那壮实的胸膛,仍然是一张憨厚而英俊的面孔。这一切,玉娇龙已记不清曾有多少次闪在她的眼前,闯入她的梦里,这一切,都还是那样的使她迷醉,使她动心。这一切,虽已过去多年,但在她的记忆中,却还是那么新鲜,好像是昨天才经历过的情景,以致她每从梦中醒来,枕畔都好似还留着那股带着草原。马革和汗水的气味。而今,这一切重又闽现在她眼前,可她的心却不是在微微颤抖,而是在阵阵发疼。

  玉娇龙正痴迷神往间,罗小虎已飞驰到了沙丘前面。只见他微微俯着身腰,紧锁双眉,两眼紧紧地凝视着远方,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那奋力奔驰的怒马,本已遥遥领先,把那二十余骑远远地抛在后面,可他还是火急火燎地不断挥鞭,拼命催马向前赶去,要说他是逸逃,后面并无追兵;要说他是冲杀,前面又无敌阵,玉娇龙从他那双凝视前方、满含渴求的眼光里,突然明白过来:他已是心发如箭,急于要赶到草泽!至于他深深系念在心的人,是自己,还是他那班兄弟,就只有罗小虎自己才知道了。

  玉娇龙半隐在沙丘顶后,眼睁睁地看着罗小虎从沙丘前面奔驰过去,她希望他回过头来,却又怕他回过头来。只一瞬间,罗小虎便已驰得远远的了,接着,那二十余骑也卷起一阵尘沙,从沙丘前飞驰而过。等他们都已去得远远的了,玉娇龙又牵着大黑马踏上丘顶,依依地向着远去的骑影望去。沙漠上除了留下一串杂乱的蹄印,天空中除了扬起一团尘雾,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玉娇龙向西凝望,久久神驰。她身旁的大黑马也昂首向西,猛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那嘶声像一声沉郁的哀唤,向空旷的四野飘散开去,许久,许久,都没有半点回声。玉娇龙回过头子,抚拍着大黑马的脖子,凄然一笑,说道:“你为何不早嘶!”

  一直守候在沙丘顶后的雪瓶也牵着她的黄膘马走到玉娇龙身旁来了。她向西瞟了一眼,又仰起头来望望母亲,说道:“母亲,该上路了。”

  玉娇龙点点头,随即一咬唇,翻身跨上了马鞍。母女二人刚策马驰下沙丘,雪瓶忽然勒马问道:“母亲,我们将到何处去?”

  玉娇龙:“你的过已经得补了。母亲也有过,该去补补母亲的过了。”说完,带着雪瓶策马向南飞驰而去。

  再说马强假玉帅主剑从肖准手中赚走罗小虎之事,玉帅很快就知道了,他心里明白,这事定是娇龙所为,不禁又恼又急,只得暗暗叫苦。玉帅毕竟老谋深算,知道事关重大,惟恐牵连往事,祸将不测。因此,他筹虑再三,有意避开宝剑一事,仅以“马强叛变,纵虏投贼”奏闻朝廷,最后又以“用人失察,有负圣恩”自责,请求朝廷给予惩处。不料田项知道这事后,却乘机倾轧,也忙上表密奏朝廷,说玉帅到西疆后“拥兵自重,纳叛储好,居心叵测”;把罗小虎被赚走之事说成是玉帅“为防败露,纵贼自保”。

  玉帅的引咎表和田项的密奏,都由驿站快马飞报朝廷去了。

  自从出了罗小虎被赚走之事后,玉帅表面上虽仍日里谈兵自若,夜里展卷从容,暗地里却尽日忡忡惶惶,连月未曾甘味安枕。皇上天威不测,自身安危难料,加上与田项的勾心,对女儿的伤惋,玉帅已变得瘦骨嶙峋,须发萧萧。

  不到三月,朝廷遣使送旨来到西疆,摘了玉帅总督印绶,削去兵权,饬令立即起程回京,待罪候处。

  玉帅一向治军严明,为人廉正,衙署文武官员对他都极为钦佩。朝廷对玉帅处分旨意刚一传到衙署,大小文武官员都纷纷到玉帅起居厅房,表表他们的同情和叹惋,有为玉帅不平者,也有为他伤感者。不料玉帅早已忖度安排,对朝廷降罪处之泰然,安之若素。他谢过群僚好意,只带着沈班头和两个家丁,简单收拾一下行囊,便萧条上路。

  西疆时己入冬,风寒似刀,冰封大地,长云黯雪,一片萧疏。玉帅己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儒服,头顶风帽,身披一件貂裘大擎,腰束丝带,斜佩一柄宝剑,面容虽然略显几分憔悴,神情举止却仍稳重威严,隐露一种沉雄气概。他骑了一匹乌骓大马,走在前面,沈班头骑着一匹骡子,紧紧跟在玉帅身后。他手里仍然握着他那杆多年从不离手的杖棒。两个家丁各跨一匹宛马,赶着一头驮运行囊的大驴,跟在沈班头后面。玉帅主仆四人,取道石河子向去玉门关的驿道迸发。一路上,玉帅心怀郁郁,只顾催马赶路,很少开口说话。沈班头也是紧锁双眉,神情冷肃,每到一个山谷,或行近一处路口,他总是策骡先去察看一番,然后才肯让玉帅前进。玉帅有次等得不耐,笑他行事过于小心,沈班头却肃然说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玉帅哑然一笑,说道:“你担心马贼会来劫路行刺?”沈班头摇摇头,说道:“我担心的决非马贼,而是田项!”玉帅沉吟片刻,说道:“田项虽然恨我,但尚不至丧心枉法如此!”沈班头只好默然不语了。

  一日薄暮,玉帅主仆四人已行近呼图壁,来到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旁边,过了冰河便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沈班头拦住玉帅马头,又要先去探看后再让玉帅过去。玉帅见天色已晚,急着赶路,不肯依他,便自策马过了冰河,直向林中行去。沈班头无奈,只得驱骡赶上,紧紧护在玉帅身边。树林里静静悄悄,毫无人迹。玉帅回顾沈班头,笑道:“如何?若依你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刻!”出了树林,前面出现一个山岗,面前岔开两条道路,玉帅正勒马辨道,忽听林中响起一声唿哨,山岗上也立即出现了一排骑影,一个个跨骑宛马,身着皮衣,手中挥舞着钢刀,驰下山岗,直向玉帅冲子。玉帅忙拔剑出鞘,准备迎战。沈班头回头对玉帅说道:“我去抵挡他们,大人快走!”随即舞起杖棒迎了上去。那些汉子只留下两骑人马和他周旋,其余二十余骑却直向玉帅逼来。玉帅一面挥剑迎战,一面喝问道:“尔等何人?”那些汉子应道:“半天云的弟兄。”说罢,一齐围上前来,一阵猛砍猛杀。玉帅虽然勇武,终因年老乏力,已渐感不支。这时,沈班头已结果了那两骑汉子性命,又舞起杖捧冲杀过来。大家见他来势凶猛,慌忙闪开一路,沈班头趁势冲入敌群,和玉帅并骑迎战。拼杀一阵,玉帅已是人困力乏,竟被两骑夹击冲下马去。一骑举起钢刀正要向玉帅背后砍去,沈班头在马上猛喝一声,随即单脚一跃,飞身离鞍,向玉帅扑过,只见刀光一闪,玉帅依然无恙,沈班头却己扑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玉帅亦被几个从马上跳下来的汉子擒住,两名家丁拼死冲来接应,也被砍下马去。

  玉帅被凡个粗壮汉子反剪着手,仰天叹道:“不想我征战一生,竟为小撮马贼所算,此乃天亡我也!”说完,将双目一闭,不再吭声,只等一死。

  正在这时,忽又从山岗上驰下一骑汉子,来到玉帅面前,下马将玉帅打量一番后,说道:“玉大人,久违了!不想你也有今天!”

  玉帅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忙又张开眼睛一看,只见前面站着一个肥壮汉子,头戴貂皮护耳帽,身穿貂皮齐膝长袍,满脸花白浓须,鼻端无鼻,只露出一个圆圆的窟窿。玉帅看了一会儿,这才认出他是格桑。他不由一怔,说道:“田项向我保你未叛朝廷,为何纵部冒名,半途劫我?”

  格桑冷冷一笑,说道:“你在西疆作威多年,各部都得听令于你,今天你可落到我手里了。”

  玉帅这才知道他实已叛变,不觉心中一横,怒喝道:“你既已叛朝廷,毋庸多说,要杀就杀,我岂惧一死!”

  格桑从腰间拔出刀子,发出一阵狂笑,说道:“好样的!我也让你死得明白:这番劫杀你,乃是田项的主意。”说完,他举起了腰刀。

  恰在这时,树林里又响起了一声唿哨,格桑不觉将刀停在空中,忙举目向玉帅身后林边望去,只见从林里驰出两骑,前面一骑大黑马上端坐一位女子,身着白色衣裙,口鼻上缠绕一条青纱;后面一匹黄骠马上坐着一位小姑娘,她刚一驰出树林,忽见她回身探腰,将手向树上一扬,随即便有两人从树上坠落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格桑大吃一惊,再向那快驰近的女子望去,他这才认出她原是在古尔图沙漠上救去香姑的那人。格桑慌了手脚,正想一刀结果了玉帅,不料刀还未落,手腕上也中了一箭,手里的刀已失落地上。他正想上马逃走,那女子已骤然来到他的面前。他身旁的几个汉子挥刀迎去,那女子这才拔剑下马,只嗖嗖几剑,便已刺倒了一个,砍翻一人。其余那些汉子正要杀奔过来,后面那骑小姑娘马亦赶到,只见她坐在马上,手持弯弓,只一扬手,便有一个应弦倒下。不消几眨眼工夫,二十来个汉子便已被她射倒四五人。剩下那些汉子,也顾不得格桑,忙翻上马背没命地向林中逃去。

  玉娇龙用剑逼着格桑心窝,恨恨地说道:“你作恶大多了,天理难容!”话音刚落,剑已透进格桑心窝。只见他大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倒下去了。

  玉娇龙抽出剑,慢慢回过头来,见父亲站在她身后,雪白的须眉正在不停地颤动,眼里闪露出一种似惊似喜、如怨如怒的神情。玉娇龙想抢步上前叫声“父亲”,她刚要迈步,却感脚沉;刚要开口,又觉舌僵,她无所适从,竟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

  玉帅默默地俯视了玉娇龙一会儿,渐渐地,他脸上又罩上一层凛凛的寒霜。他慢慢举首向天,长叹一声,随即转身走到沈班头身旁,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给他盖在尸体上,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上马向山岗走去。

  雪瓶困惑地走到母亲身边,见母亲跪在雪地上凝然不动,她那张白得像雪一样的脸上,已好像毫无生气。一瞬间,雪瓶几乎惊疑母亲已变成了一尊玉石观音,她赶忙伸手去抚摸着母亲的肩膀,哀声呼唤:“母亲,母亲!你怎么了?母亲!”

  玉娇龙突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雪瓶,母亲好像突然变小了,变得和你一般大了!”

  雪瓶惊诧地望着母亲。玉娇龙忽又敛了笑容,略带忧伤地说道:“我们又该上路了。”

  雪瓶:“到何处去呢,母亲?”

  玉娇龙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白雪皑皑、云山一色的天山,说道:“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蹄痕,天山上出现了两骑人影,一前一后,慢慢地向万籁俱寂的深处移去。 (玉娇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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