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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惊醒过来,知道方才那一句话,已然触到了买命庄的忌讳。
要知道,这里并非是由得他雷溪老人说一不二的信邑虎伏铸剑庄,而面前的这个黑衣蒙面人,也不是带着灵物上门来求他铸器的扬州修士。传说买命庄的生死主簿上,列着九位玄珠道果大修士的名讳,其中有六位殒于仇家祭出的死符,另外三位是因为不守买命庄的规矩,被买命庄执事取走了人头。
桌上这口黑鞘长剑,煞气如此之重,说不定就曾饮过玄珠修士的颈血!
雷溪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他急忙大声嚷道:“老夫胡言乱语,尊使恕罪!”
黑衣蒙面人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冷哼一声道:“下不为例。”
乌铁剑鞘上的卡簧又自行扣拢。雷溪老人身子一颤,发觉那股凶煞气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能动弹自如。
一句无心之言,便让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雷溪老人身上毛孔尽被烧毁,流不出冷汗来,但他的气息却已然乱成了一团。念头急转,雷溪老人将那一个又一个令他欲杀之而后快的名字回想了几遍,反复思量斟酌之后,才朝黑衣蒙面人拱手拜道:“尊使,老夫修为浅薄,两道保命生符万万不可少。那死符能否通融一下,也给老夫两道?旁人还可容他再苟活些时日,坏不了老夫的大计,但洪齐海和函秀子不能不死!”
“不行。”黑衣蒙面人摇了摇头,“你这百万符钱的灵物,只够换生符两道,死符一道,不可再多。”
“那若是生死符各取两道,老夫还需补上多少灵物?”雷溪老人咬着牙问道。
“四十万符钱的灵物足矣!”
雷溪老人左眼皮一跳,抚摩着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铜戒指,左思右想了一番,才朝黑衣蒙面人道:“老夫身边并没有如此多的灵物,但有一些我虎伏铸剑庄铸造的法器,不但品质上佳,而且全无印记,不知贵庄能不能用这些法器来折算灵物?”
“拿来我看。”黑衣蒙面人点了点头。
雷溪老人大喜,直接把那枚铜戒指摘下,推到了黑衣人面前。黑衣蒙面人拾起铜戒指,探入神念扫视,里面果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成品法器,大都是刀剑鞭简之类的,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成品法器刀剑共有九十三件,其中佛器和魔器二十九件我不要,剩下六十四口刀剑,可换死符一道。”黑衣蒙面人报出了条件,便把那枚铜戒指扔回桌面上,两眼盯着雷溪老人,静等他如何决断。
“六十四口刀剑!”雷溪老人好一阵子肉疼,有心开口讨价还价一般,可那黑衣蒙面人冰冷的目光,让他根本不敢出声辩驳。心中想到那洪老道和函秀真人一死,他便是龙虎山的大当家人,到时区区六十四口刀剑又算得了什么?雷溪老人握紧了拳头,猛一捶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道,“成交!”
说罢雷溪老人抓起玉牌和铜戒指,将那六十四口刀剑挪进玉牌中,恋恋不舍的最后看了看那百万符钱的灵物和六十四口寒光四射的法器,目露凶光的咬牙道:“老夫谋划数年,今日孤注一掷。洪齐海,函秀子,你们俩人也算死的不枉!”
玉牌拍在桌上,雷溪老人扭过头,再也不想去看它一眼。
黑衣蒙面人伸手拈起玉牌,以神念验过其中的灵物法器无误,这才又摊开了簿子,将丹崖派掌门洪老道和正玄观观主函秀真人的名讳,写到了黄纸上。一页生死录写成,下面再滴上一团朱漆,雷溪老人按落了指印,这笔符箓买卖就算是敲定了。
黑衣蒙面人收好黄纸簿子,翻手取出了四张符箓,二青二黄,排在桌上。
“青为生符,黄为死符。”
雷溪老人目现奇光,盯着桌上的符箓细细端详。这买命庄的符箓一道就价值几十万符钱,一道便是一条人命,但这符箓本身却是平平无奇。制符用的并非是白玉符板,而是最寻常不过的符纸,画符也非是用金液汞浆,只是朱砂。唯一让人看不透的,便是符纸上绘制的符箓图形,看起来与寻常法符迥然不同,四张符纸上,各写了一行透着古朴荒凉气息的奇形文字,看似一段咒文偈语,但只见圈圈点点横竖勾连,不知其中所云。
最奇怪的是,明明是两道生符两道死符,可这四张符纸上的文字,却又全不相同。雷溪老人心中疑惑,但估计探问这符纸上的奥秘,肯定是买命庄的大忌讳,故而他也只能忍住不问。
看了好一会儿,雷溪老人才伸手将这四道符箓慎重的收起。他不敢再怀疑这其貌不扬的符箓是否有传说中那般灵效,只能恭恭敬敬的对黑衣蒙面人作揖拜道:“多谢尊使!”
黑衣蒙面人点了点头,把桌上的连鞘长剑收起,换了一口虎伏铸剑庄造的灵剑,拎在手中。雷溪老人目光闪烁,只把眼珠转了转,并未作何反应。
“此符今日入你手中,若坏了买命庄的规矩,我便会以此剑斩你头颅。生符祭出,保命一刻,若符纸化尽,你未能逃出生天,与我买命庄无关。”
见雷溪老人点头应诺,黑衣蒙面人身形向下一沉,仿佛是化作一道黑烟,朝自己的影子中钻了进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雷溪老人愣愣的坐了能有一炷香功夫,这才仿佛大梦初醒,骤然间觉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铁箍,心身疲累,他向后一靠,肩背倚住了墙壁,双手交叠按在胸口,紧紧的压着那四张符纸。雷溪老人知道,这并非是四张薄薄的符箓,而是四条沉甸甸的人命,其中有两条是他自己的,另两条是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
如今,自己等若是有了三条性命,而别人的命,也被牢牢的攥在了手心里,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生死,此时就在他一反手之间。
还有什么比能这更让人愉快?只要他成了龙虎山的主子,铸剑庄一脉便再也不是什么天师教外门,而是真真正正的道门正宗嫡传。
想到此处,雷溪老人禁不住乐了出来,那笑声直如鬼哭狼嚎一样的诡异骇人。
只可惜任由你百般算计,这世上也绝没有不透风的墙。雷溪老人陶醉在自己的宏图大略中,却哪里知道黑夜中还有窥视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不放?
三天前,云峰真人带着俞和从信邑回到了罗霄剑门,宗华真人听完了他们所说的情形,脸上不喜不怒,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便让俞和先行返回东峰,他与云峰真人又去密室中议事了。
到了第四天,俞和照例在天罡院扫完了地,洒过了水。午时之后,他去藏经院后苑陪云峰真人喝着茶,才坐了一会儿,就看一个道童急匆匆的跑来,说宗华掌院请云峰掌院去清微院,还特意叮嘱过,让俞和也一同过去。
俞和心里明白,这平平静静的三天,并不代表虎伏铸剑庄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宗华师伯召他去清微院,恐怕是事情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说不定今日就要再次受命出山,去寻找那雷溪老人的去向。
既来之则安之,俞和也不多想了。他低头跟着云峰真人到了清微院正殿,就见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正坐在宗华真人身边,两人一脸喜意,不知在谈论着什么好事。
看云峰真人与俞和来了,宗华真人一摆手,引云峰真人落座,俞和依旧盘膝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夏侯沧看着俞和,颇为得意的笑道:“俞师弟,你且上眼,看这是什么?”
只见他伸手在腰间玉牌一摸。七八口巨大的楠木箱子便落在了大殿中,箱盖一开,宝光氤氲四射,异香弥散,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各种珍稀的天地灵物。
俞和不解,问道:“这是?”
“这便是我罗霄剑门送去信邑虎伏铸剑庄,交换三十五口灵剑的那一批天地灵物。如今分毫不少,尽在此处!”夏侯沧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洋洋得意。
三年多前,夏侯灿与俞和远赴西南滇地,在抚仙湖湖底探宝的那一次,他被俞和打落了颜面,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夏侯沧从椅子上站起来,高高的昂起头,俯视着俞和,伸手在腰间玉牌上又是一摸,三十五道剑光冲天而起,孔雀开屏似的,在夏侯沧的脑后结成了一圈缓缓回转的硕大剑轮。
“三十五口灵剑尽在此处!俞师弟,你用的是其中哪一口,刺了那雷溪老人一剑?”
俞和看着三十五口寒光湛湛的灵剑,竭力让自己的脸上不流露出任何异色,他紧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撑在双膝之上,目光空洞,口中一言不发。
云峰真人面无表情的坐着,只顾一口接一口的喝茶。宗华真人虽未开口说话,但他的眉眼嘴角都带着一丝笑意。
夏侯沧似乎是得了宗华真人的默许,他挺起了胸膛,摆足了一副大师兄的架势,冲着俞和滔滔不绝的教训了起来。
那言辞之间,明面上好像是作为同门兄长,在苦口婆心的对顽劣胡闹的师弟施以循循善诱,可话里话外,却是将俞和自暴自弃、整日酗酒、轻佻无礼、不守门中科仪、不尊师长谕令的种种罪状,一一抖了出来。更拿这次虎伏铸剑庄的事情大作文章,指责俞和无论是日常修行还是出山办事,全都未尽心尽力,终日只被诸般杂念缠身,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如此下去,当真是要荒废了大好前程,实为可惜云云。
诸如此类的话,夏侯沧翻来覆去的说了足能有半个时辰。俞和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他在那里大放厥词。最后等夏侯沧说得舒坦了,俞和撇了撇嘴道:“师兄金玉良言,师弟受教了。”
夏侯沧意犹未尽,絮絮叨叨的叮嘱俞和,今后要好自为之。云峰真人忽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开口道:“那灵物和灵剑取回来了便是最好,此事不单是俞和的过错,我也去过虎伏铸剑庄,也难逃一份责任。云峰心中羞愧,这便与俞和一起面壁思过去也,告辞!”
说罢他径自拉起俞和,转身出了清微院。
宗华真人眉头一皱,却也不好阻拦。夏侯沧方才的那番表现,委实是有些过了头,宗华真人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后苑。
清微院正殿中忽然就只剩下了夏侯沧一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四望,却见方家怡刚好走过殿门,冲他含笑点了点头。
之后的几日,俞和在天罡院里遇见夏侯沧,这位大师兄更是变本加厉的刁难于他,好像俞和真被贬成了天罡院的洒扫童子,夏侯沧呼来喝去的,指使着俞和端茶送水、扫地抹灰。
后来有一天,俞和行完早课,到了天罡院。扫完了外面的院子,进到正殿中,却发现自己的名号木牌落在桌子下面,沾满了尘土。俞和拾起一看,那名牌上赫然还留着半边靴印子。
伸袖将自己的名牌擦拭干净,揣进了怀里,俞和冷冷一笑,转头出了天罡院。
到了藏经院,径直走进正殿里,俞和将自己的名牌依旧挂在五师姐邓晓后面的空位上。云峰真人手捧茶壶,从殿后转了出来,看着俞和笑道:“怎么,放着天罡院的万般荣宠不要,却想回我这藏经院清贫之地来了?”
“求师尊收留。”俞和俯身一拜。
云峰真人晃了晃手中的茶壶道:“正缺个煮茶的童子,你不嫌弃我这里无酒就好。”
“师尊,弟子正想告假十日,出门访友。等弟子回山,再来师尊膝前伺候。”
“出门十日?”云峰真人一挑眉,指着墙上的历簿子道:“眼看四日之后,就是春分祭酒。你这个时候去访友只怕不妥,若无甚急事,还是等行完法事之后,再出山去吧。”
俞和一拍脑袋道:“弟子过得浑浑噩噩,到真分不出春秋时节了。”
“你这痴儿。”云峰真人哼了一声,转身朝后苑走去,“来不速来给为师生火煮茶!”
第二百三十四章人犹在,心已远
这几年中罗霄剑门广开门庭,不仅设下了滇南、燕云、南沙三处别院,扬州本宗道庭也是日渐兴盛。除了原本就弟子众多的纯阳院和太一院之外,又增设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院,许多剑门真人出山云游九州,带回了不少天资卓绝的孩童,如今这七院中,人数多的已有弟子十几名,少的也有七八人。
春分祭日大典一到,本宗道庭的门人尽数归山,别院弟子也都千里迢迢的齐聚扬州,来观礼山门法事。罗霄山上人头攒动,就连纯阳院中亦是一片喧闹。严刚真人奉命重掌纯阳院之后,从罗霄外门弟子中遴选了一批良才,收入纯阳院名下授法。如今的纯阳院,早不复镇国真人携三十六真传弟子刚出走时,那种冷清寂静的情形。
剑门诸院中,只有少数几院没有新收弟子,云峰真人执掌的藏经院便是其中之一。宁青凌随广芸大家而去之后,俞和依旧是藏经院里排行最末的弟子。
山门中的这份喜庆热闹,自然也传进了藏经院。大师姐莫子慧指挥着五位师弟师妹,用红绸缎和彩绢花将藏经院装点了一番。五师姐邓晓提着几十个大红灯笼,挂到了各殿的檐下。鸣剑真人笑呵呵的看着一众弟子忙里忙外,不多时,这整座藏经院就满满的透出一份喜庆的气息来。
虽然俞和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号木牌挂回了藏经院,但此举终究是未经过宗门师长同意,故而有天罡院的道童来唤俞和,去取他今年法事上穿的新袍。
俞和笑着打发走了道童,但他却并未去天罡院领今年的新袍子。昨晚他已把前几年在藏经院领的袍子找了出来,一早便细细的浆洗过,明天春分祭日法事,他觉得还是站在藏经院的弟子中间,会比较自在一些。
第二日一早,春分大祭法事开始。诸般仪式依旧是每年相同,只是那三清殿前的石坪,几乎已然坐不下罗霄剑门如今的一千多名弟子,许多新入门的弟子只能站在石坪边,随着师长师兄们一齐诵经祭天。
藏经院上下一共七人,云峰真人和鸣剑真人是剑门宿老,坐的是三尺见方的软榻,论剑殿五人都是门中颇有资历的弟子,倒也各有一块蒲团坐。可俞和的名分还在天罡院,所以藏经院这边并没有给他准备蒲团。论剑殿五弟子挪了挪,给俞和让出一小块空地,俞和盘膝坐在了云峰真人身后。
夏侯沧远远望了俞和一眼,看俞和与论剑殿五弟子挤在一起,他嘴巴撇了撇,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情。天罡院那边只摆了两张软榻,俞和不过来坐,就有一张软榻空出,煞是惹眼。夏侯沧觉得有些难看,便干脆把俞和的软榻与他自己的软榻上下叠在一起,然后施施然坐上了去。
于是乎,别家道院的位置上,弟子们都坐得满满当当;唯独夏侯沧这边天罡院的位置,就只有他一个人高高的坐在两张软榻上。
五师姐邓晓瞟了一眼夏侯沧,低声道:“你看人家多威风,这位子坐的,可比诸位掌院真人还要高些。”
二师兄易欢拿手肘一撞俞和,坏笑着道:“俞师弟,你放着天罡院的软榻不坐,却到这边来坐石地板。你这是存心想拆人家的台,可人家却给自己搭了个高台子,坐得可舒服哩。”
俞和耸肩摊手,笑而不语。云峰真人回头扫了一眼,大师姐莫子慧道:“噤声!”
一上午的法事行毕,中午用过斋饭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门内试剑。
那些新入门的弟子皆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哪个不争强好胜?他们整年盼的就是这一场试剑,可以尽展身手,搏得师长赞许。如今罗霄剑门的十三座剑台已经不够用了,除了门中师长镇守的中央剑气凌云台和天罡院镇守的甲字号剑台外,纯阳院和太一院各守了一座剑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院也分别守住一座;剩下的戌字号剑台,由滇南、燕云、南沙三处剑门别院来的弟子合力镇守;最后一座亥字号剑台,则由其他内务道院的弟子镇守。
藏经院的弟子皆不喜与人争斗,倒也无所谓今年没了单独的一座剑台。他们与守正院、戒持院等负责门中日常事务的道院弟子一起,围坐在亥字号剑台下。
俞和看了看周围的守正院弟子,他故意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免得撞见方家怡。可等他抬头去看中央剑气凌云台,才发觉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这位方师妹与门中诸位前辈师长一起,正坐在中央剑台之上。
在方家怡的身边,全是罗霄剑门中德高望重的耆宿真人,可她非但没有一丝拘束的模样,还与身边的真人们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俞和心中暗笑,看来她这个守正院掌院,还真是做得有模有样。
摇了摇头,俞和收回目光,不再去看中央剑台。他心里知道,如今的春分大祭门中试剑,已不再是属于他的舞台。而且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邀他上台试剑,他也只会微笑婉拒。经历了山门中的诸多是非纷扰,一番起起落落之后,俞和只想把自己深深的藏起来,他不再希望将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的身上。
其余剑台上的试剑,依旧是热闹非凡。
俞和随意的望了望,觉得有些兴意阑珊,似乎那喧嚣热闹的场景,与他之间已然隔着一睹无形的墙壁。亥字号剑台也没人过来邀剑,俞和看了一会附近几座剑台上的比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罗霄剑门登台试剑时的情形,嘴角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