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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半山心里翻腾着诸般念头,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和司马雁能不能从身后这人手里逃得不死。
在寻常百姓眼中,贺二娘、老康掌柜和卖面老吴头儿这种能飞檐走壁、力拔千钧的武林高手,已是高山仰止的存在。而这些武林高手却都知道九州道门魔宗的存在,他们也知道若是一个人身藏灵根,又修炼了道门炼气术,区区十年苦修,就能与他们这些浸淫武学数十年的高手一战,若还有法宝傍身,则可轻轻松松的战而胜之。而当道门修士证得了还丹道果之后,那踏入了另一重境界,可将凡俗众人视作蝼蚁了。
不过在那些神奇的武林传说中,也听说有人能凭一具毫无灵根的肉身,以武入道,窥破肉身玄机,直接吞得金丹入腹。好像吴老头那般,渐渐领悟武道“意”境的高手,正是在这条以武入道的路子上摸索前行。
好在修道之人都把自己视作跳出凡尘的存在,所以凡俗中武林人士有自己的圈子,而炼气士也自成一界,几乎没什么往来。道门高手除非加入供奉阁,成为王朝争霸之局中的棋子,否则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入仙门斩断凡尘,他们是不会参与尘世纠葛的。
杜半山是受凉州府供奉阁的法谕而来,但他身后这人,抬手就夺走了洛环玉的包袱,如此目的明确,其身份恐怕十有**是赤胡使者。大雍的道门供奉与赤胡异人历来是敌非友,这一下当真是凶多吉少。
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翻动声,杜半山心里升起了一丝绝望。自己身死道消也算了,可惜雁儿师妹才闻大道,还没尝到修真炼气之中的诸般玄妙滋味,就此夭折,煞是可惜。
杜半山的心里正叹着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咦”,接着那人便笑了笑,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布帛声,那洛环玉的包袱被重新扎起,扔回了软榻上。
恐怖的气势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杜半身浑身一松,手脚又能动弹,可他依旧直挺挺的站着,不敢冒然转头去看。
“道友莫惊,何妨转身一叙?”身后那人语气里,非但没有杀机,还带着一丝明显的笑意。
杜半山肩头一颤,慢慢的转回了身,他这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双膝又酸又软。
转回身定睛一看,身后这人一袭素黑袍罩体,头戴道冠,面目平平无奇,颌下蓄着短须,约莫是在不惑之年,不过他修为如此之高,活过的年纪自然是不能从面貌上看得出来。杜半山从未见过此人,从这人讲话的口音里,也听不出他来自何方。
杜半山不敢轻慢,拱手作揖道:“昆仑仙宗太乙堂弟子杜半山,见过前辈。”
“贫道一介无门无派的散修,道号玄真子。”那黑衣人脸上挂着笑容,翻手取出一物,在杜半山面前一晃,“你可识得此物?”
杜半山仔细一看那黑衣人掌中的物事,登时脸色大变。
那是一枚墨玉扳指,扳指外侧浮雕着太极八卦和如意云纹,内侧阴刻着一行米粒大小的古篆,乃是“京都定阳供奉掌印”八个字。这墨玉扳指绝非凡物,有丝丝缕缕精纯的灵气溢出,被黑衣人有意贯注真元一催,灵炁聚成栩栩如生的三清道尊座像,在太极八卦图中央一闪而没,识得此物的人一看,便可知这墨玉扳指断非赝品。
“凉州府供奉阁落雁口执事杜半山,拜见上都掌印大执事!”杜半山神色一正,对着这位黑衣人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同时他也取出了自己的凉州供奉阁执事弟子信符,呈给黑衣人查验。
话说这位神秘的黑衣高手一亮出墨玉扳指,杜半山的满心忧虑,尽都转为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人的身份也太过吓人,他居然是京都定阳供奉院十大执事之一的掌印大执事。要知道京都定阳供奉院的十位大执事,无一不是九州道门里的一代宗师,分享帝皇家的真龙紫炁,镇守大雍王朝气运。他区区一个凉州府供奉阁的普通执事,乃是道门派到供奉阁历练的最低辈弟子,与面前这位皇城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身份实有云泥之别。如此一个大人物,怎么会突然到了这西北朔城的顺平楼中,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莫非这洛环玉包袱里的物事,真与大雍王朝气运息息相关?
喜的是这人既然是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那就与自己是友非敌。之前还在盘算着如何逃得不死,如今却愕然发现,来的非但不是一尊煞星,反而是一座大靠山。就算那司马家的二爷司马晨请动他在终南仙门的师尊下山,见到这位黑衣人,也得礼敬三分。盖因如今大雍气运稳如泰山,皇城之上的真龙紫炁直贯九霄,谁不想分一份帝王气运,替自己挡灾消劫?若这位皇城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愿意帮衬一二,诸般功德唾手可得。所以即便是昆仑、终南这等前古大宗的耆宿真人,见了京都定阳供奉院十大执事,也得陪着笑脸,仔细巴结一番。
炼气士为求长生仙道,与天争与地争,谋的就是一份机缘气运。莫看大雍只是一个凡俗的王朝,但国之大器,稍一震动便与百万民生息息相关,期间功德罪业滚滚如大潮。若有炼气士真能在大国倾覆之时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救下百万庶民的生命,那天降功德直可送他无灾无劫,玄珠入腹。
这也就是为何连三清道祖、西天佛陀、上古大圣都不能免俗,会在远古时走下神坛,去争功德气运。又为何有浩瀚功德加身的先天之物,可以成就先天奇宝,镇压一方。
杜半山长出了一口气,恭声道:“晚辈收到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法令,前来探查洛环玉此女所携是为何物,若此物落入赤胡人手中,将危及大雍江山,则立时毁去。”
化身玄真子的俞和收起那狐假虎威的墨玉扳指,伸手摸了摸鼻子,笑着道:“这个……半山道友,你做得很好。我方才不知你的身份,故而施法将你禁制住,我已验过那件物事,并无大碍,由得他们闹去吧。”
“谨遵前辈法旨!”杜半山有些诧异,按理说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本该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可这位黑衣人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对他道友相称?不过年少老成的杜半山可不敢托大,他依旧是神色恭敬有加,口称晚辈。毕竟以这黑衣人的道门资历,估摸着最差也得跟他师父同辈,他哪敢管人家也叫一声“玄真子道友”?
俞和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矜持而高深莫测笑容,其实他肚子已然笑开了花,心想:“小杜啊,小杜!我是早就察觉到,你是个道门中人,潜藏在顺平楼中,不知是图谋什么。如今看来,原来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是为了守着司马家的四小姐啊,真是又一个痴情的种子!你可猜不到,站在你面前的‘京都定阳供奉院掌印大执事’,就是跟你共事多年的酒鬼小俞吧。若是你知道了这玄真子的真面目,可真不晓得又会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不过你小杜的演技也当真是炉火纯青,平日里就是个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喜欢偷懒抱怨的厨子,另一面居然是个一本正经的‘半山师兄’?我倒要来问问,你与这司马四小姐,到底有怎样一段故事。”
俞和轻轻一咳,沉声道:“我却不知道此事怎的又和这朔城司马家扯上了关系?那司马晨拜在终南山门下,我是知道的,这司马雁原来是昆仑门下弟子么?看起来修行的时日尚浅,还只是纳炁凝元的道行,她的授业师尊,是昆仑山的哪位真人?”
“回禀前辈,晚辈与司马师妹同拜在昆仑仙宗太乙堂长老地印真人门下。司马师妹虽已入门十年,但她本是隐灵根之人,经由师尊以上清神通点化,直到三年前灵根尽显,才能引天地元炁入体。而且因为座师闭入死关,她自修行以来,都是由晚辈代师授艺,故而道行微末。”
“你这做师兄的为了照看师妹,化身成一个厨子,藏身在这顺平酒楼中,倒也煞费苦心。”俞和实在忍不住,开口点破了杜半山。
杜半山闻言,脸上发红。
他哪里猜的到,对面这位来头大得惊人,修为更是高深莫测的黑衣玄真子,竟然数年间也藏身于顺平酒楼中?他以为,这种道门宗师高手,自然有天视地听的大神通,天上地下无所不查,他的假身份“厨师小杜”被玄真子知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既然说到了他与司马雁的事,杜半山觉得在这种高手面前,任何的隐瞒都会惹得人家心中不快。再加上这位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说不定就能替他和司马雁带来什么机缘,于是他又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道:“其中也有一段隐情,前辈容禀。”
俞和眼神一转,瞟了软榻上的司马雁一眼。他把手背在身后,掐了个法诀,点头道:“只管说吧。”
杜半山道:“晚辈幼年时本是这朔城西四十里东山口陈家沟人,遭逢胡汉两国战乱,家中父母双亡,晚辈苟且独活,甚为艰难。后来偶遇到司马家的老太太,也就是司马师妹的母亲,带着当时还是个豆蔻少女的司马师妹路过陈家沟,承蒙她们母女二人慷慨施舍,晚辈这才能够活得到遇见我师尊的那一日。司马师妹与她母亲都是一副菩萨心肠,晚辈时时惦记着这份恩情,后来遇见迷失于昆仑山中的司马师妹,就苦苦哀求我家尊师,点开了司马师妹的隐灵根,赐她一份长生仙缘,算是昔年救命之恩的答报。我师尊闭关百年以求玄珠道果,所以我就暂代师尊照看司马师妹。”
俞和心想:“小杜你说得正经八百,其实根本就是把一道情丝系在了人家司马四小姐的身上。看在你平时总帮我偷酒喝,我今天好人做到底,干脆成全了你吧。”
想到此处,俞和故意叹道:“年轻人的故事,总与情之一字脱不开干系。”
杜半山自然听得出俞和话里的意思,他脸上通红,喃喃的道:“晚辈对师妹并无非分之想,只觉得好人当有好报,司马师妹如此良善之人,理应有仙缘果报。晚辈只求守护着司马师妹平平安安,便是了去了心中所愿。”
“身为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甘愿潜身凡俗,你这份情谊,甚为难得。这司马家的小姐得仙缘是福,得你这么一位师兄,更是鸿福齐天。”俞和说着,把目光一挪,望向杜半山身后的软榻。
杜半山只听得软榻上传来一阵响动,司马雁讶然道:“师兄,你……你竟是顺平楼的小杜?”
“师妹?”杜半山大惊,他没想到司马雁怎么突然就醒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方才的那番话,有多少被司马雁听了去。
其实俞和把话头扯到司马雁身上时,他就已然点醒了司马雁。只是刚刚让她躺在软榻上静听两人对话,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弹而已。等杜半山自己把为司马雁求来仙缘,又化身厨师小杜守护师妹数年的事情说完,俞和就干脆彻底松开了司马雁身上的法禁。
杜半山回头,与司马雁两人目光一对,都红了脸。
俞和知道他们定有话要说,于是微微一笑,身化一道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百五十章影无人,赤胡客
俞和走后,小小的精舍里陷入了一片尴尬。
司马雁怔怔的望着杜半山。这位聪慧过人,性子淡定的司马家女诸葛,少见的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羞神态,那脸颊红扑扑的,一对眸子里满含着水雾,眼神中似乎包含了千百句话,却只紧紧咬着下唇,玉手攥紧了膝上的织锦软毯,一言不发。
杜半山的双眼一直盯着司马雁手里的毯子,堂堂一个行将证得还丹道果的昆仑仙宗真传弟子,竟连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都做不到,胸膛里一团滚烫的气流翻来滚去,怎么吐也吐不尽。
这就是人世间最难捉摸的“情”之一字,对于修道人来讲,其中有缘也有劫,谁也不知道陷进去是福还是祸。佛宗将之视作孽根的一种,尝教弟子挥慧剑斩情丝,管它是福是祸,不去沾染,自然不生烦恼,不惹因果。亦有修士取其相而泯其质,将其中欲念外道演化到极致,生出道家肉鼎采补之术和佛宗的欢喜禅法。
至于其中的万种滋味,唯有被情丝所系的男女,才能体味。
杜半山和司马雁两个人之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被俞和设计戳破,这时谁都不知道要讲什么才好。甚幸房里的司马晟和洛环玉都昏睡不醒,俞和又识趣的遁走了,正好留给他们一段默默交流的时间。
过了良久,精舍的屋门被人轻叩了三声,老康掌柜在门外小声道:“汪昌平已退,我们这边的人手没有折损,现在去料理那小木楼中的三个人,再查明马房因何失火。”
司马雁轻轻一咳,沉声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自去吧。”
可她说完过了半晌,门外的老康掌柜却并没离开,而是又叩门三声,略有些急切的问道:“小姐可在房中?”
杜半山这才想起来,精舍已被他用灵符镇住,屋里的讲话声音传不出去。他急忙掐诀收了道法,朝司马雁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再说一次。
司马雁微嗔的撇了一眼杜半山,嘴角勾起调皮的笑容,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才听见门外的老康掌柜等三人快步离去。
杜半山此时是浑身不自在,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司马雁一点头道:“师妹保重,师兄走了。你大哥和这女子一刻之后自会醒转。”
说罢也不等司马雁答话,他抬脚一跺,又化作一道黄烟,借土遁而去。
司马雁望着方才杜半山站过的地面,好似少女发小性子一般的撅起了嘴,喃喃的道:“这半山师兄,怎的说走就走?我还想问你要继续在这顺平楼当厨子,还是愿意去我家大宅里,专门给我做饭吃呢。”
又过了一刻,大哥司马晟和洛环玉果然相继醒来。司马晟仗剑四望,可屋里除了他们三人,却再没有半个人影,而洛环玉急急拆开了她的包袱,见里面一个用金纸符箓裹起的小匣子原封未动,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是不是有修道之人来过?”司马晟眉头紧锁,默运玄功行遍周身百窍,又问司马雁和洛环玉道,“你们速速行功自查,看看身上可有何异样?”
司马雁眼珠一转,并未把方才的事情说出来。她和洛环玉一起闭目运功,过了半晌,睁眼摇头道:“一切如常。”
司马晟道:“如此说来,方才那修道人要么与我们是友非敌,要么就是动了什么凡俗中人难以察觉的手脚。以我所猜,这修道之人若不是老二的党羽,就是凉州府供奉阁的人。”
司马雁沉吟了半晌,开口道:“若是二哥的同门,那洛姊姊身边的东西,这时恐怕已经到了老父的手中,可既然东西还在,就说明那人只是来查探究竟。洛姊姊从京城出来,要送东西去给赤胡使者,这事必定瞒不过朝廷的供奉仙师,人家自然会来查验此物是否干系到大雍江山社稷。我猜方才那修道之人,定是供奉阁的执事仙师,人家验过洛姊姊带来的物事,发觉无关大局,便就自行遁走了,修道人不插手凡俗武林琐事,乃是本份。”
司马晟和洛环玉闻言点头,可司马晟还是不放心,对洛环玉道:“环玉,你还是多加小心谨慎些,既然有修道之人现身,那么此事就当真闹得有些大了。单靠我与四妹的力量,也挡不住道门仙师,我们再细细商榷一番,看能否有更好的法子,护你周全。”
洛环玉幽幽的一叹,说道:“让司马大哥费心了。环玉此生多有磨难,若命中注定要死在西北朔城,司马大哥和雁妹妹再辛劳,也不可能替我逆天改命。环玉不敢奢求其他,但愿要死也能死的平平安安,不要再受折磨就好。若环玉殒命于此,还烦劳雁妹妹在我坟头种颗桂花树,让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嗅得到那股甜香。”
一看洛环玉面色凄然,司马晟的心中悲愤,他弹剑朗声道:“环玉你且放心,无论谁要害你,他须得先踏过我司马晟的尸身!”
司马雁肚子里叹气。好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哥,可你这一番深情,就不能落在别个女子的身上么?转念想到自己的半山师兄,司马四小姐心中却又多了一丝庆幸,还有几分甜蜜。
正这时,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康掌柜叩门三响,低声道:“小姐可在,老康有事急禀!”
听老康掌柜的语气急促,司马雁眉毛一挑,开口道:“进来说话!”
司马晟拉开了房门,老康掌柜的侧身进了屋,门外自有秦念娘和老吴头儿留神戒备。
老康掌柜同屋里的三人一一见过了礼,对司马雁道:“四小姐,我方才同念娘、老吴去小木楼拿人,可却遇到件蹊跷的事情。”
“什么蹊跷事?”司马雁有些诧异,老康纵横江湖几十年,可谓见多识广,他都说蹊跷,那可就真的有些古怪了。
老康掌柜定了定神,说道:“我们三个料理了那从小木楼里出来的唐家两兄弟和五个拿刀的粗人,将他们打昏之后,封住了周身穴道,捆到地下暗室里面,听候小姐发落。然后就去小木楼,想擒住剩下的两个汉子和那唐家唐砺。可到了小木楼下面,起初还能听见楼里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但等我们三个摸上了楼,冲进了他们住的屋子,就见那屋子里面的情形很是古怪。屋里看不到人,可偏偏却有几道诡异的人影被油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