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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不行……”你迟疑了一下,说,“要不,我去捡破烂儿吧,听说卖废品也能挣些钱。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能养活您。”
“我和你一块干。”黄方说。
那之后,你和黄方就真的开始了收废品,你们每天上午把在夜里捡回来的东西进行分类整理,然后打包。废品收购站的人说,这样他们就省事了。这些干完后,你还要对你们干活时唯一的运输工具——一辆破旧的竹制幼儿手推车进行检修,这车也是你们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这车每天都得上油,为了不至于推起来声音太响,你还将车上的轱辘都垫上了胶皮。
你们总在每天午夜时分出发,先是到附近几条胡同的垃圾站,后来逐渐扩大了范围,捡拾的物品也几乎无所不包,然后送到位于后门桥附近的那家废品收购站去卖。一个月下来,你们竟然积攒了三十多块钱。说是捡垃圾,但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垃圾站里的许多东西,你和黄方见都没有见过。硬木家具、收音机、留声机、书籍、灯具、衣服,甚至还有手表和皮大衣。一只金光闪闪的、被塑成裸体女人形象的台灯,你们竟卖了十二块钱。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对于哪个地方常有好货,你们已经基本掌握,对这些地方你们翻找得特别仔细,时常有欣喜和收获。夜色中,你们像野猫一样,轻快熟稔地穿梭于各条胡同之间,即便是瓢泼大雨的夜里,你们俩也照干不误。经验告诉你们,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候,有钱人家才会将那些让红卫兵发现后,能要了他们命的好东西扔到垃圾站里。干活儿的时候,你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把各自认为是好的东西,不停地往车里扔。当你们直起腰的时候,就表示这里已经干完,该奔赴下一站了。
你总是对垃圾堆里的书籍特别感兴趣。每当你发现了书籍之后,便就着昏暗的路灯,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遇有你喜欢的书,你总是收藏起来,而舍不得卖掉。不长的时间里,你家已被红卫兵抄空的书架上,又摆满了书籍。在这些书籍中,有一本外国画报的封面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封面上的照片逼真艳丽、层次清晰。照片上,一个与你年龄相仿,长着一头金发、蓝眼睛的外国男孩,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坐在一把白色的木椅上。他的脚下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地,不远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茂密的森林;他的身后是一座白色的、有着尖尖屋顶的、只有在童话书中才能见到的那种木房子;他的左侧有一张白色的圆桌,桌上摆着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和一大堆花花绿绿、你见都没见过的食品,几只蜜蜂围绕在那里;在他右侧的草坪上,停放着一架蓝白相间的小型飞机。那个男孩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向远处望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沉默的钟楼 5(2)
对着这幅照片,你怔怔地望了许久。心想,他还在等什么呢?难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像一个王子那样,真实地生活在别人的梦幻世界里了吗?你还想,他们那里搞不搞文化大革命?他们那里的人们知道北京人是怎样生活的吗?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北京孩子是怎样养家糊口的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在你心中一个个涌起,搞得你越想越糊涂。
在那段日子里,你把夜里出去捡废品当成了每天最重要的营生,你和母亲的生活全靠卖废品来维持。生活逼迫着你懂得了一点生活。你发现,如火如荼的革命行动、满街满巷的毛主席语录和响彻云霄的革命口号,并没有使一家商店的售货员白送给顾客哪怕是最廉价的一件商品,每一件生活必需品,都必须用钱才能买来。市场、商品、货币,依然以它自身的规律运行着。生活的艰辛使你懂得了节俭,你甚至在买东西时,常常算计着它需要卖几公斤废纸才能换来。
大概是人们把该扔的东西都扔完了,垃圾站变得不再是聚宝盆了,真正的垃圾一堆,能捡去再卖的东西少得可怜。就在这时,你们发现了满街满巷满院子的大字报。小试了一次之后,效果不错,废品收购站的阿姨居然问都没问地照收不误,而且价格不低,这使你们欣喜异常。从此,街上、校园、机关、工厂里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成了你们看来似乎永远兴盛的废纸供应源。
为了干活方便,你们还做了专用工具。那是一把长柄薄铲,薄铲的柄是可以随时捆绑任意加长的。甭管大字报干没干透,只消你们齐着纸的边缘轻轻一铲,整面墙上的大字报便会呼拉拉地掉下来。干活儿时,你和黄方两个人一个负责铲,一个在下面负责叠齐、踩实、打捆,然后再一块运到离废品收购站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废涵管里,两头再找些破砖头堵上,谁也不会注意到它。那些日子天晓得你们俩到底撕了多少大字报。你大概估算了一下,可能北城一带有四分之一的大字报,是经由你们的手,从工厂、机关、学校、街巷的墙上,转送到废品收购站的。你们早已和废品收购站的收购员混得很熟,每次一进门就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卖完东西后还常留下来帮她们干点儿活,你甚至还买了一条烟送给了其中一位烟不离嘴的女收购员,令她一个劲儿地夸你们懂事。当你们再一次去卖废纸时,那位阿姨连称都没称,就让你们抬到后院去了,并给了你们35块钱。事后你们一盘算,这些钱除去废纸款之外,刚好能买一条烟。那肯定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成功的行贿尝试。
虽说艰难中也有幸运,但这幸运并不是总光临你们。尽管你俩在干活时小心谨慎,但在撕大字报时被逮着,也还是常有的事,被审问、殴打过好几次。尤其是在一所中学里被逮着的那次,你俩被一群红卫兵团团围住,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暴打。有一个长得又黑又壮、脑袋特别大的红卫兵挥舞着皮带,连踢带抽,打起人来特别狠,直把你俩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走起路来都一瘸一瘸的。尽管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你们第二天继续干活儿,生活的重压使你们较之别的孩子,更早地懂得了艰辛的含义。
沉默的钟楼 6(1)
红卫兵们来抄黄方家时,也是在中午,当时你恰巧在他家。随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你隔着窗子看到,几十名红卫兵已经蜂拥着进到了院子里,那个打过你们的、长得又黑又壮脑袋特别大的红卫兵竟然也在里面。“快跑!”你低声说了一句,和黄方猫着腰穿过堂屋来到耳房,那里有一扇小门直通后院的鸡舍。你们来到鸡舍拐角处,才直起腰,顺着早先搭好的砖垛爬到了房上。来到房上你们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上还有几个红卫兵没下来。
你俩爬上房脊,这里可以将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你看到,黄方的父亲黄宗远像是刚拌完鸡食,他一手拿着鸡食盆,一手攥着饭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显然是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蒙了。俄顷,他放下鸡食盆,又将手中的饭团扔到身旁的金鱼盆里,双手在衣服前襟上擦着,嘴里像是嗫嚅着什么,并谦恭地弯下腰,冲着红卫兵们做了个请进屋的姿势。
那个黑大头一挥手,十几个红卫兵跟着他进到了屋里,屋里随即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正在午睡的黄圆和她妈妈随即被从屋里赶了出来,相拥着站在院子角落里。拴在枣树下的那只平时只知道睡觉、谁来都爱搭不理的大黄狗一改常态,疯狂地叫着,被一位红卫兵一垒球棒打下去击碎了脑袋,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不断有东西顺着被砸破的窗子从屋里扔出来,被褥、衣物、书籍……撒了一地。黄宗远直愣愣地站在院子中间,中午的太阳早已经将他晒得汗流浃背了,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水。院子里的红卫兵们也在不停地走动着,将所有的犄角旮旯儿都翻了个遍。你注意到,红卫兵中只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那里没动,他身材颀长,脸庞白净,长得挺帅气。看样子他是被黄圆的美丽吸引住了,他始终注视着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的黄圆。
“怎么办呀?”黄方问你。
你无可奈何地回答,“能有什么办法。”
“不能就这么忍着,”黄方说,“叉子说了,如果红卫兵来我家就去找他,他有办法,他本来是说好今天要过来的。”
你们正说着,只见黑大头从屋里走出来,愤愤地将手中拿着的一个暖瓶摔了个粉碎,然后走到那个一直盯着黄圆的红卫兵面前嘀咕着什么。显然,黑大头(也包括院子里的红卫兵们)正在为没有抄到他们期望抄到的东西而气恼着,院子里堆着的全是他们认为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
“黄宗远,”黑大头问道:“你是不是资本家?”
黄宗远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你剥削来的东西都藏哪儿去了。”
“吃了,我这人好吃。”黄宗远说,“我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他的话音末落,腿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棍,紧跟着十几条皮带一起向他抽去。黄宗远倒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翻滚着,不一会儿便被打得血肉模糊。
“起来,别他妈趴着装死。”黑大头分开众人,揪着黄宗远所剩无几的头发,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斥道,“你就好吃是不是?今儿我让你吃个够!”“他边说边拿起一块砖头,将身旁的那个鱼盆砸碎,“吃,把这盆金鱼都给我吃喽,先捡最大的吃。”
鱼盆里的水四溢开来,几十条金鱼噼里啪啦地在地上翻滚着。
“快吃呀,”红卫兵们哄笑着,显然来了兴趣,“先吃这条,这条最大。”
黄宗远跪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将那条最大的金鱼抓在手里。他迟疑地将鱼送到嘴边,向上瞟了一眼,看到所有的人都正注视着他,他一口将金鱼吞进嘴里,使劲儿地嚼着。顿时,鲜血和泡沫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红卫兵们笑了。
正在这时,门外呼拉拉又闯进来一拨红卫兵,个个黄军装、红袖标,你看到,领头的竟是叉子。
“你们是哪学校的?”叉子问道。
“你们是哪学校的?”原先这拨红卫兵们齐声反问。
“这你他妈甭管,”叉子说,“告诉你,这片全归我们管。”
“谁定的?”
“我定的。”叉子指着黑大头说,“怎么他妈的就数你话多呀,找抽上外边儿去。”
“外边儿就外边儿,谁他妈怕谁呀!”两拨人相互叫骂着,推搡着,拥出了院子。
胡同里跟随着叉子来这里的人显然要比红卫兵们多,他们一个个手持皮带和棍棒,个个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混战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挨了几下打的第一拨红卫兵也没有还手,而是在那个长得帅气的红卫兵带领下,爬上卡车,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院子里,黄宗远在一片血泊和泥水中呆坐了好半天才吃力地站起来,他拍了拍黄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黄方家那天的晚饭丰盛无比,鸡鸭鱼肉摆满了一桌子,能够买到的水果也都买来了,还有酒。黄宗远特意把你和叉子都请了来,对你俩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尝尝吧,都是我做的,我年轻时真正用心学过几手呢,今天都给你们露出来了。”他边吃边喝,兴致特好,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不停地向黄圆传授着这些菜的做法,直到她表示已经全都听懂并记住了才肯罢休。下午嚼金鱼时被鱼刺扎破的牙床,疼得他不时皱起眉头,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的食欲。
沉默的钟楼 6(2)
晚饭持续的时间很长,那是你一生中第一次喝酒,在座的所有人都喝了酒。临结束时,黄宗远对叉子说,“你是好心办了坏事呀,今天下午那事本来应该是一个涉险过关的结局,这事我想过很多次了,我知道他们早晚得来,我躲不过去,但他们从这家里什么也找不到,他们拿我没辙,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让吃金鱼我就吃,吃完了他们也就没什么可闹的了,大不了再挨一顿打,我是九条命的猫,且打不死呢……但现在不行了,他们一旦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红卫兵,这事就大了……”
第二天早晨,在你还没有醒来时,黄方便来到了你的床前,他的两眼红红的,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塞给你看。那上面写着:
黄方,家中的三万元存款单就放在你的枕头套里。记住,现在先不要去取,以后再说。面缸里有五根金条(暂时放在那里最保险),不要急于出手,现在不是卖金子的时候。永远照顾好你的妈妈和姐姐。你姐姐手里有几百块钱,先花着。
如果你长大后什么都做不了的话,可以试着去做些生意。记住,就是你妈妈的钱,也别忘了赚。
告诉黄圆,不要嫁给生意人。
不要再养金鱼了。
我先走了,还没有想好去哪儿。大概是青年湖吧,我在那儿参加过街道组织的义务劳动,哪儿深哪儿浅我都知道。我已经活够了。那地方不错,那是我自掘的坟墓、水制的棺材……
你俩赶到青年湖的时候,黄宗远的尸体已经被捞起来了,放在水闸的旁边。他躺在那里,脸上带着泥污,一群苍绳围绕着他,他穿的那身黄绸裤褂紧贴在身上,污秽不堪。你紧紧地拽住几次要冲上去的黄方,站在围观在那里的人群后面,看着公园里的环卫工人将黄宗远用一领破草席裹着,装在一辆三轮车上拉走了。
黄方的妈妈是在黄宗远死后一个星期死的。那天,赶在黄圆和黄方都不在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用刮脸刀片割腕自杀了。她也留下了一份遗书,上面写着:
孩子们,你爸爸先走了,我也想好了,待会儿就走。现在,刮脸刀片就放在桌子上,我谁都不怕了,别提红卫兵,就是天兵天将来我也不怕了,我这一生都在担惊受怕,现在好了。
你爸爸他特自私,一辈子都是这样。他怕事情败露,红卫兵们再来时将他打死就先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把这份罪过扔给了我。我也不想受这份罪,这辈子我受的罪够多了。孩子们,暂时别回家了,藏好你爸爸给你们的东西,先到上海你姨妈家躲一躲吧。但愿你们的一生能够安定幸福,别像我们,自打懂事起就是让人家革命的。他们不累我累了,我不想再活着让人家革命了。你们俩相互帮助,各自保重吧。
妈妈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日
你所以能将这两份遗书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它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像是用利刃镌刻在了你的脑海里,胜过你在学校里学到的所有诗文。
渐渐的,你似乎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惊恐万分,整日里惴惴不安的状态中走了出来,面对这么多重大的刺激,像是已经麻木了。在你的认识里,革命就是革命对象的泪水、流血和死亡,令你心痛或不那么心痛的泪水,你所熟悉和不熟悉的流血和死亡。
黄圆随同叉子一起到外地串连去了,你索性搬到了黄方家里。那段日子每天夜里你们依旧去捡破烂儿,小山似的大字报被你们每天准时地转移到废品收购站里。你把挣来的钱交给母亲,有时还给仍在“牛棚”的父亲买上一袋香肠找机会送进去。白天里你们无所事事,就和叉子的一帮哥们儿在街上闲荡。
叉子的这帮哥们儿大多是劳动人民的孩子,年龄大约都在十六、七岁,只有一位大学生显得有点儿鹤立鸡群。听说他是叉子的街坊,原先经常请他补课,所以叉子很敬重他。他混到这个圈子里来,是因为他家被抄,父母都被轰回乡下,他不愿意回去,而学校里又早就没有了他呆的地方,所以他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东住一天西住一天地和你们混在一起。大家都很敬重他,都管他叫王老师。每到晚上,大家都会聚到一起听他讲故事。他的故事又多又新鲜,像是总也讲不完,什么科幻的、历史的、闹鬼的、二战的、皖南事变是怎么回事、抗美援朝时为什么毛主席称38军为万岁军……他还讲到了当时广为流传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对联,说它是中国封建主义的现实翻版,本质上是反动的,理论上是荒谬的,所以得到了一些人的狂热迎合,是因为人们思想中的流氓痞子性和农民意识在作怪,是一种翻身算账,私仇公报的阴暗心理,是与人斗其乐无穷这种可怕的精神传染病的典型反映。他的这些话听得你们当时直哆嗦,又害怕又隐约觉得他说得对。他的很多话你当时并不懂,感到玄之又玄,像是天方夜谭,但你们还是爱听。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当时你们这一群人中的精神领袖,他随时随地用他的言行在影响着你们,你们的精神依赖和寄托在他那里,他给你的干涸、混乱而又迷惘的脑海里,注入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他抽烟很多。有好几次你和黄方深夜捡完破烂儿回来,又找到他们的临时住处,想继续听他讲故事时,发现别的人都睡了,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手中的烟头还在忽明忽灭。他瞪大着眼睛望着远处,总仿佛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