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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遗诏用镇纸压平,丹青抬起眼睛:“你……可想好了?”
“此事不必再想。”承安似乎自言自语,“我心里……觉得这样很完满,很踏实。”
丹青轻轻道:“其实……”一边伸出双手,把笔墨推开,捧起宝印,往遗诏上皇帝名款后的位置端端正正盖下去。
“天道即是人心,你又何必拘泥……”放下印章,仿佛志得意满般欣赏印文,轻叹一声,微笑着看向承安:
“你的子民等你很久了啊——我的陛下。”
早在丹青落印的时候,承安就呆住了。此刻猝不及防之下被那笑容袭击,哪里还受得了。只觉他圣洁光辉中充满了致命诱惑,那一声叫人迷醉的“我的陛下”,足以铄金销骨,散魄断魂。
“丹青……”什么江山什么帝位,什么禁忌什么节制,可都一下子九霄云外去了。恍恍惚惚走过去,慢慢把他放倒在床上:“原来……你是下凡替老天爷考验我,惩罚我来了……”
俯下身,一寸一寸解开他的衣衫,感受着那冰肌玉骨底下涌动的暗潮,蕴藏的火焰,承安禁不住微微颤抖。好容易找回一点思绪,把他轻轻抱起来贴着胸膛,让他双腿盘在自己腰间,双手托住他的脊背——竟是参欢喜禅的姿势。
丹青胳膊环住他脖颈,趴在他肩头细细喘息:“你……”
承安含着他的耳垂舔舐,模模糊糊的道:“你……身子弱成这样,我又……不想憋死自己,只好……想点办法……乖,交给我……”
丹青闭上眼睛,将头向后仰去。
——啊,身体对欲望的记忆破壳而出,逼得灵魂无处躲藏。心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美妙至极。
是的,我愿意,我喜欢,我想要,也想给他……
怀抱中的人美得不可方物,承安低下头贪婪的吮吸他,似乎这样,就能一点一点把他化到自己体内。到得后来,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如让人生就此结束吧——这欢乐和幸福如此浓烈,叫人身心俱焚,竟隐隐生出一丝恐惧,几乎不忍承受。
丹青伏在他怀里,觉得自己身体在欢爱中沉溺,越来越软;灵魂在快感中抽离,越来越轻,心中一片和乐安祥,再没有遗憾痛苦——真想就此涅磐飞升啊。几番转折,到底不舍,聚积所有力量,在承安肩头狠狠咬一口,把泪水和着鲜血咽下去,渐渐失去知觉。
第 57 章
贺焱把遗诏上的玺印反反复复看来看去。
终于,长长叹口气,道:“这两天,我想了又想。丹青公子……心中有大爱啊。若非如此,依他的脾气,说不定中途就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了。
“临仿到这种境界,哪里是用至亲性命就能威胁出来的?哪里是投入私情恩义就能做到的?他恐怕早已立定了主意,打算舍身成仁……
“——若真是逼死了他,我们这些人,势必背上一生的污点,扪心自问,节行有亏。还有何面目立身朝堂,谈什么安邦定国,致君尧舜,造福万民?
“殿下心中这分不忍,实在是救了我们。无情未必真豪杰。居上位者,固然需有除魔手段,同样也要有慈悲心肠。然权柄在手,慈悲何来?古今多少帝王君主,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纷纷在权力和享乐中消磨了对天下人的慈悲之心。殿下心中有这一点不忍牵绊着,是苍生之福啊!
“如今我才明白,何以殿下会说,丹青若死,必将成为心中毒瘤,贻害无穷。殿下慧根仁心,确是我等望尘莫及……”
至此,双方达成彻底谅解。
六月二十六,傍晚。
皇帝回光返照,神智渐渐清醒。太医在下午就看出征兆,内侍总管及内廷侍卫统领分别通知了相关人员。此刻,寝宫里各色人等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左边是皇后、皇子、公主、妃嫔、宗亲,右边是左右丞相、三省六部重臣、内务府、翰林院等部门的头头脑脑。
在要不要让承烈出席的问题上,承安很是踌躇了一阵。大皇子身体再不好,这样场合也是必须在的。可是,目睹父皇逝世,听取宣读遗诏,很可能再一次刺激他——不管往哪个方向刺激,都不是什么好事。
照月道:“这个就交给我罢。”
等到大家聚齐,承安才发现照月换了一身内侍衣裳,从后边搀着承烈,让他站在皇后和承煦之间。承烈表情哀伤,目光却茫然,只是紧紧抓着照月的袖子不肯松手。
看看人已到齐,承安领着众人跪下。赵炜神色木然,只有眼光扫过两个儿子的时候,才微微有了表情。内侍总管李全捧着诏书,床前叩首毕,跪到中间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七年於兹矣。……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未能随材器使,以致每叹乏人。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也。
“……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逸王赵承安,乃太宗嫡子,智慧盛德,聪明仁厚……遵典制,即皇帝位。
“大皇子承烈,方十一,二皇子承煦,仅八岁,年幼懵懂,愚顽不肖,惟愿承安怜惜看护,兄友弟恭,以全骨肉天伦……
“……着承安廿七日后,释服即位,而告天下,咸使闻知。”
李全读罢,依例两手举着诏书,呈给跪在第一排地位最高的几人审阅。一圈看过,均无异议,这才捧给承安。
“皇叔放心。”承安双手接过,坦然望着赵炜,“承安必不负所托。”
赵炜嗫嚅着想说什么,终究力有不逮,目光仿佛越过所有人,投向无穷远处。终于,缓缓垂下头,咽了气。
顿时哭声四起。哭得最伤心的,自然是后宫的娘娘们,其中又以皇后哭得最为凄惨。承煦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父皇,又看看泪眼婆娑的母后和姐姐们,“哇哇”大哭起来。
至于其他人,神情虽然哀痛,却都好像了结了一桩心事,寂然有序的参拜新皇,然后分头执行自己的任务。
国之凶礼,皇帝葬仪,隆重而繁琐,各处细节均需专人打理。整个朝廷在承安的带领下,按照预定的程序,迅速运转起来。在一片哀伤氛围中,所有事情都静静的,冷冷的,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皇帝梓宫将在太庙停灵九日,第十日,下葬寝陵。新皇服丧三九,二十七日后,登基即位。百日之内,天下同悲,官僚士民不得行喜礼庆典。
承安忙极了。
逸王府所有人都如水滴归海般融入朝廷内外,使得整个办事效率提高了不少。令行禁止,朝发夕至,不必等正式即位,新皇的威信已经潜移默化的建立起来。
然而,极端繁忙之中偏又极端压抑。
宫廷里无数人影来去匆匆,绷紧了神经,压低了声音,各处隐约传来哭泣,叫人喘不过气来。白惨惨的幛幔,阴森森的烛光,香火凄迷,钟磬绕耳,令人生出逃离的冲动。
极端压抑之中竟然极端不安。
一桩一件,眼前明明是尽在掌握的事情,为什么心中总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好像莫名的厄运正潜伏在必经之路的某个地方,只等当事人迎头撞上。
承安想:我一定忽略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被这情绪搅得烦躁无比,面上却不露出来,三言两语把手头的事情交代下去,抬腿进了东配殿——看看他,只要看看他就好了。
刚进门,却见照影陪着黄太医在里边。
“陛下。”二人见礼罢,照影面带忧色:“我也刚回来,公子这么久还没有醒,就请黄太医来瞧瞧。先生说——”
黄太医弯腰拱手:“陛下,这位公子神态安详,气息微弱而平稳,似乎是睡着了。不过,依老夫看……只怕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所以才……”
“什么?”承安差点没站稳,照影忙过来扶住他。
稳住身心:“烦请先生细说详情。”
“呃……”黄太医琢磨着如何措辞——病情恶化成这样,明摆着有眼前这位新皇的功劳,哪儿敢细说啊。昏迷到如此程度,还会不会醒都是个未知数,据说这位陛下最是宽宏仁厚,不会因为太医治不好私宠砍人脑袋罢……
小心翼翼的:“听说早上曾经醒来过,应是不小心再度劳累所致……眼下这种状况,陛下,请恕老夫无能,实在不敢动手。”看看承安神色,接道,“或许……其他人可以……陛下不妨试试。”
如数九寒天一盆雪水兜头淋下,承安彻骨冰凉。这两天的场景一幕幕在脑中闪过,电光石火间,幡然悔悟。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丹青岂是委曲求全之人?
我不肯带他离开,他就以性命为台阶,一步一步把我送上来。
——他这样,一步一步,亲手,把我送上来。
自从确认了彼此心意,他就探到了我的底线。此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分明是为爱情献祭。
他把我送上权力的顶峰,自己却走向爱情的祭坛。
宁折不弯。丹青从来未曾妥协。
我不肯成全他,命运不肯成全他,他豁出命去,自己成全自己。
他奋不顾身,我半推半就。我竟然那么迷惑那么糊涂,不由自主跟着他走——是因为,贪心不足,私心作祟。
在这个过程中,我只知其然,浑然忘了去想其所以然。丹青自己,也许……未必知其所以然,却顺心而为,倾情而出,不知不觉成就了其然。此刻反省,才发现,我付出的,远远不及他。
又错了。
可是,如果重来一次,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
终究爱得不够。
爱情本身,如此经不起拷问。
他不怨天不尤人不勉强,
只不过,用这般残忍的方式,轰轰烈烈凄艳绝美的,来和我了断。
莫非,你早就打定主意,要弃我而去?
难道说,你把我送上至高无上的颠峰,然后,就这样……心安理得的离开?
承安跪在丹青床前,泣不成声。
六月二十八。
赵让一身风尘仆仆,站在承安面前,沮丧非常:“试笔山人去楼空,据说……怀山先生再次出门游历去了……”
几次交手,承安身边这些人都忍不住对丹青生出敬佩怜惜之情。如今只巴不得他快点好起来,否则……真是不敢想。
“这样……”无边无际的惘然。
承安看着丹青恬然纯净的脸,居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做着什么美梦。可是,唇上的血色越来越浅,身体正在渐渐失去温度。
——我要怎样才能把你留住?我仍然不足以成为你在尘世的牵挂?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你我之间的距离,还是天壤之别?
丹青,你知不知道,那是因为——
我们的起点相差太远。我从地狱出发,而你,一早已经超凡脱俗。
丹青,给我时间,请给我时间。
“你说过,不会让自己死的……你说……你一定回来……”承安侧耳贴上丹青胸口,寻找他的心跳,“你怎么忍心,叫我等这么久……”
“陛下……”照影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府里小槛送来的,说是呈陛下亲阅。”
承安接过来,打开看时,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边素笺,上面写着五个字:“丹青,宝翰堂。”
心头一振,忙问:“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二十六晚上。这两天宫中太忙,府里不敢随便来打扰,所以今天才……”
“小影,你马上走一趟‘宝翰堂’,务必——”深吸一口气,“务必求他们把西北神医请进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遗诏参考顺治遗诏。
从善如流,凡是亲们提意见的地方,阿堵都会回头看看。但是无法一一回复道谢。
第 58 章
二十八日当晚,海怀山便随照影进了宫。
逸王府原班人马,凡是得空的,都在承安身后陪着,等神医下结论。不管出于什么想法,上上下下,无不真心盼着把丹青救回来。
海怀山放下丹青的手,把站着的几人扫视一遍,问道:“不知哪位练的是纯阳柔和的功夫?”
君来站出来:“我自幼习道家混元金丹,正练到第七层。”
“那好。从今天开始,每日子时午时,帮他运转小周天一循环。头两天,用一成功力,以后可以渐增,但是最多不能超过三成,最长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否则受不住。”
众人皆面露喜色。承安激动不已:“先生……这么说,一定能救回来?”
“哼!”神医完全不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尽人事,听天意罢了。他现在,就是风中残烛,火上融冰,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断了气……”
承安打颤:“先生……求你……”
见他这副样子,海怀山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还记得眼前人的身份,冷冷道:“当日他从逸王府出来,就已经熬得千疮百孔。因为你,他竟然自残身体……陛下可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心力,才把他重新养得活蹦乱跳?陛下将他掳来,不过十天——不过十天哪!就有本事叫他全无外伤而命悬一线……我干什么要救他?救回来给人糟蹋?——不如死了好!”
“先生……”承安垂泪,走过去蹲下,把脸埋在丹青手心。半晌,抬起头看着海怀山,决然而恳切,“他不能死,不能死……他得活着,好好活着——先生,你告诉我,这人世间,怎么可以……没有丹青?”
唉,原来是一对痴儿。海怀山暗叹一声:“我且问你——把他救回来,又如何?”
承安呆了一会儿,心中辗转反侧,万般无奈,极度黯然:“我……还有什么资格讲如何。只要他能回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怎样……便怎样罢。我……”哽住,无以为继。
年轻的皇帝陛下,也算用情至深了。
海怀山想着,放平语调:“这些天,你究竟让他做了什么?看这个样子,体力早已耗尽,多半靠精神维系着。你也知道,丹青意志力远远强过常人,正因为这样,支撑到极限,遭受的反噬损伤也更大,足以毁及元神。”
做了什么?呃,还是不要问了。不管哪一件都不能讲啊。听到“毁及元神”,心头又是一紧,等着下文。
“说实话,他早该死了。全凭半缕矢志求生的游魂,一息尚存在这儿吊着,”说到这,痛心起来,瞪着承安,“你哪一点——哪一点值得他这样拼命?”
承安完全忽略神医的不逊表情,心里来来去去念叨着那句“矢志求生,一息尚存”,霎时拨云见日,海阔天空。他到底想着我,不忍心扔下我,我我我……又惶恐起来:等他醒了,该怎么面对他?
“如今的问题是,要想办法帮他激发身体的潜力。精神的修复他自有窍门,但是,如果身体跟不上也是枉然。目前汤药是不管用的,只好以纯阳柔和的内力缓缓牵引,再辅以金针刺穴,等人醒了,才能下药。”
海怀山从随身的小箱子里抽出一把金针,看了看承安和君来:“陛下与这位小兄弟不妨留下,其他人还请回避。”
贺焱临走时,道一声“陛下,臣等告退”,却瞄瞄丹青的右手,又看看海怀山,留给承安一个微妙的眼神。
承安尚在犹豫,海怀山何等眼力,已经慢悠悠的道:“陛下想必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还是太医院的正尹。”
“先生……?”
“我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所以请辞回乡。”
“丹青的手……”
“唉,此事……只能说天地不仁。我知道的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我不知道,两下里一印证,全知道了。这傻孩子……竟会那么想不开……”
承安痛惜:“……是我害了他。”
“陛下可要杀人灭口?”海怀山静静问道。
承安忽然一笑,望着床上的丹青:“先生也看见了,我当初就是为了要杀人灭口,结果……杀成这样。”仰天长叹,“人算不如天算啊——先生,请动手救人吧。”
海怀山以金针通络,在照君来纯正柔和的内力引导下,丹青的体温开始回升。到第三天,面色居然显出一丝红润来。
神医在治病之余,少不得指点助手如何导入,如何运气,如何收功。其中分寸拿捏,讲究极多。几日过后,君来发现自己竟然奇迹般的有了不小的进境。这位西北神医,在内家功夫理论和经验方面,是大行家大宗师啊。奇怪的是,他自己似乎功力有限,算不得真正的高手。
这一天午时,治疗告一段落,海怀山替丹青诊脉。君来正要悄悄退出去,却听神医道:“稍等一等,我有点东西给你。”
愣住。但是神医发话了,也只好等着。
不一会儿,就见他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自己:“这是故人遗物,一直带着,却没什么用。我自己的弟子喜欢别的功夫。我觉得——你没准用得上。”
双手接过来一看,不过十来页,极好的天蚕丝织锦,可长久保存。封皮上什么也没写。翻开第一页,四个飘逸清峻的楷体字:“逆水回流”。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