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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庄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果真不出她所料,又是这等鸡毛蒜皮的错处。御花园里一小太监弄坏了一株菊花,是皇后没有管理好六宫,淑惠妃失手打碎了茶盏,端顺妃端上来的汤水太烫,轮到恭靖妃,却成了字不够好。大清进关不过十年,这后宫妃嫔,莫说是一手好字,便是能识文断字的也不过几位。如此吹毛求疵,哪里看不出不过是顺治在特意找茬?
一个个还都是博尔济吉特氏!
“此事,哀家记下了,待皇上来了,自会同皇上提。你也不必太过多心,皇上日夜操劳朝事,你们也该多体谅些才是。”孝庄婉言安慰了几句,便将人打发走了。
好容易得了些清静,可刚睡了午觉,还未梳洗好,却听外面又来通传,说是庶妃博尔济吉特福晋到了。她是孟古青的堂妹,因着孟古青之事,受了不少牵连,孝庄平日里待她也多了几分优厚。
待她回去后,才露出一脸的倦意,叹道:“你说皇上这又是怎么了?他就这般不待见博尔济吉特氏?难道我科尔沁的女儿家就这么不济,让他厌恶到这般田地!以前起码在明面上还留着几分余地,可眼下,竟这般不管不顾了。”
苏麻喇姑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却仍在劝解:“许是皇上心里也存了事,若能弄清楚了,怕是这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左右不过是这两月的事儿,只要能多留心些,总能看得清的。”
“你说得极是,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孝庄颓然叹了口气,言语里难掩苦涩与黯然,“待皇上来了,你拣个得当的时候同他提一提,眼下,怕也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些。与我,他从来都是对着来的。”
一时间,屋里沉默一片。苏麻喇姑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主子,好在孝庄也非寻常人,不过须臾,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端庄。
待到顺治过来请安,也能淡淡地应道:“有劳皇上挂心了,哀家一切都好。”
“皇上朝事可还顺心?”
“不过是老样子,也无所谓顺不顺遂,皇额娘不必忧心。”顺治淡淡地答了一句,神情间隐隐有些不耐。
孝庄如何看不出他的反感,只得在心里暗叹一声,便也不再提朝堂,转而关心起后宫来:“听说几个宫妃近来都犯了错,叫皇上不悦了?若不是遭忌讳的,皇上也不要太过恼怒,怒则伤肝,对身子不好。”
“不过是说了她们几句而已,就这般兴师动众的,还牵连了皇额娘?”想到这几日慈宁宫的人来人往,顺治心里腻歪得很,脸色也跟着不好了,都是些恃宠而骄的,半点眼力劲也没有,丁点大的事,犯得着跟太后告状?
“你啊,何必跟几个女子一般计较?”孝庄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多大的人了,为帝多年,怎也不见稳重内敛起来。
“难不成就许她们不待见朕?”一想起那个还窝在静心斋悠哉游哉的女人,顺治就觉得气不顺,把后宫里的博尔济吉特挨个折腾一遍,可这心里憋的一口气还是下不来。又听孝庄这么一说,当即冷哼道。
孝庄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话的意思,难不成还有谁给你罪受了?在心里将近日里紫禁城里的事飞快地过了一遍,仍觉得并无甚不妥之处。忽的,心中一紧:莫不是因着青儿?可再一转念,又觉得该不会是自己想多了。青儿安安分分地留在西苑,除了那日中秋,从不在宫里路面。便是那日,也无一处不妥。
不对!
孝庄心头忽有明悟,那日夜宴之上,皇上似乎也一直在针对着她!
只因两人素来不睦,她便也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若无事端,福临又怎会这般堂而皇之地为难?也称不上为难,若当真叫她说,还真有几分较劲的别扭。难道真的是因着青儿?这般一琢磨,孝庄越发觉得应是无误,可再一想,因着两人闹矛盾,却搞得她这慈宁宫也不得安生,又不免觉得好笑。
只是,究竟又所谓何事,叫两人起了纷争?
孝庄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拣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摆驾往西苑来了。
亲手捧了盏清茶奉上,孟古青顺从地在孝庄跟前坐下,笑着道:“臣妾不知太后亲临,未曾置备什么,失了礼数,还请太后莫怪。”又偏头对苏麻喇姑嗔道,“怎也不先差人送个信儿给我,敢情是专门寻我笑话来着。”
她的话,半真半假,带着几分埋怨,几分玩笑,惹得孝庄一阵好笑,啐了她一口,道:“你这张巧嘴儿啊,真真叫人又爱又恨。”
“这倒是青儿的不是了,竟忘了苏麻有姑姑护着,既如此,那我不说了便是。”孟古青掩面轻笑道,眼波流转间,却多了几分顽达,“便让我在这里给苏麻告个罪,姑姑便放过我这一回罢。”
笑过,乐过了,孝庄忍不住感慨道:“你啊,这性子,倒比先前好了不少。”再没有以前的盛气凌人,如同骄傲的孔雀,却不易亲近。看来,经历过些风雨,这性子,还真的磨平了不少,只是,怕这里子,还是又傲又倔,“青儿,你还需记得,皇上,他终究是皇上,你也该多顺着他一些,莫要存了什么怨。在这紫禁城里,有谁这心里没有几分委屈?便是姑姑,这一日日的,也安心不下来哪。”
孟古青被说得一头雾水:“姑姑这话又从何说起?自来了静心斋,我便一步也不曾轻离,除了中秋那晚,便是皇上的面也不曾见过,又怎会跟皇上起什么争执?”
敢情还是场独角戏?
这等答案,饶是孝庄再睿智明事,也断难猜得到的。一时间,竟口拙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孟古青臻首微垂,低眉侧目,说不出的柔顺平和,却叫人看不清眼底究竟有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孝庄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心中感慨良多。以前的青儿,娇纵而天真,如一汪清泉,叫人一眼便能看个分明;可眼下,却把一切都掩在唇畔如水的笑意里,再往下深究,便是这般低眉侧目的模样,再不让人有看进她的心的机会。
这样的孟古青,让孝庄只得颓然地叹息着,说不出究竟是好是坏,只让她莫名地伤感。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天真美好,只是,渐渐地,却都埋葬在这座华美而沉重的宫殿里了。
终是,化作一声长叹:“世事无常,福祸相依,青儿,你也莫要总沉迷于过去,是时候该走出来,该回来了。”
☆、第30章 请安慈宁
回去?
回哪里去?
送走孝庄,孟古青心中的疑窦更深了,唤来塔娜,问:“近些日子,宫里可出事了?”
塔娜微微一愣,面露几分不解,看她神色间十分认真,歪头又回想了一番,略有些不确定地道:“前阵子,听说皇上发作了几个蒙古宫嫔?”
似有一道光华自脑中闪过,孟古青心里咯噔一下,忙追问道:“都是些何人?”
“皇……后娘娘、恭靖妃、淑惠妃……”数了一半,塔娜也觉得不妥,不由抬眸悄悄打量了一眼,只见孟古青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心里更是一紧,“还有端顺妃和庶妃娘娘。”这一个个,竟都是博尔济吉特氏!
难怪太后也坐不住了。
“你可知她们都因何事被皇上训斥?”孟古青凤眸微眯,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淡淡地又问。
塔娜忙凝神屏息,不再胡乱想着有的没的,如数家珍地解释道:“皇后娘娘因着管理不善,淑惠妃打碎了皇上最喜爱的茶盏,端顺妃伺候得不好,恭靖妃的字不好。”
“竟知道得这般详尽?”孟古青蹙眉沉吟着,无缘无故,太后怎会来问自己,莫不成因自己而起?可她这一日日地蜷缩在小院里,怎会触怒顺治?只是,这一桩桩摞到一起,若非事关己身,怕是她也会认为真是自己做了什么圣心大怒的事。
似乎有什么丝线缠到紧要处打了结,孟古青一点一点捋着,总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难道是嫌自己在这静心斋,扰了他的兴致?可她会留在西苑,亦是圣心□□,不得已而为之,近几日更未有圣銮至西苑,若说叫他不顺意了,也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思之良久,仍不得要领,索性抛之于脑后,若当真与自己有关,早晚,她也会知道的,何必急于这一时两刻?孟古青悠悠地想着,她如今不过是个无宠的静妃,却有太后照拂,这日子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了。只是,既然孝庄来过了,她一直待在院子里不出门,却也不是个事儿。过几天,还是去慈宁宫请个安应个卯吧。
乾清宫里,听闻孝庄去了趟西苑,顺治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恶的女人会跟自己低头,就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吴良辅,这几日,你也多留意着些。”
吴良辅忙不迭地应是,心里也委实松了口气,这胡乱发脾气的主子伺候起来,委实不容易哪。
不过五六日,便听闻孟古青离开西苑,往慈宁宫去,吴良辅急急地进殿来禀告。顺治略一思索,终是抵不住心中悸动,也摆驾往慈宁而来。
“青儿今日怎会想起来看哀家?”暖炕上,孝庄笑着拉她往身旁坐下,苏麻喇姑亲手奉茶与她,领着一干宫女太监退下去了。
“姑姑说得哪儿话?若是无事,便不能来给您请安了?”孟古青双手接过茶盏,弯眉笑道。
“你的心思,哀家怎会猜不到?怕是心里藏着事儿,还惦着上回哀家与你说的吧。若不然,就你那惫懒样儿,能想起哀家这慈宁宫来?”孝庄的眼底含着了然,见她微微颔首,面露几分赧然之色,也跟着掩面笑了,“你啊,同哀家有什么可生分的。”
“那日太后走后,我细细地想过,却仍不得要领。”孟古青亦是坦然答道,心有疑惑,若能弄明白通透了,总是一桩好事,当即也不再有隐瞒,径直将心底的不解一一道明,“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会想起西苑?更何况,对于我,他从来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孝庄亦是沉默,这些事,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浮现,其间的蹊跷,亦是她不甚明了的。然知子莫若母,顺治的反常也是实实在在不容半分置喙的:“青儿,自你那日留下懿旨,一切便不同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别的。
孟古青锁着眉头不答话,心里却暗自生恼,经历了这么多,怎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只顾着图一时之痛快,竟又带累了往后。
“这三年来,我真的累了,倦了,再没心力做什么了,只一心盼着离远了些,过几日清静日子罢了。若不然,也不会求您让我去五台山了,只可惜……”菱花窗格子透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孟古青静静地看了好一会,方转过头来,“还请姑姑帮我。”
孝庄平静地看着她,孟古青亦是一脸平静,只是,淡淡的神色里带着深深的疲惫,饱含的坚定却是那般清晰无比,叫孝庄也不免有些动容。许久,终是一声长叹:“终究是我对你不住,青儿,你当真想好了?”
“我……”
话还未出口,却被殿外一阵尖锐的唱和声打断:“皇上——驾到——”
顺治踩着一地晖华快步进来:“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万安。”早在太监唱和时,孟古青便已下了炕,无论心里如何诽谤,面上却仍是一派恭谨之色。待他坐定,便上前行礼。
“没想到静妃竟然也在。”顺治这才将视线堂而皇之地落到她身上,见她一袭烟色旗装外罩金粉马甲,虽不似中秋夜宴那般隆重瑰丽,却也不若西苑的清雅,心中仍有几分不渝,语气也僵硬了起来,“如果朕没有记错,这几月里,静妃都没有晨昏定省,没有给太后请过安吧。”
自顺治进屋,孝庄便仔细留意着,今日比以往早来了一个时辰,若只为给自己请安,她是万万不信的。事实也未出她所料,刚进屋时还是极开怀的模样,一转眼,又闹起了脾气,孝庄拿着手绢儿捂嘴轻咳了两声,掩去嘴角的笑意:“哀家老了,这记性就不好使了。没想到,皇上竟记得这般清楚。”
经孝庄这一打岔,顺治再说不出指责的话,握拳在嘴边,掩饰着尴尬之色,眼神微微有些飘忽,不自觉,便落到孟古青身上。虽未出声,又在极力抑制,可眼底的笑意却真真切切,柔软了倔强的侧脸,不再是隔着层层纱幔的若即若离,仿佛整个人都亲近了许多。
叫他也跟着柔软了许多:“若想笑,笑出来便是。朕又不会说你什么。”
孟古青抬眸看他,眼底的取笑竟叫他破天荒地红了脸,忙侧过头去,干咳了一下。见惯了刘彻的威严霸气,忽然瞧见这样仍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顺治,孟古青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了:“我可是有证人的。”说着,便偏头看向孝庄,玩笑道,“姑姑最是公正,定不会偏袒的,可对?”
正吃茶看戏得欢,不想战火竟烧到自个儿身上了,孝庄失笑地看她:“偏你最是刁钻,哀家就是要偏袒,也该护着你不是?”
☆、第31章 废后手札
离开慈宁宫,顺着长长的甬道,两人慢慢地走着。
夕阳西下,正是一日里最后的美好,鎏金的阳光将漫天晚霞染得熠熠生辉,仿佛要将一生的绚烂留在天地间。
“皇上今日无事?”
乾清宫在慈宁宫东边,西苑在紫禁城外的西向,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可顺治却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再往前,就是西华门了,孟古青忍不住出声问道。
顺治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静妃可是在关心朕?”
孟古青一滞,她哪有这闲情逸致关心他?只得抿唇微微笑了下,道:“皇上贵为天子,这前朝后宫,自然都是极关心的。”只是,这静心斋在紫禁城之外,可算不得后宫。
也不知是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顺治脸色不变,仍悠悠然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笑着看她:“怎地还不走?可是不想出宫?”
孟古青越发觉得头疼,却也不得不跟上去。
此前来时,孟古青并未用车銮,只觉得这般悠闲地漫步也别有风味,可如今,却恨不得从没有过这念头,这一路,走得她郁闷又烦躁,看顺治这般姿态,摆明了是要去静心斋坐坐的,叫她一时也不知是该盼着这路没有尽头,还是早点结束。
几月里,顺治站在远处看了许多回,却是头一遭走到静心斋的匾额下,回想起她怡然自乐的模样,像极了番邦进贡上来的那只白狸猫,忍不住笑道:“朕倒瞅着,该换个匾额才是。”这哪是什么静心斋,分明是她的桃花源,“不若五柳二字恰当。”
“皇上说笑了,臣妾可不敢污了陶公的清雅高洁。”孟古青随口答道,快行两步,往前替他引路,却不曾看到他眼底陡然亮起的光彩。
这静妃,果然知诗书!
一入屋,塔娜便沏了两盏菊花茶,孟古青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无暇去说她的私心,伸手接过,奉到跟前:“秋日里燥,塔娜担心臣妾嗓子不好,便晾了些秋菊沏茶喝,皇上也试试罢。”
“如此,朕倒要尝尝。”顺治闻言眼睛一亮,低头啜饮几口,只觉齿颊留香,叫人心生宁静,又笑道,“依朕看,这五柳二字没有辱没你。”
见顺治这般兴致,娘娘又未明言怪罪,塔娜壮着胆子上前提议道:“娘娘,您看这天色已然不早,膳食可需备下了?”
经她这一说,孟古青不得不开口道:“皇上可要留下,也用些吃食?”见顺治颔首答应,心里更是无奈,却又无可奈何,“若是皇上不怪罪,臣妾也跟过去看看,这里素来清静,她们怕也没遇到过什么事儿,臣妾心里也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顺治自然应允。
听闻皇上今儿留下用膳,下面的哪个敢不经心?先是大总管吴良辅敲打激励了一番,接着,孟古青又亲往厨房,细细叮嘱交代一番,如此慎而重之,大伙儿更是拿出看家本领,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好不积极。见众人如此,孟古青亦放下心来,笑着回去了。
回到正屋,却不见顺治身影,孟古青略有些怔然,招来守门的丫头一问,方知他往书房去了。
书房里,顺治站在黄梨木大案前,似在翻阅着什么,背对门,叫人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莫名地感觉到,似乎情绪并不如何高。孟古青凝了凝神,抬步入内,笑道:“皇上在看什么,竟这般出神?”
顺治没有应声,只死死盯着手里的,和案上散落的书卷。
每一处都细心地折了一角,一页一页翻过,武帝陈氏、宣帝霍氏……光武郭氏、和帝阴氏……宪宗吴氏、世宗张氏,只是此前纷纷扰扰的废后之事,纵观古今,连在一起,竟是一簿极详尽的废后手札!
若是时光回溯,顺治宁愿自己不曾欣喜过,也不曾好奇过,更不曾迈进这满是书香墨气的梢间!自己的静妃,确实熟读诗书,通于文墨,是这后宫之中难得可以共剪西窗之人,却更是个读史明史的,这一页页,字字诛心哪。
“皇上?”见他仍无应答,孟古青心中亦是不解,好端端的,怎又换了这模样?缓步凑上前,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