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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身材瘦削,是个很有些男人味儿的中年男子。他的饭菜是别人给打回来的。
有人塞给我一个饭盆。我排在最后。到了饭车前,妇女“哗”地舀起一瓢菜汤,经过桶中提升空中滑行,倒进我盆里时已变成了关瓢。但,香味扑鼻,香味扑鼻啊!我的饭盆里,菜汤表面居然飘着六块肉片!白花花的肥肉噢!一个跑号的递给我个馒头,热腾腾的!确实比南看的要大一点。肉香和馒头香钻进鼻孔,润入肺腑,我快陶醉了。
号门关上后,通铺上的褥子也已被人掀起半截。红军和戴镣者坐在头铺二铺的位置上,前面地下也站着二人。四人围着四盆菜啧啧有声赞不绝口。其中一人问:“再开袋牛肉干就着吃?”东北口音。戴镣者:“肉菜还吃逑的牛肉。今天这肉还不算少。”
看来,这四人属于大油阶层。
通铺的后半部分,也掀起了褥子,围着三个人。他们已经吃开了,一口汤一口馒头,甚是过瘾!毫无疑问,他们是板油。当然,我也是。
我端着菜拿着馒头靠墙而立,拿不准该不该把肉菜让给大油们吃。在南看,偶尔的肉菜板油们是吃不到自己那份的。
红军看到我没动,就招呼我:“小白,快吃吧!你到那边,和他们一起吃吧!”多亲切的关怀啊!这句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我也不能给鼻子就上脸,咱毕竟是个有尊严懂规矩的老犯人嘛!
我说:“我就在地下吃吧。”然后,我圪就下,把菜放在地上,用小勺舀着吃,一边就着馒头。
真香啊!除了面上飘的肉片,盆底还沉着肉呢!肥的瘦的一共有十多片(块)。我贪婪地嚼着肉,真香啊!不管饭后是死是活(因为水土一般是在饭后开始),但我现在要尽情地享受美食。
多年的牢狱生活使我明白,灾难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悄然而至。换号话说,不管今天如何计划,你也不会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反正一样是措手不及,与其忧心忡忡地面对未来的恐惧,不如坦荡地享受现在而别为明天考虑太多。所以直到现在,我一般是不对任何事做长远计划的,把理想压在枕头下,睡着也就什么也没了。
六 透过现象看本质
午饭过后,饭盆也很快洗完了。
没有人午休,也没有人吭声。在这一小段真空时间,我能感觉到,服水土这一关是躲不过了。
有人问话了:“因为甚进来的。”
“打架打死人了。”我尽量营造出在漫不经心中表达出自己手上有人命这一事实。毕竟,我杀过人啊!你们不畏我三分么?
“死了几个。”继续是平淡且真正漫不经心的腔调。
“一个。”
一听只有一个,问话者略有失望,扭转过头再也不问了。毕竟这是尚马街啊!他们见过的杀人犯太多了。只死一个说明过程不会有多惊险刺激曲折,也就没人爱听。我有些沮丧,脑海中霎时浮现出“当时怎么不多干死几个,免得现在让人小看”的念头。
过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刚才洗饭盆的。按惯例他应该是在我之前最后进这号子的,我来了我擦地,他被顶起洗饭盆。另一个是刚才给戴镣者捏腿的。不消说也是板油一个。洗盆者身高一米六左右,算得上敦实粗壮,脸上全是粉刺,好大的粉刺啊!其中一个都快把嘴角的酒窝填满了。捏腿也只有一米六左右,瘦马鬼筋。不是吹,就他俩这样,我顶在墙上任他们打,他们也不一定能打翻我。
“知、知道规矩么。”捏腿者还是个小结巴。
“知道。”
“顶好!”
“我在南看已经住了一年了,身子都住RANG了,你看……”我试图摆个架子。
“一年?你看这儿的哪个不是住了一年以上的!顶好!”
看来这一套行不通。我原以为他们这话只是用来搪塞我,后来才得知所言甚实。在上马街住了一年号子的比比皆是,住两三年才敢自称是个老犯人,居然还有一个住了八年判不下来。这些以后再说。现在我先顶好。
我顶在木头号门上,不疼。没人要求我做到“雁飞”,我也就顺势偷个懒,只是普通地弯下腰,头顶门。
“嗵!嗵!嗵!”几肘砸在我背上。太小儿科了!我身高一米八出头,虽在南看一年来食不裹腹而面黄肌瘦,但骨架子毕竟放在那儿。就他二人这力度,和我比差远了。
“嗵!嗵!嗵!”又是几下,还是肘子。没有脚肘,没有通心肘,看来这俩后生道行不深,既没掌握打人的要领,打人的欲望也不强烈。我顶在门上,背后不疼不痒地挨着肘。回想起在南看时给别人服水土的情形,从内心深处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想打人的渴望。我太想打人了!就现在!
但我不能,我不能服股(反抗)。不过,也得表示一下,不能一味挨打。
我直起身:“在南看把身子都RUA疲了,差不多就行了吧。”
“少鸡巴扯这些,顶好!”捏腿者不依。
但我并没有立即弯腰顶下去,而是笔直地站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我以前没服过水土,也害怕尚马街,但现在已经来了,也服开水土了。既然命运要让我在这儿熬一段时间,我就不能甘于当个最底层的板油。就算我目前只能做板油,我也要做个有尊严、不能让别人小瞧的板油。想到这儿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估计我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我脸大眼小肤色黑,虽有眼镜彰显我文化人的身份,但镜片后的小三角眼一扫,他们应该能体味到“狰狞”之意。
但是,我还是服软了。三五秒的僵持后,我还是弯下腰顶住了,因为我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实力去服股。不服股,只能服软了。我顶在门上,等待着水土的再次到来。操!就算你们几个一起来,也扯老子的旦!
“算了。”有人发话了。是戴镣者。我直起身,依旧挺拔,淡淡地看着他,不因为他停了我的水土而流露出对他的服从感激和谦恭。
水土结束了。
洗盆者告诉我擦地布子放在哪,如何擦,擦到什么标准。其实这是勿庸多言的,我在南看就是从洗马桶擦地干起来的。在这儿最板的板油只擦地,没马桶,一天放两次茅,大便就在茅房,平时在号子里小便时就在水池里,一边尿一边用水冲,根本不会有臭味。号子里现在有八个人,通铺上睡六个,我和洗盆者睡地铺。他姓张,叫张翼德。张翼德?这个名字让我不由得多瞅他几眼:矮胖的身材,蹩脚的普通话,满脸的粉刺,这不是纯粹玷污了我心目中猛将张飞的高大形象嘛!
事后,一次只有红军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他说:“当时我已经表示出认识你了,就想着水土就免了。没想到他们还要动手。后来我见你直起身,以为你要股。你要是股了收拾那两个小的没问题,别人要是敢上,我就翻脸跟他们干!”
我淡淡一笑:“没有事的,这水土差远了,况且规矩嘛!有点水土也是好事。”
红军表示非也,在南看时保全和我对他不错,现在我来了,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但那人(戴镣者)不给面子,给我服水土时他没有制止。这使得他自己脸上很是挂不住。
给不给我服水土,服到什么程度,这折射出这个号子里两个大油影响力的竞争。看来,凡事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七 新 的 室 友
下午的时光总是枯燥无味的。不过,我刚来,太需要了解这儿的情况了。但是,南看一年的号子经验告诉我: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必须做到少说话多干活,多长耳朵少长嘴。其实根本用不着我刻意去打听,我平时就蹲在墙根听他们闲聊(板油嘛,没资格上坑坐的),时间稍长点他们的情况我就全了解了。
红军是偷汽车的这我知道。后来判了十五年。
戴镣者了不得,以后专门说。
说东北话的中年男子,也从南看转来,是南看当时大名鼎鼎的“四院东北”。此人姓杨,吉林白城人,诈骗,骗得汽车无数。东北做案方法简单,只是利用银行不知哪两种票据上的时间差,再加上他的座右铭“做人要胆大心细”。东北此次在本市这个小地方翻船还是贪欲使然。本来已经到手一辆车并且已经开走了,却又返身想把当时做为障眼法而下定金定住的第二辆车开走。结果就犯事了。当然,此次只抓了他两辆车的现行,其他的他打死也不说。他在老家开着汽配商行,自称商店里基本上不进货,把整回去的汽车拆开卖卖就足够了,无本万利财源滚滚不亦乐乎!他老婆在他出事后马上赶来并长驻省城为他找关系铺路子,目标从检察院定罪时少定几辆车、到法院少判几年,再到看守所里不受欺负有人照顾,面面俱到。他说咱就是有钱,这世上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他说案发后检察院去他家乡查财产和账,他老婆一路同行管吃管住管玩回来时每人还装了几千块钱,所以现在只给他认定了诈骗即遂一辆车。东北在南看时因财大气粗已是声名赫赫,卖货时方便面一百包装的一搬就是十箱,火腿肠之类的更是成箱成箱地搬进号子,然后再给跑号的送好多。当时四院的大拿苏某见这是块肥肉,就在干部耳边吹了风,东北如愿以偿混成了跑号一族。可惜好景不长,没跑几天号东北就被转到上马街。到了这儿,好象老婆的关系网不容易渗透进来,自己混不成跑号的,只能在号子里多买些吃的打点同号的头铺二铺,混个自个儿肚子圆。东北的足迹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到达任何一个地方后他最先去浏览的地方是当地存放骨灰盒之所,并且每每能从一些骨灰盒中找出能供他使用的死人的身份证(这种做法让我叹为观止)。东北闲聊时曾无意中提到:“我有一次整的红桑塔……”虽然他及时刹住没再往下说,但我们已是哄堂大笑,不过没人会举报他。知道举报了也没用。东北后来判了六年,留在本市的西太堡砖场(市三监),他害怕去了煤矿让他下井,他最怕死。
号子里大油阶层四人组中最后一个,是一身体修长面容姣好的小后生。面如鹅卵剑眉凤眼,看上去相当漂亮,别人称之为“宝宝”。因参与抢劫被判十五年,每天都在等着被送往劳改队。老江湖们常取笑他:“宝宝!透你妈的你长得这么“七他”(漂亮之意),去了绝对要让人下瓜!”宝宝一开始还很惊恐害羞,后来也就习惯了并有被下瓜的心理准备了:“我这瓜要下也只能让大油下,去了劳改队先看谁耍的大,晚上把屁眼洗干净让人家透吧。”又有人取笑他:“美死你!你刚去了就想当大油的瓜旦?撅那儿人家也不会看你一眼!刚去了你就准备让众人乱透吧!”宝宝很无奈:“要是能股老子就服股了,要是不行,就让他们透逑吧,反正这青春是保不住了。”
板油之一,魏明子,曲阳人氏,团伙犯罪。他参与的不多后来只判了七年。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无知和盲从。明子年纪不大社会阅历不深且没念过什么书,辩别是非的能力不强,服从于任何一个他觉得比自己强的人。正因为如此,在给我服水土时,他又想动手打我以显示靠近带镣者,又察觉出红军和我认识而不敢动手怕得罪经劳。明子这后生不错,虽然骨头软些但听话,后来也听我的话。明子说他在社会上卖过早点,做油条是要很早起床发酵的。他四点起床和好面后往里面少尿点,然后回去接着睡。六点过来时面会发的相当好。明子说这也是和师傅偷学的,尿里有碱能让面发好。反正自己人又不吃。
板油之一张翼德,给我服水土者这一,以前好象说过,不提了。
板油之末豆芽儿。豆芽的案不重,本来属北城管,可当时北看正在大修,就把所有犯人集体迁到尚马街暂住几个月。豆芽爸爸是卖豆芽的,他自己又长的很瘦小,绰号由此而来。豆芽每天生活在死刑死缓无期之中,觉得自己偷的那两三千实在不值一提,每日里憧憬着出去后自己也能狠狠干一票发点财,尽量别被抓住,要抓住也得是送往尚马街的大案,绝对不做送到城区看守所的小案子,没派头。年轻真好啊!充满梦想的年代!充满梦想的豆芽负责每天整摆在外面的三个被子(因为知道到了劳改队后整被子这一关很关键),并给各位大油揉腰捏腿,无事时便在通铺前窄小的地上踮着脚跳舞,好象叫“颠四”?我不懂。豆芽在颠四时常哼着“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的歌自娱自乐。自娱自乐的豆芽每月家里没人来看他时总要骂他老子,他想不到他老子在外面卖豆芽有多辛苦,他不知道他老子每次来看他时要给他买些日用品之外还要给干部们送些豆芽以使自己儿子在里面受些照顾。
八 戴 镣 者(上)
有一本书《十面埋伏》。故事的反面主人公就是戴镣者及其同伙等几人。我翻过这本书,我所知道的事和书上写的略有出入。
戴镣者,杜公侠。
现在是1993年,要说他和他的同案们,得先说十年前的几起案子。
本市三营盘附近有一所海校。既然是海军学校,里面自然有枪和子弹。某日深夜,突然有几人潜入该校保卫科,抢走手枪和子弹若干,后越墙逃走。被人发现后开枪,打死打伤追赶的职工和群众若干。
本市南内环街,省粮食学校附近驻扎着省武警总队。十年以前只是单岗,料想堂堂武警总队,有荷枪实弹的值勤士兵站岗,谁敢在这儿撒野啊!但某日深夜,有二路人经过,其中一人上前向当值武警询问时间。当武警低头看表时,掏枪将其当场打死。二人抢走其身上的枪弹后逃逸。从此省武警总队门口换成了双岗。
某日上午,玉次市正在某广场召开公处公判大会。会场上红旗飘飘人山人海,人们都聚在这儿一睹盛况,警方也希望籍此扬警威、打击犯罪势力的嚣张气焰。当然,差不多全市的警力都抽调在会场维持秩序以及押送犯人。每个犯人都是五花大绑,身后由两个警察拧着胳膊,以衬托出警察所谓的高大。大会正在进行中,突然接到报案:距公判会场相隔不远某街道上的储蓄所被持枪抢劫!二营业员为保护国家财产不惜被歹徒开枪击中,一死一伤。光天化日之下,这边开公判大会那边抢着银行,警方脸上自然很是挂不住,一边把公判大会草草收场,一边把受伤的女营业员送往医院,等她苏醒后提供些线索以供抓捕。
这几起案,皆是同一伙人所为。老大王是平,老二“毛毛”(在逃),老三杜公侠,老四王报国。
玉次案得手后,得知竟然留下一个活口在医院里,几人心急如焚急欲灭口。王报国当时是某派出所的民警,认识一些看护的警察,由他出面混进医院,有机会就把活口干掉。王揣枪混进医院后,发现病房内外、医院内外全是警察和便衣,无法下手。回来后几人一商量,由王是平出面到公安局自首,其他人在外面跑关系,确保:一、不枪毙,二、监狱里保证生活,三、妻子在外面有人照料。达成一致协议后,王世平到公安局自首(当时只交待了玉次这起案,但枪从哪儿来、同伙都有谁、现在在哪儿这些问题,他如何自圆其说我不清楚)。
因有投案自首这个可以减轻刑罚的情节,况且主要有人花钱托人找关系,王是平只被判了死缓,住在奇县一监。每月都有妻子和弟兄们去探望,雷打不动。在监狱里也有找的狱警照顾着伙食等,混的还算不错。妻子也有人帮忙开着个饭店,衣食无忧。牺牲一人换取其他几人的自由,这也是他们当时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其他案也就成了死案,一直悬在那儿。
从那时起,到王是平突然抖出其他所有案子,这近十年间,他们就这样墙里墙外过着平静的生活。
89年我家刚买了黑白电视,我当时刚上高中。记得有一次看节目,采访玉次储蓄所被抢劫案中受伤的女营业员一家。伤者好象有严重的后遗症,每天卧病在床。家里很寒酸。母亲在一旁哭诉:闺女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受伤了,可出院后还没好利索就再也没人管了,这几年为了治病把家也抖空了,可那个杀人犯还在监狱里活的好好的,逍遥自在。我当时少不更事还奇怪,杀人犯和见义勇为者的下场怎么反差这么大啊!
至于说王是平为何要在沉寂近十年后,突然交待余罪,其原因有多种说法。按官方的说法,是监狱干警有敏锐的双眼,从王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