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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照壁后拐出一个后生。他瘦高个,长条脸很成熟英俊,头上的囚帽顶子和舌头雪白,舌头上面的蓝边颜色很正很深,映衬得很干净。上身的白衬衣也是雪白。一般人盛夏都穿半袖,他却穿着长袖。我想他是否觉得半袖没长袖有风度。裤子看上去质量不错而且裤缝笔直。白边也很精干。嗯,是个大油。
他向我俩一挥手:“国赖!”煤都市口音。我的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和郝一民抱着铺盖卷拐进照壁。好家伙!不到一百平米的长条形的小院子里,足有几十个光头的新犯人或站或坐。他们穿的衬衣看来是出号子时看守所给发的,是用白中略显黄的粗布所制。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俩身上的其他劳改队的囚服囚帽,他们这是第一次见转监的犯人。
我俩跟着进了积委会(看来全省监狱系统在对犯人的管理方法上是统一的,各中队都设有积委会),大同后生吆喝了一声,过来一人给我俩做简单的登记,然后,刚才那个四川叫我们把包裹解开,检查有无违禁品。我暗想鸡巴明明知道是转监过来的,能有个逑的违禁品嘛。不过,我俩的牙刷被四川拽出来扔了。操!这儿真他妈的怪了,牙刷也定为违禁品,谁想自杀不会撞墙嘛,想杀别人可以掐脖子嘛。四川骂骂咧咧地翻了一通,从此我对他的印象很不好,相当不好。在检查的过程中,我的书又散落开来,又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包括这个大同后生的。
必要的程序结束后,大同后生带着我俩进了新犯人们住的号子。这个号子不小,里面放着二三十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挨着放的。他指着上铺的两个空位:“逆!折儿!逆!折儿!”然后出去了。
我和郝一民的铺没挨着,也不需要。我俩又不是以前出生入死的江湖兄弟、转到这儿后要携手闯荫营如何,只不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坐同一辆警车一起被转到这儿而已,以前不认识,以后估计也不会在一块,而是各有各的改造路。
我俩把铺盖卷放上去,脱鞋上床收拾好。我把书压在褥子下的脚一头,拿的火腿肠榨菜方便面等就压在被子下面。我知道在入监队这些吃的东西除非我现在一口气吃完,否则丢得会很快。
整理好内务后,我和郝一民默默地坐在各自的铺上。
天气很热,屋子里也很热,而且充斥着汗臭和脚臭。新犯人都在院里自由活动。我刚来,和他们不熟,就在床上坐一会儿吧,整理一下思绪,提提神,打起精神来,真正的改造生活,开始了。
三 犯 人 性 格 也 分 地 域
第三条 爱护国家财产,保护公共设施,讲究文明礼貌,尊重社会公德。
没过多大一会,院子里一声哨响,新犯人们哗哗涌了进来,一边发着牢骚:“这四川真是个截逼!”外面叮叮当当,有老犯人带着几个新犯人挑着饭桶出去了。哦,看来是快开饭了。
屋子里很乱,新犯人大约有三十多个,有坐的有躺的,有走动的,有说笑的,有打闹的。我看了一圈,没发现哪个或哪几个铺特别干净整齐、一般人不敢在其上面打闹,也没发现哪个人沉着寡言同时别人也轻易不敢与其搭话。没有。小后生们笑着骂着追逐着打闹着似乎哪张铺上也有人在玩,似乎每个人都兴冲冲地参与各类休闲娱乐。反倒只有我和郝一民不苟言笑面沉如水还有点大油的架子。呵呵其实我俩只是在观察,初来乍到,作为一个外地籍犯人哪敢有耍大的念头!看来,这一批新犯人里面没有比较突出的大油。可是,看这些小后生们乱糟糟的样子,哪象是准备劳改的人嘛。
不过,他们这样开心这样无忧无虑也很合理。就象晋渡市和炀城县籍犯人在晋渡山的入监队不为前途烦恼一个道理,他们都是本地人,来自本市市区或郊区或所属于县平县。本地人占天时地利,分到地面中队的机率大,就算分到井下中队,偌大个荫矿,五千犯人,干部职工也有几千,怎么还怕家里人找不到些关系受些照顾嘛。虽然仅从入监队的大拿中一个是煤都市的一个是四川的这一点可以看出外地籍犯人在这儿不是很受歧视,但我敢肯定本地犯人一定不会受苦,再怎么说强龙也难压地头蛇呀。
后来听说,荫莱煤矿做为省内最大的劳改支队,接纳了来自省内各地区及祖国各地的劳力。本地人虽占了天与地、普遍混得还可以,但能混成大拿的少之又少,约大多数只是能吃点喝点不受罪而已。古人教导我们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在荫莱五千犯人中叱咤风云的各中队大队或科室的大拿,以省城籍犯人居多。首先,从西太堡源源不断送来的新鲜血液保证了省城籍犯人的总人数;其次,听说中南海出来个洗马桶的到了地方上尚且能当个县长,省城籍犯人自恃从省城混出来的见多识广能在省城的某一条街上混出些名堂在偏远的荫莱哪还有站不住脚的道理乎于是颇有些参加过共产国际几次小会回到中国便不把毛朱放在眼里的王明作风;第三条从辩证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上讲都是最重要的,省城经济水平高。犯人家属送礼送个万儿八千估计不太当回事,但这儿某些受礼者就感到这是相当重的厚礼了,从而大力卖力扶持起来,再通过一批批以老带新及传帮带工作,省籍犯人在荫莱的地位似乎固若金汤。
至于省内其他地方嘛,省南的犯人一般消化在灵汾三监和晋渡山,很少有往这儿送的。省东南地区的犯人主要留在当地的常联、路城、晋渡山,但时不时也会有一批甩过来。不知怎么搞的,省东南地区送来的犯人在这儿总是沦为最不幸的人。从入监队就开始挨打,挨狠狠的打,下队后也挨打,并且基本都分在井下中队,从事的基本都是井下工种,干的活基本是最苦最累的活,想混为地面上的大拿很难,就算在井下一线的工作面想学些打眼放炮的技术都难——会被别人鄙夷地一脚踹开:滚后面把帮去!(把帮就是往矿斗上装碴,很苦的活,这些以后再说)。不能说没有极个别的省东南籍犯人在中队不受欺负或混得还说得过去的,教育科里有,生活科里有,连狱政科入监队里就有一个坐班犯是我半个老乡。但是,在五千犯人的荫莱,这太微不足道了。
我很有点想不通为什么省东南的犯人到了这儿就吃不开呢?晋渡市街上的小痞们和常治市街上的瓜皮们到了这儿怎么一点匪气也找不到了呢?为什么所受的欺负不仅是常规意义上的打骂而更是发自内心的蔑视呢?为什么会受到本地犯人、省城犯人、煤都犯人、甚至一些外省籍犯人的欺负呢?仅仅因为人数少?不象是;不团结?早就被打怕啦,何谈团结二字!我在社会上不是混混,可真奇怪那些在本地也小有名气的混混们为何到了这儿就听话得象乖孙一样!那些霸气都去哪了!真是一群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撒野的东西!我想,也许这是与地域导致的性格里的共性有关吧?扶不起来?象面条一样提起来一条放开手一堆?或干脆就象糖稀那样拎不起扔不掉?我是省东南人,后来对老乡和半老乡们,已经谈不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何必强求,我只能在势力范围内帮他们解决些生活中的一些困难罢了,改造的路,还得靠自己走。
说到省东南籍犯人人数少,就不能不提到煤都籍犯人。因为他们在这儿的五千犯人中绝对也是少数民族。虽然我出事时对方是七个煤都人,提到这个地名我心里总感到不舒服,但说到劳改队里的煤都犯人,还是得客观地评价他们。煤都市,塞外名城,塞外古城,虽略属蛮荒之地,但由于地下有煤,在经济上 早已落实了“让一小撮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不过富的更富穷的更穷,使自赵灵王胡服骑射就开始传入本地的匈奴族彪悍尚武的野蛮民风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听说省内其他大城市的混混们的生产工具早已换成军工枪或五连发最起码也是发令枪改装的手枪时,煤都市街头还经常出现数十上百人参与的以砍刀斧头为主的大规模群殴。不过煤都混混们崇尚武力也崇尚用武力闯出来的英雄,某人浴血奋战后登上某片老大的位置后遭人暗算,被砍去双手双脚,出入靠别人推着轮椅,但就是这样每天还照样前呼后拥追随者甚众。跑题了。
大社会决定小舞台,所以煤都的号子里水土也重。这一点记得以前说过。我还在菜园时,隔壁号子进了个煤都籍小后生。第二天洗马桶放茅时,这个号的人对我们翘起大拇指:“这个后生真质量!”原来他以前在老家也住过号子,来到省城的号子后,头铺一个眼色,就自觉自愿地表演了许多节目,压轴大戏是看电视:把头伸进马桶里,双手扶着马桶的手柄身体倒立起来,任由马桶里的污水骚尿臭味扑鼻,还瓮声瓮气地给号子里的其他人虚构电视剧的情节,最后以某人蹬了一脚马桶让里面表层的污物漾了他一脸而宣告水土的结束。古人云:素质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社会经验要从号子抓起。有这样德才兼备的号子前辈,输送到劳改队的煤都籍犯人自然孬种极少。所以煤都本地的劳改队(听说是个砖场)……所以我宁愿加刑至无期转到监狱服刑,也害怕被转去煤都的劳改队里。又跑题了。
荫莱五千犯人中,煤都籍犯人人数很少,但是据听说,十几个省城犯人才敢跟荫莱本地犯人打架,而一个煤都犯人就敢跟十几个荫莱犯人打架,输赢在其次,重要的是这气势,此谓有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风雨哪能见彩虹,故煤都犯人大多有识(脑子),所以荫莱几个要害中队的要害职位上都有煤都犯人。他们不仅团结,而且单蹦单挑时也毫无畏惧,即使在某中队当个板油,即使吃苦受累出大力,也活得比较有骨气。
我不会因为跟几个煤都人有意见就很愤青地憎恨所有煤都人。虽然我刚到荫莱刚接触煤都籍犯人时心里很不舒服颇有抵触情绪,但后来都惯熟了之后还是比较欣赏某些煤都人的性格及为人处事的。
四 越 乱 越 安 全
第四条 增强组织纪律性,参加集体活动,遇有特殊情况,要听从管教人员指挥,保持良好秩序,不得各行其是。
院子里又是一声哨响,接着是四川的一声怒吼:“斥反!”
屋里的犯人纷纷下床向外走去。
我和郝一民对视了一眼:“开饭了这是?”
“应该是吧,咱们也出去吧。”于是我们也下床跟了出来。
新犯人们在院子里列队,嘈杂逐渐趋于安静。四川个子矮,站在墙根的高台子上,貌似威严假扮冷峻地整队:“快(三声)颠给(一声)劳资展号!”他以为自己色厉内荏的训斥震住了这些洋洋武武的本地犯人们,其实他不知道身后的门框里出现了煤都后生的身影。
“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预备!起!”四川挑了头。
“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编造和传播……偷摸毁坏公私物品!”新犯人们一起大声背诵起来,相当流利,中间基本没标点符号地就下来了。我在晋渡山没背过规范,但也知道现在他们背的是规范里最重要的第二条“十不准”,这一条就象宪法,其他五十七条都是这一条的引申和阐述。原来这个劳改队还有饭前规范的习惯。我不会背,但也不敢不张嘴,只好胡乱地瞎嚷嚷。我瞟了一眼郝一民,他就没背,只是低着头。于是我就为自己刚才幼稚的懦弱的滥竽充数行为感到可笑和羞耻,于是我也闭了嘴。
院子前面的照壁上,面向我们这一侧,白底红字写着新三句话:“你们是人,你们是犯了罪的人,你们可以改造为对社会有用的人。”院内墙上挂着四副木框,其玻璃板下面是不知谁的书法,内容是名言警句,记得有一句是孟子的,有一句是个叫西塞罗(?)的,还有一句是叫什么鸠斯的,内容都很中肯,不是皮鞭棍棒的高压,而属于循循善诱形。估计大多数犯人是看不懂这些名言警句的,但我能看懂,即使我不是一个犯人,这些警世恒言也对我有着莫大的激励鞭策作用。木框是崭新的,书法是行草,字写得很好,院墙很白,总的来说,给我的感觉不错,象是个改造犯人的地方。只不过硬件虽跟上了,但看看前面站的四川,就知道软件方面还差得很远。
背完这一条规范,新犯人们向院子角落的一个小门走去,下几级台阶之后,左手边是个小餐厅,右手边是洗漱室。餐厅不大,虽也摆着几张桌子,但四十来个人一下子涌进去,能有个地方蹲着吃就很不错了。等我和郝一民最后进去时,已经有吃完一碗饭起身离开的了。
碗是搪瓷碗(就是以前提到过的一袋速冻饺子煮出来能盛半碗多的那么大个),饭是“抿圪抖”,一种面食。本省是面食之乡,据听说有几百种面食,我想其种类会超过意大利这个号称面食王国,省城的食品街上有个著名的面食馆,里面就基本齐全了。正宗的抿圪抖,是用雁北这些较寒冷的地区产的一种叫莜面做的。和好面后搓成长条,在手心上搓出一条条细长的纺锤形的条状然后下锅里煮。莜面属杂粮,含粗纤维多,营养丰富口感好,正宗的抿圪抖也算是本省面食中的一道风景,但这儿是劳改队,这种饭,当地人叫抿圪抖,其实就是我们老家说的“饸
洛”(音):用一种压面机把和好的面团压出一把一把细长的圆柱形的面食。本来这种抿圪抖也不难吃的,但大灶嘛!锅大火旺,本来挺长的一根面,在锅里就煮也一小截一小截烂乎乎的了。从大锅里捞到各中队的饭桶里之后,多半桶的面上面舀少半桶的汤菜,挑回去后再用铁勺把面和菜搅和几下,盛在我们碗里的就是这样一所谓的抿圪抖。唉!
不过还是得充分认识到这抿圪抖已经比号子里的三瓢两圪旦强多了啊。人呀!遇有不顺心的事时必须得靠自己往开里想,别人谁也帮不了。落魄时就跟比自己更落魄的人比,身边人都比自己强时就跟自己以前更落魄的时候比,如果横向纵向都不能比自己已经落魄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的最高境界时就跟死了的人比。阿Q精神光茫万丈,照得我心里暖洋洋……
几下呼啦完一碗饭后,我们就可以回入监号了。有负责洗碗的新犯人收拾了碗筷。当我们挤在又闷又热又臭的号子里时,他们可以相对自由地洗碗洗脸洗脚刷牙,还能吃饱——而我们只能一人一碗。
入监号里还是乱糟糟的。我很喜欢这种乱,它说明了一种无序,一种没有突出的强权的模式,因此我和郝一民作为新犯人中的新犯人,就省了很多麻烦。我用手伸进被子下一摸,哑然失笑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带来的吃的快被偷光了。还好这人胆小,还害怕被我发现什么,居然还给我留了两三根火腿肠和几袋方便面,而不是心安理得地把我这个新犯人的东西一扫而光(要是打个颠倒,让我去拿或指使别人去拿,那绝对是一扫光的)。我把东西一分为二,给郝一民扔过去一半:“消灭了吧,不然别人就替咱们消灭了呵呵。”
郝一民也会意地笑了,接过去吃开了。
我躺在铺上,惬意地吃了一根火腿肠,又依依不舍地把另一根也吃了,这时我想起刚进了菜园时,同号的阿飞、鬼子六等人把方便面揉得粉碎,一点一点吃着碎屑,美其名曰“磕瓜子”。也是,一小袋方便面对于饥肠路路(这二字不会写)的犯人们来说,根本不够塞个牙缝,敞开肚皮吃却只能贪一时的肚儿圆留一个月或更长的画饼充饥精神会餐。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把方便面当食物,只把它当成悠闲消遣的玩物罢了。于是我也揉碎方便面,躺在铺上头枕着被子,翘起二郎腿晃着臭脚丫,在氤氲的污浊的闷热的酸臭的空气中惬意地磕着瓜子,脑子里全是空白,什么也不去想。忘了已经过去的,忽视尚未发生的,自得其乐于手中这一袋方便面的碎屑。
入监队的厕所在院子另一头的角落里,新犯人们出号子门上厕所时要向院中任意一个服刑犯喊“报告”请求同意。我也不例外。不过从厕所出来时煤都后生把我叫住了。我随他进到积委会办公室。现在这儿没其他人在。
“你还是个大学生?在晋渡山住了几年了?”煤都方言真硬。以前我还以为省城方言口气很重,没想到煤都话的语调这般咄咄逼人。不过口音硬是一码事,但我现在能听出对方的态度是稍友善的,略尊重的,再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