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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上炎,急怒攻心?慌忙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聪明起来,笑道:“鹿前辈,我知
道你花样多,骗谁呢!”鹿骰子伏在地上,却是毫不理会。路无痕等了片刻,又
是嘿嘿两声:“我才不上你这个当!”
再等半晌,鹿骰子仍是没有动静。这下连那两边的住户都慌了,虽然相骂起
来无不怒火冲天,依当时的保甲制度,这样活生生个人,就死在他们窗下,大家
的干系却是不小。便有不少人披衣出来,点灯到路中间探视。路无痕远远看着,
便见那些人走近一探,早一片声叫将起来:“不好了,死人啦,死人啦!地保在
哪里,地保在哪里?”
路无痕一惊,这下倒真有些发毛,慢慢靠上前去,刚一走近,早被那机灵些
的居民扭住胳膊,直道:“就是刚刚跟他打架,打死人了!”路无痕分辩不得,
两只胳膊被他们七手八脚死死抓住,这些人不会武功,又不好使蛮力甩开。正在
为难,耳边忽地一声怪笑,地上鹿骰子早暴跳起来,双臂一钳,从人丛中,照准
他脖子就是一掐。
这才知道到底还是上了当,这下被人群围在中间,连个退步都没有,勉强往
后一闪,鹿骰子手臂暴涨,早掐住他脖颈,蓦地往里就是一拢,勒得他几乎闭过
气去。那两边的人见势不妙,慌忙放脱路无痕,又乱纷纷去拽鹿骰子的胳膊。那
鹿骰子全身灌满劲力,这些平民哪里近得了身?一时分飞燕子似,扑通扑通直跌
出去。
路无痕不要一晌功夫,给他勒得眼前发黑,情急中两手只在左右乱抓乱摸,
忽地触到腰间剑柄,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来就是一剑。
若论这一剑,寻常倒还罢了,就算遇上特别高手,也总有几分含糊他。不幸
此时被鹿骰子勒得气都没有,别说剑意,比剑意低一等的剑气,也发不出来,哪
还有什么功用,其实还不如寻常兵刃,有锋有刃,可以威慑敌人。只是绝路上的
人,自然也想不到那许多,一时张牙舞爪,抡着剑锷只是乱砸。
砸了一阵,不料竟意外有了效果,一片天花乱坠中,只觉颈上渐渐松了。缓
过这一口劲,总算那时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努力往后一挣,腾腾腾倒退数步,抚
着颈子,只是咳嗽。一边去看鹿骰子,却又奇怪,双手还直伸着,被他这一带,
倒象是脱了力,往前倒将下来,一声闷响,摔在地上,再不动弹。
路无痕惊魂甫定,一边喘息,一边戒备,一边念头乱转,实在不明白这又是
怎么了。那两边民众差不多都被鹿骰子摔了一跤,在一边持着灯烛,照见他整个
行凶的过程,更是义愤填膺,直嚷嚷道:“又装死!又装死!”这回却再没人上
来探视。
路无痕歇息一会,渐渐回过劲,这次也不理鹿骰子再使什么花招,上前一把
扣住他脉门,一手提了他腰带,向众人问明四海客栈的所在,原来只在左近,便
提溜着他,一道烟走了。那街坊上见他们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是求之
不得,依旧回去,各自安歇不提。
一直来到四海客栈,也无法解释鹿骰子装死的来由,对伙计只推说客人酒醉,
送将回来。那伙计虽然没闻到酒味,哪里想到许多,便开了房门,由他将鹿骰子
安置进去。路无痕一个老实人,一来二去,却未免奈何了这种惫懒,索性跟他离
得远远的,自己也开了间房,好等怡和赌坊送将钱来,取回他那二两银子的本金。
只是五万多银子,怡和虽大,一时半刻,哪里凑得出来?等了一会,左右五万这
数目不小,体积更大,不怕他飞上天去。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困倦上来,上床歇
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起来就直奔鹿骰子的房间。却见那房门大开着,只得
个店小二在里面整理房间。一问,打半夜里这客人就已酒醒,结帐走人了。这一
听,未免叫一声苦,顿知又中了计。此时再要寻找,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却哪
里找这么个人去?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半夜里城门不开,人可以施展轻功
飞出去,那怡和赌坊的五万银子,总跑不掉。
这样一想,便又直奔怡和赌坊。到得跟前,只见那赌坊已大不同于昨夜盛况。
门口也没了车马,只围着一堆看热闹的闲人,七嘴八舌,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大
门上的棉帘子高高掀着,两个伙计架着板凳,也不理众人奚落,直伸着腰板,往
下卸那“怡和赌坊”的金字牌匾。再往里一张,更是冷冷清清,晨光里只有几个
伙计四处收拾,或者在清理赌台上的赌具,或者洒扫庭除,总之是在关门之前,
作最后的扫除工作。
路无痕昨夜从头至尾,都不明不白地跟鹿骰子牵扯在一起,如今却不好意思
走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急得抓耳挠腮,只找不着个人问问银子哪里去了。又
等一会,人急智生,索性来一个霸王硬上弓,身形一闪,打僻静地方跳进围墙,
直隐入内院中去。
却好一个人内急,走来小解,那时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拿下。那人大惊,张
口欲呼,无奈哑穴被制,叫不出声音,挣了两下,只得罢了。便听路无痕低声道
:“朋友,没什么大事。你只告诉我昨晚那五万银子,没送到四海客栈,都改送
哪里去了?”
那人定一定神,见他打五万银子的主意,可见跟鹿骰子不是一路,倒恨不得
就给色魔使个绊子,只等哑穴一松,忙道:“昨日他又回来,叫把银子直接送到
飞豹镖局。那自然,他一个人,这么多银子,顾着头,顾不着尾的,不送到镖局,
他怎么办?”
路无痕知道了银子的去向,这才放了他,一径去寻那镖局。却是在旧城,穿
过大东门,往南一折,走不多时,便是一座雄伟的大宅院。大门外垒着砖雕照壁,
那门边跟一般朱门大户的装饰不同,不是坐狮,却是两头腾起来的豹子,背生双
翅,好不威猛。两扇黑漆大门光灿灿镶着乳钉,晨光里往内大开。从照壁内伸头
一看,只见院中停满待发的镖车,一辆一辆,都在车头插着黑底销金的三角形飞
豹小旗。
却没看见鹿骰子的身影。正贼头贼脑左右探望,那镖车已经起动了,共是两
匹马,十来辆独轮小车,只听领队的镖头一声吆喝,那排在头里的独轮车先已出
门。路无痕见那镖头模样的人骑马过来,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好汉,这趟镖的
货主在哪里?在下找他有些话说。”
那镖头早看见他探头张脑,忍不住横他一眼:“货主不在。这趟镖只管送货,
不管送人。”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镖头见他穿得寒素,三言两语,早不耐烦起来,马鞭一挥:“我说过了,
我们只管货,不管人!”再不理他,径自向前扬鞭而去。
路无痕眼看找不着鹿骰子,这镖头又耐烦他了,不好多问。好在这么多银子
就在眼前,倒也不怕就少了他的二两去。只一路跟在后面,看着镖队出了拱宸门,
上了往北的官道。不想那镖头走四方的,看他这么牢牢跟着,却上了心,骑着马
时时往回一走,左左右右,只是不离着他。
路无痕见这情形,尾也不好尾的,只得另打主意。恰好昨日闹了半宿,晚饭
也没好吃生,肚子早饿了,便离了镖队,且在城外的一家小饭馆用点心。吃完饭,
昨夜原没睡足,困劲未免有些上来,左右他的脚程又不是镖队里那些独轮小车可
比,只要赶时,随时可以赶上,索性放倒了头,在案上朦胧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歌声。睡梦中但觉得曲调奔放,浑不似
平日里听惯的江南时调,不是山坡羊、挂枝儿,亦不是昆腔南曲,亦不是弹词鼓
书,也不是弋阳、四平。朦朦胧胧中,只听酒店外那一把粗犷的嗓子越歌越近,
细听唱词,却是鄙俚不经得很,未免让少年人有些脸红:“……二更里来解衣裳,
白格生生胸脯圆酥酥格香,含羞答答叫哥哥,哎哟哥哥;三更过后情欢畅,长格
生生腿儿紧夹夹格狂,腰肢拧断叫哥哥,哎哟哥哥……”
歌声高亢,唱得恁香艳的个词,听起来,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白的悲郁之气。
但听他一路唱着,一溜儿马蹄声越奔越近。路无痕跟世家子弟混了一阵,却听出
是匹难得的好马。蹋在道路上,蹄声利落干脆,只如飞燕也似,在地面上一路轻
点,倏忽间直掠过来。转眼奔到店前,也没放缓速度,陡地便停住了。跟着便有
个人在店前下马,一掀帘子,大踏步走进来。
路无痕被他唱得醒转,从桌上揉揉眼睛,扭头去看。只见那马就歇在窗外,
连缰都没系,双耳尖翘,浑身枣红,毛色只如缎子般滑亮,毫毛尖上映着阳光,
串珠也似,灿然生光,十分雄俊。心里赞叹了下,这才回头来看那马主人,还没
看得十分清楚,先就吓了一跳。只见那人走进店来,腰间晃荡荡的,有什么东西
跟店里的桌椅磕碰了下,凝神一看——赫然是柄单刀!
此时据碧宵楼上颁下解刀令,算来已有十数日。而扬州与乐清邻省,这等消
息由四大世家飞鸽传布,较他处更是十分便捷。路无痕这一路过来,江湖人士也
见了不少,而单刀这种最最普及的兵器,却从此再没入眼。不想……
心下计较着,这时也不作声,抬眼向那人看去,倒见是凛凛一条大汉。全身
上下,再没什么浮华装饰,只是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短靠,头上戴了顶彩青色荷
叶檐范阳毡笠,刚一进店,便即取下,露出一张威仪棱棱的四方脸来。那脸上一
双眼睛也仿佛生了棱角,神光炯炯的,刚只进店,四下里一扫,电转一般,顿时
在店堂里打个来回。
路无痕也让他扫到一眼,浑身上下,顿时都透着不那么自在,觉着比揾翠轩
里北宫夏那眼神,还厉害着些。一时禁不住低下眼去。不想这一低头,却又看到
那汉子的单刀。手掌宽的粗牛皮腰带上,一根牛皮绳子吊着单刀,黑黝黝的刀柄,
为了握着不打滑,缠了层黑色的绒布。刀身上套着黄褐色的粗牛皮鞘,因为随身
佩戴,磨得锃亮——这样一把刀,在平时,要不起眼,有多不起眼;到如今,却
又是怎么看,怎么透着惊心动魄。
那汉子一手提着毡笠,一手微微按着单刀,不让它跟桌角乱撞,径自走向店
堂深处,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来。离路无痕其实还有十万八千里,却有种奇特的
气势,从那宽阔的两肩上直射出来,逼得人坐不安席。路无痕勉强又呆了会,终
于坐不住,反正睡过一觉,精神也足了,饭也吃过了,索性起身,结了帐,便又
匆匆出门,去追前面的镖队。
那镖队的脚程虽然伶俐,到底比不得路无痕。这一追去,何消一个时辰,早
听见前面那一串镖号喊得拖声曳气:“金豹——合吾——金豹——合吾——金豹
——”
只是追虽追上,苏北地势开阔平坦,恰又当着洪泽湖畔,右手边良田弥望,
左手洪泽湖中渔帆点点,一片祥和中倒映着天光云影,正是好不热闹的一个鱼米
之乡。光天化日之下,官道上更是人来人往,却不比他素常呆的浙中,尽是曲曲
拐拐的山道,要等寻个僻静地方找回那二两银子,不免还要大费周章。
遥遥跟了一回,却是有力无处使。寻思半晌,从小路岔往前去,好容易找到
个狭窄些的道路,看看行人渐少,将就在路边寻棵枝叶浓密的老槐树,跳上去藏
起身来。如此呆不得一晌,前面喊镖的声音已经渐次传来:“合吾——金豹——
合吾——金豹——合吾——”
路无痕咽口唾液,看看四下没人,正是取回银子的大好时机,那心口却止不
住做贼也似,扑通扑通就是一径里直跳将起来。连连吸了几口长气,还是压不下
去,看看镖车渐到,号子声中,每辆车都承重不堪,吱吱呀呀从官道上推近,蓦
地一咬牙,却豁出去了,腾地从树上跳将下来,当路站定,大叫一声——“抢劫!”
这一声大叫,委实勇气可佳,可惜了就是中气有些不足。那押车的两个镖头
看见是他,不由互视一眼,先前跟他搭话的那个便拍马上来,就鞍上一拱手:
“不敢请教这位小哥尊姓大名?行走江湖,招子可要放亮一点了,这里是金豹镖
局,在下柳劲、郭庄诚,多多拜上。”
路无痕一跳下来,左右是豁出去,心倒不那么扑腾了,学着郭庄诚的模样也
是一拱手:“在下路无痕,其实这一次也不是抢劫。只因你们货主欠钱不还,人
又躲得不见影子,只得出此下策。我只拿了我的银子便走,你们到时告诉他一声
就是,他自家做下的事,自家心里清楚。”
柳劲、郭庄诚一听“路无痕”这名字,猛可里却是吓了一跳。再一看他腰间,
先前还没曾注意,如今这一凝神,只见挂的那玩意不丁不八,也没个鞘,也没个
刃,怪模怪样的,可不就是这几日正在沸沸传说的“无痕剑”?
这才慌忙滚鞍下马。还是郭庄诚道:“原来是路少侠,久仰大名,倒是在下
等眼拙了。只是欠债还钱,固是天经地义;我们镖局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是
地义天经的事。倘是货主欠少侠银子,少侠该找他去,如何来找我们?一来我们
并不知往来钱数;二来若是由你拿去,失镖之责,哪个承担?”
“不就是找不到他?”路无痕道:“要不我跟着你们,总之货到的地方,该
是他家,他总跑不了去?”
“跟着我们?”两个镖头一起失惊:“这如何使得?生意面上,每一趟镖,
货主也好,货到之处也好,那都是镖局子概不外泄的秘……”
“说来说去,那么还是只有得罪了,”路无痕一摇头,拔出剑来,便朝镖车
奔去。柳郭两人自然不肯放他过去,“呛啷”两声,抽开三般兵刃,一个是剑,
一个是两支短戟,一左一右,顿时截断路面。
路无痕身形却是奇快,又占了先机,无痕剑迎面一晃,剑意绵绵,往剑戟上
只是稍稍一带,便自剑影戟缝里穿插过去。略略闪得两下,早已脱缚而出,径奔
后面镖车。柳郭二人大吃一惊,此时也不及多想,撒开两腿,三般兵器伸得笔直,
顺着他后心直追过去。
路无痕奔至第一辆镖车边上,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眼银鞘,那辆车的趟子手早
抡起哨棒,拦腰横扫过来。堪堪让过这一棒,后面兵器破风声已到,只得回身再
战,霎时间卷入一场混战的战团。两位镖师剑戟光寒,四下缭绕,而那些趟子手
们,原先大多用的是刀,如今却都换成枪棒,虎视眈眈站在外圈,一遇空隙,抢
上便是或戳或抡。
这一来路无痕的处境便不甚佳妙。说起他的功夫,还是那句话,除去翻山越
岭的轻功及独具风格的剑意,灰衣人要隐蔽来历,在拳剑套路上未免人云亦云,
教得粗糙。当初跟西江十六刀相斗,也只是仗着剑意之利,上来便纵横削掉他们
的兵刃,此时跟这些镖师却是无怨无仇,况且武林中最重兵器,又岂能故伎重演,
只因鹿骰子一番纠葛,平白惹下别的冤家?
话说回来,柳劲郭庄诚要赢路无痕,自然也不容易。那剑意无形无影,吞吐
闪烁,并不比寻常兵刃有迹可循。虽说看起来是从剑柄端头射出,其实无形之物,
流转全身,既可从虎口射出,练到极处,自然也可随心运转,毛发甲爪,无处不
作剑意。两人都是惯走江湖,这番道理不至于不懂,隐隐觉得路无痕未出全力,
也不敢过于相逼。
这样相互忌惮提防,战不得一刻,道路虽然偏僻些,到底也渐渐聚了行人,
探头见这边强盗劫镖,激战方酣,哪敢造次,纷纷又都缩将回去。路无痕一眼瞥
见,也觉得不大雅相,思量着速战速决,内力一催,手上剑意忽地变浓。
这一来战局顿时改观。柳郭二人一左一右,使着三件兵器上下卷至,跟剑意
一缠,手臂巨震,手上便是一轻。只见眼前白光乱闪,平日里稍不离身的兵器被
那股大力一挣,蓦地脱出虎口,冲天飞出。
路无痕一举卷飞兵刃,略不停留,再一剑逼开趟子手,往镖车里只是一掌,
拍开一段银鞘。便有五十两一锭的细丝银子咕噜噜滚出来,随手拣了一块,正欲
夹二两下来,身后一声弦响,霎时风声劲急,却有一支羽箭破空射来。
那时也不及闪身,回剑急削。无痕剑的剑意却是锋钝随心,顿时刀切豆腐般,
拦腰将那箭剖成两半,却是去势未衰,夺夺两声,都插在他先前藏身的那棵大槐
树上,直震得枝叶乱响,希簌簌一阵风飘落叶,竟震下数十片未在枝头抓稳的绿
叶子来。掸眼一看,只见那箭羽色作纯白,因为去势之急,几乎连羽毛都没入树
干中去了。
路无痕乍吃一惊,不料那箭却是连珠箭,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