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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鬼物,也敢这样看我?”
四太子不言不语,只口角微噙一丝笑意,仿佛在原佑下界凡人的无知冒犯。
那大汉本来闷了一腔火气,此时更焰腾腾直窜上来,一拔单刀,飞身而起,只在
一名扛抬大汉肩头稍一借力,窜上宝座,蓦地冲天而上,单刀挥出,照准通天冠
下那颗脑袋便砍将下去。
刀光在三层黄盖下暗沉沉地一闪,喧闹中也没听见什么声息,只有四太子微
笑的面孔忽地向前俯冲下来,在突出的膝盖上一弹,落下底座,咕噜噜向前滚去,
一声闷响,正中左侧一名扛抬大汉的后脑。
巴斗大的半个木头,从两丈高的地方跌将下来,那势道还了得,只砸得那大
汉一声不出,血如泉喷,软软地往前倾跌。其余二十三人见势不妙,一起卸力,
巨大的坐像“咄”一声落在地上,刹时间尘土飞扬,幸喜还未失去平衡,只见前
后左右一阵摇晃,总算没有翻倒下来。
那使刀汉子踏着神像右膝,顺势回头,一眼瞥见周遭惊愕的面孔,忽地纵声
大笑,刀尖往下一划,割断玉带,又再一挑,直将那领江牙海水五爪白龙袍从神
像身上挑将起来,见原本高贵的龙神卑污地露出两点玉乳,这才返嗔作喜,当下
也不再去看病了,就势挑着这袭龙袍,往房顶上一跃,拖拖拉拉地像是扯着一面
雪白的花绣大旗,一路放歌而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一片沉寂中,前后行列里犹有丝竹鼓吹隐约传来,衬得
这场面愈发荒谬,如同一场离奇梦境,根本不能让人置信。半晌,一路跟随宝座
左右的龙王庙庙祝往前一扑,五体投地,一把抱起那沾满血迹尘土的半个神头,
伸衣袖拼命拂拭,拂拭着,拂拭着,忽地哑声大哭。
“造孽、造孽呀!恩将……仇报,天神要降罚的……这回我们是完了,统统
完了……电打雷劈、风刮水淹……死无葬身之地……”
带着哭腔的声音寒碜碜的,艳阳下说得众人一身鸡皮。四面看看,似乎已有
雷公电母、风婆水师不知什么地方,驾着阴风,嗖嗖赶来。眼看着就要将大家电
打雷劈,风刮水淹,磨成齑粉,卷离阳世。风声中仔细听去,索性连前后的音乐
都一发渺茫了。
半晌,负责这次赛会的沙船帮一位姓柳的主事定一定神,一边指挥手下看视
伤者,一边扬声道:“这个天神降罚的,有人认识么?”
看来并没人知道。往人群中左右看了半天,才有几个犹犹豫豫道:“只看见
是从这家医馆里出来的。”
柳主事仰头认了下招牌,一掀衣襟,大步走进医馆。那被砸伤的汉子也就近
被抬进来求治。惊愕的人群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略微回过劲,都要看这无法无天、
天神降罚的大汉到底是谁,跟着一涌而入。
门外发生这样大事,门内郑不健坐在北窗之下,却连姿势都还没有变过,这
半天来,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就是看着众人黑压压涌进店堂,也好象视若无睹,
手中一把折扇,脸上一脸平淡,上下呼应,依旧是两张白纸。
出了事的人阵脚大乱,却顾不得看他脸色,踉踉跄跄冲进店堂,将诊案上东
西往旁一撸,早七手八脚抬上伤者。那伤者趴伏着,仍然昏迷不醒,除了后脑破
裂,被单刀砍断的冕板更顺势插入耳根,切得左耳只剩一点油皮连在根上,软沓
沓挂在脸侧。此时鲜血从两处伤口泉涌而出,众人虽然撩起衣襟拼命捂住,夏天
的单衣薄裳,却哪里管用?只见那血贴脖子、顺诊案,滔滔汩汩,直流得满地里
一片鲜红。
郑不健闻到浓重的血腥气,白纸般的表情才勉强回了点人气,缓缓翻转折扇,
有些烦倦地掩住鼻端:“清风,我们回去吧。”
众人一愕,都不知这算什么意思。却见那叫清风的书童抓住轮椅椅背,推着
郑不健就要转进后堂。柳主事慌忙上前一步,抢身拦在轮椅前面:“先生慢走,
救人要紧!费用方面,自有我们沙船帮一力担待,一切从丰,不必担心!”
郑不健依旧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孔,低声道:“清风,你说给他听。”
“是,”清风答应着,伸手向门前一指:“这位先生,难道你没看见我家门
上招牌么,六不医馆?所谓六不,最后一条,就是心情不好……”
柳主事在这当口,哪里还去跟他罗嗉。只一把抓住轮椅扶手,不由分说,将
郑不健倒推回去:“伤势紧急,心情好也罢,不好也罢,是医生,总得治病!你
自己看,再这样下去,止不住血,就是一条人命!”
“一条人命,与我何干?”
不带波澜的声音激得柳主事心里一寒,忙乱中抬头,便与郑不健的眼睛撞个
正着。这眼睛……或者可以说是漂亮的吧,竟有着婴儿般的两湾眼白,隐隐泛出
莹洁纯澈的冰蓝色,再配上一双透明然而绝无波动的淡茶色眸子……
两人在不及一尺的距离中对峙着。柳主事宛如一根拉紧的弦,那淡茶色眸子
却仍然一派冷淡:“我的规矩雷打不动,不高兴,从不治病。”
“抬、抬出去,抬出去!”柳主事急得有些结巴,但还是立刻作出应变。
然而这时候再要抬出去另换诊所,也已经不可能了。满街里看热闹的人还在
不断往里涌进,算来这两间门面的店堂能有多大,除了北窗下被沙船帮帮众合力
围出一块空地,其余地方早挤个满满当当,连药柜的柜台上都站了人,真正腾挪
都难,更别提还抬着这么个重伤者进去出来的了。
“大家让一让!大家让一让!没什么好看的,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呵,请大
家让一让!让开一条路!”
虽然声嘶力竭,这样的呼吁却并没取得什么效果。纵然门内有心让开,也挤
不过门外那股汹涌逆流。柳主事看看无奈,一咬牙,只得还是放下姿态,继续向
郑不健求恳:“郑先生,人命关天,还是请您高抬贵手,其它什么,可以先放一
放……”
“不好了,不好了……”
话未说完,照看伤者的人群早是一派躁动。柳主事一惊,一眼瞅过去,只见
那大汉失血过多,已经止不住地抽搐起来,被人四下里按着,犹然手足乱蹬乱颤。
鲜血到这时还是无法止住,透过布帛指缝向外涌出,只是比起先前,显然量已少
得多了。
“郑先生!”
淡茶色的眼珠依旧古井不波,只手势略微变动了些,那把扇子闲闲一抬,懒
懒抵住右额,索性连整张脸都遮却了:“清风,我们进去。”
清风应声向内推转轮椅。车辙刚转,案上那大汉猛力一蹬,整个人软瘫下来。
四周围刹时间一片静寂。半晌,一个胆子大些的,迟疑着伸手去探鼻息:“没气
……没气了……”
柳主事倒抽一口凉气,抢上去也在口鼻下一摸,半天作声不得。猛一扭头,
只见清风撩开布帘,就要将轮椅推过门槛,忽地冷笑起来:“且慢!郑先生,才
刚那个带刀汉子,从你门里出来的,究竟是谁?”
纸扇后一无声音,轮椅却是停住了。柳主事厉声喝道:“郑不健!今日银龙
圣诞,你不摆香案迎接,不敬神也罢了,竟敢丧心病狂,收买外路凶手,做下这
等大案,渎神亵神,坏我乐清一地风水,该当何罪!?”
人群被这一喝,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也有恍然大悟的,也有心领神会的,
齐齐从活人横死的复杂情绪中挣脱出来,众目睽睽,一起看向这见死不救的医馆
主人。
“大家说,这样恶人,该当何罪!?”柳主事继续大喝。
只一个屏息的短暂间歇,店内店外,便卷起一阵滔天怒潮——“砸!”
“砸了他!”
“砸他个祖宗十八代!”
郑不健移开挡脸的白纸扇子,前店后家的这套屋子,便在眼前呈现出一副劫
后凄凉。两个时辰过去,人群的愤怒终于改变一切。不止屋瓦一空,连地砖也绝
无幸免,一块块都裂成蛛网相似。土石犹然,更不必提那些木制的家具、门窗、
牌匾、柜台、百眼橱,以及百眼橱中贵贱不等的各式药材。至于医馆内唯一的贵
重摆设,那架舶来黄檀座钟,更是在劫难逃,小天使的一对石膏白羽毛翅膀,被
无数双大脚踩在鞋底,是已经彻底地还原为一堆粉末。
人群闹得凶,散得也尽。大天光的,这不祥的街道上已没了人声。那大汉尸
身早被沙船帮抬走,而残破的四太子神像,也已重新起驾,带着零落的仪仗,凄
凄惨惨转回龙王庙。此时此刻,从光秃秃的门窗往外看,对面店铺家家关门,空
荡荡的青石板街道上,就只有正门前一滩血迹惹人注目,已经干了,黑紫黑紫的,
招来大群的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飞舞。
正午的阳光被梁椽切成数个硕大、灼烫的光柱,从屋顶一泄而下,带挈着无
数微尘,在阳光中狂躁舞动,填满屋宇的每一寸空间,连着暑热,一起逼得人透
不过气来。郑不健坐在灰尘影里,低头看看扇面,那扇面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粉
屑,一振手腕,重的扑簌落下衣襟,轻的便也往上飞腾,加入灰尘的群舞,呛人
鼻息。
躲在轮椅背后的清风听见主人有了动静,这才惊惶不定地钻出来:“先生…
…”一边说,一边畏畏缩缩四下里看去。只见一片残破不堪的废墟中,暴民已经
散尽,药柜上伙计更早跑得精光,可是靠西壁角,原先放黄檀座钟的那块地方,
居然还站着个人。
却是先前要求出诊的那个少年。如今神气也比清风好不到哪里,怔怔忡忡地
站在一侧,看见清风打量他,才从碎砖烂瓦中拣了条路走过来。一直犹犹疑疑走
到郑不健面前:“郑先生……”
郑不健只是低头看着扇面:“没听说么?我不出诊。”
“是,您不出诊,”少年忙道:“我是说……才刚听他们说,城里客栈不许
留您……您要是……暂时没得去处……我家里还有一间空屋……”
郑不健从扇面上翻起眼来,直盯他看了半晌。看得那少年又慌忙补充道:
“不是出诊,不是要您出诊!您心肠这么刚硬……也不指望……况且我师父那脾
气,您就是愿意出诊,他也未必……要不然……”
“小子,你是在可怜我?”
少年一愕,忽听得门外“啪嗒”一声鞭响,在空寂的长街上带起回音,十分
劲亮。杂着一阵马蹄声,怕不有三数匹,叮呤呤鸾铃声响,从西头驰过来。当先
是一匹高大的青骢马,起落间踏过门前血迹,惊得绿头苍蝇一轰而散。后面才是
两匹白马拉的一辆黄花梨轻车,窗口处嵌着西洋烫花网格玻璃,从店门外一晃而
过,但见白的雪白,黄的娇黄,亮的晶亮,好不俊生齐整。
马车驰过去,那青骢马上骑者往店堂里一张,却又带着马缰绕转回来,在门
前一跃而下。看这身手伶俐,谁也不想倒是个斯文打扮的青年人,生得清秀机灵,
在一堆破烂中觅路进门,四下里一打量,向三人打圈儿拱手,一口南京官话说得
韵致悠扬:“借问一声,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一路上没个人影,连店家也都不做
生意?”
郑不健并不作声。清风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那少年左右
一望,只得代充主人:“是出了点事,也渎了神,也死了人。”
“多谢小哥。请问这里有一家六不医馆,是在哪里?”
少年一愣:“只这里就是。只不过……今天……恐怕不能……”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便见那青年人掷下马鞭,一掀衣襟,就瓦砾中冲
着郑不健翻拜下来,朗声道:“扬州百草堂弟子张阳,参见师叔!师叔老人家万
福金安!”拜了四拜,立起身,从怀里摸出封书信,双手递将来。
信的落款便是扬州百草堂主梅知节。在空中僵了半天,才由惊惶甫定的清风
接过去。张阳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小哥,就是清风师弟吧?果然生得精神!
大家都说师弟的辩证论治功夫,已经深得师叔心传……咦,师叔这是在重修店面?
只可惜师弟年小,帮不得师叔的忙,弄得这大热天,还要自己出马,晒在这太阳
地里。倒是师侄今日来得巧了,今后这些琐事么……”一壁说,一壁往扇袋里摸
出把玉竹杭扇,哗地打开,却是幅青碧碧的西湖风景,往郑不健头顶一挡,什么
柳浪闻莺呵、花港观荷呵,便一起往下投下阴凉来。
郑不健却不拆信,淡淡道:“多年不见,你师父好?”
“好!”张阳举着扇子道:“师父一切都好,尤其年纪越大,记性儿是越好
了,什么八百年前的小儿科,跟师叔同门学艺,扎一只蛤蟆,剖一条毛虫什么的
啦,等等等等,无不记得滚瓜烂熟。整日家唠叨得,堂内这些师兄弟们,谁不痛
恨多生了两只耳朵?其实谁不明白呢,也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象他那样脾气,
那样俗人,师叔哪里会看得上?”
郑不健轻哼一声:“找我什么事?”
“还不就是被他唠叨不过?”张阳叹道:“没奈何,大家伙儿这才差我走一
趟,接师叔扬州玩儿去。本想着也是白跑一场,前几年师父创立百草堂,师叔还
懒得起动呢!不成想这回倒是巧了,师叔偏偏修房子,这怕不有几十天麻烦个不
了?索性都交给师侄,等师叔从扬州回来,也慰了师父的相思,这里也都一切清
爽了,”一时安排得高兴,向外高叫道:“老七!”
又是一声鞭响。先前那驾马车在街尾宽阔处掉过头,一片铃声清脆,驰到门
口停下。马车夫在大太阳底下压着顶白色凉笠,看不清面目,手握长鞭,斜签在
轼板上,但见青鞋净袜,扎缚得甚是利落。
张阳朝马车一指,继续游说郑不健道:“师父知道师叔不耐跑动,所以特别
订制了这辆马车。师叔请看,胶皮的轮子,驾辕的这些子骏马!马车夫更是万中
选一,再妥当不过的人选。包管走起来轻便稳当,再没一丝不妥。再说了,就是
师叔懒怠动弹,清风师弟年纪小,小孩子家贪玩,带他出去玩耍玩耍,总也是不
错的。不是师侄夸口,这时节我们扬州那边,保障湖红桥碧波,柳绿荷香,游人
之多,真真比这扇子上的西湖还好玩呢!至于这里,一总交给小侄,包管帮师叔
翻修得漂漂亮亮,绝错不了!”
郑不健半掩着脸,只是冷冷一笑:“天知道你师父遇上什么难题,却让你来
临时抱佛脚。可惜我就只得这么一个身子,你也要我去,他也要我去,倒是跟谁
的好呢?”
张阳一愣,这才又重新注意到那少年,诧然道:“这位小哥,敢问你请我师
叔做什么?”
那少年低声道:“我师父病了,所以请郑先生出诊。”
张阳放下心,待要向郑不健回话,却听郑不健冷笑道:“小子!你慌的什么?
我明明听着,才刚还要腾房子我住。按说有个先来后到,可论亲疏又是人家——
如今我也懒得多费脑筋,左右是个安身不得,这样,只我手上这把扇子,你们谁
抢到,便是谁了。”
张阳跟那少年都是一愣,便见郑不健一扬手,将那把白纸扇子扔将出来。这
人不良于行,手上却还有两把力气,只见扇子越过两人,扇头朝前,飘飘然落向
前方。张阳本是伶俐人,一愣过后,立即足尖一点,离地扑出,朝扇子飞射而去,
右手一伸,已经触到扇骨。
那少年却有些不甚情愿,默然朝郑不健一瞅,这才一扭头,往前奔去。也形
容不来那种速度,腿脚一起,后发先至,倒比张阳还快了一步,一手摸到前面扇
头,待要抓住,眼前光影一闪,那扇子忽地一沉,陡地往下掉落两寸,顿时脱却
掌握。
少年一惊,抬头看时,扇头却是被一根长鞭卷住,随着鞭稍往下一沉。鞭柄
握在门外那车夫手中,一沉一卷,早收了扇子回去。少年兴起,哪里肯舍?顺势
一掌打出,拦腰斩中长鞭。长鞭被这一截,劲力霎时中断,鞭梢一软,抓不住物
事,扇子便自半空中落将下来。
少年离这扇子却近,奋力向前扑出,伸手便抓。那车夫抛开长鞭,虚飘飘切
来一掌。少年五指抓出,撞上掌力,只觉指尖一疼,直如抓上一块钢板相似。大
惊下欲要加力,那车夫已经到了,且不去管扇子,五指一削,劈向少年胸口。少
年撤指回防,两人眨眼间过了数招。
那扇子无人料理,自管飘飘荡荡坠将下去。将要及地,车夫却似背后生了眼
睛,翻足一踢,又踢将起来,重新飞向半空。等得两人再过数招,扇子去势已尽,
又再下落,被车夫略一耸肩,恰恰巧巧,不偏不倚,正好插入腰带,一张白纸扇
子打开了扁在腰背上,甚是风流潇洒。
张阳早在店门外大声鼓起掌来:“精彩,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