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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儿,要跟你讨个情,那燕京镖局的杨锦林……”
燕无双一腔心思原不在这里,听了半天,好容易明白过来,扬鞭笑道:“要
放过他,不在我,只看他自己运气好不好了。”
“怎么说?”
“他若运气好时,就教燕某捉住正凶,自然跟他两清;倘若捉不住,那可就,
嘿嘿……”
北宫夏脸色一沉,冷笑道:“由你。左右姓杨的跑去南边,他出什么事,也
不再与我相干。到时候,有什么不谐,只看南宫情跟你缠吧。”
燕无双嘿嘿一笑:“好端端地,二公子这又何必吓我?烟雨流花南宫情,好
大的声气儿!姓燕的今晚一定要做恶梦了。”
北宫夏冷笑两声,不再理他。燕无双看看无话,带马要走,一转眼,却又去
瞟那车窗。这一回,那紫葡萄似的眼睛却不见了。只见车窗口绣幌低垂,一帘大
红猩猩毡车帷微微晃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严严实实拉将起来。
这一阵失望却是好没来由,燕无双勉强辞了北宫夏,只觉一肚子没情没绪。
无精打采往前驰到徐州,按原计划,天色若早,便该继续西行,穿城而过,如今
却是作怪,才刚进了城门,要待拐往西街,那马竟仿佛少了它的草料,说什么也
不乐意多走两步,竟原地打起圈圈来。燕无双勒着缰,一时犹豫不定,既不前,
也不后,在街上旋来旋去,差险险挡死了路,好不惹人骂了两声,索性跑回来,
就南城门口找家酒楼,靠窗坐定,探头去看那城下动静。
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北宫世家华丽繁缛的车队才到,拖拖拉拉走过长街。
燕无双打个响指,随意放块银子,就唤个酒保过来,让去打探车队在哪里落脚,
今晚在不在城里过夜。那酒保见了银子,哪有不尽心办事的?不多久探准回报,
车队一行,连辎重带人马,统统进了扬州东方世家在本地的世产清华园,正在安
顿,卸车放马,看情形,今天不会再动身。
燕无双不作声听了。遣去酒保,看看已到正午,本是饭时,这时居然会没一
点胃口,只空着肚子,喝了半斤闷酒。忽地情绪激动起来,大踏步下楼,也不骑
马,在街上问明清华园的位置,径自走去。一直到得园子边上,被那道砺粉墙雪
白的横在面前,一晃醉眼,方才蓦地醒过神来,不知如今巴巴地凑到这里,到底
是要做些什么?
在粉墙边来来回回,又旋磨半晌,说也奇怪,恁有决断个人,今日不知在哪
里踩到一脚的牛皮糖,但一拔腿,千丝万缕,藕断丝连,说什么也挣不开去。又
徘徊一阵,幸喜清华园选地偏僻,陋街深巷,撞见他这副怪模样的人却少。一时
想了又想,毕竟酒后思量,比不得平日周全,忽然一咬牙,瞅着四下无人,打粉
墙边直跳进去。
那粉墙里便是清华园的后园子,除了清泉激石,水声泠泠,一片静悄悄的。
那园子里的人,刚来了远客,都在前面忙活。客人们长途旅行过后,或者与主人
共叙情谊,或者到卧房歇脚,却没人有闲情到这僻地来。燕无双看得清楚,那时
正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鹰视狼顾,支楞着一双耳朵,借着梅竹掩映,一径里
往园中摸索进去。
这后园子里,景致却颇不错。偏东处堆叠起好一座假山,山上不知用了什么
法子,高高的引来一道清泉,曲里拐弯,绕山抹石,转过半山腰的一座半间亭,
激灵灵泻将下来,落到底下的池塘里。那池塘里种满荷花,此时花期已过,却仍
剩得满池老莲,芰柯亭亭,沐着秋气,一派里池沼清冷,别有一种不染烟尘的况
味。
燕无双摸过这座假山,再往前,走不多时,便是个六角形的月洞门。门外又
是一重院落,仔细打一眼,也是静悄悄的阒无人迹。里面也有一番亭台泉石,山
池水阁,正看着,只觉鼻端暗香隐隐,秋凉天气,丹桂飘香,却不知是从哪个角
落,随风暗送,薰得人遍体酥透。
燕无双在月洞门外看得仔细,隐约听得远处人语缥缈,忌惮着北宫夏,毕竟
不敢十分靠近。只是在卵石小径上来回徘徊,偶一思量,自家也未免觉得好笑,
不知干出如今这番蠢事,究竟倒是为着什么?莫非就是……为了再看看那双眼睛?
不料想一下子被帘子拉起来,连个最后一眼也没见着——只是,便看了又如何?
这样一想,愈觉得可笑了。只是可笑归可笑,想便这等想,要待拔脚离开,
那牛皮糖可粘得靴底忒紧!来来回回踱了许久,那心里头痒痒儿的,纷纷乱乱澄
不清,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怪味儿。有一些兴奋,又有些忐忑,还掺着几丝恐惧。
好象前方的景象,这是第一次,不再向从前那样,总是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掌心。
而那把握不住的东西,到底又是什么?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月洞门外却有了细碎的步声。两个女子渐渐走近,一路
说着话过来。一个道:“姑娘今儿兴致倒高。路上走了这些时,也不累,还有心
情来这里赏花。”
另一个想就是姑娘了。说出话来,声音清脆娇软,听在耳朵里,有种玲珑粘
腻的透明感,百般形容不出那种华贵天成,只听她道:“本来在车里,就已经闷
了半天。难道到了这儿,还要在屋子里再闷上半天不成?”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便进了门。燕无双掩在山石背后,偷眼看时,便见两幅
罗裙从眼前迤迤逦逦拖将过去。丫环穿着湖蓝裙子,那姑娘却是一袭时下流行的
月华裙,走动之间,五色华光从裙裥里时绽时露,十分美丽雍容。再往上看,那
月华裙上面,却只是件葱白暗花短襦,一简一繁衬在一起,华丽清纯兼而得之,
另有种正当年华的活力,犹如丹桂之香,从那行步举动中,不知不觉,四下里弥
漫开来。
燕无双心里有些紧揪,被那月华裙牵着视线,一边可劲儿回想车厢里那姑娘
的着装。想了半天,索性连五官都忘却了,只记得那双紫如葡萄、深如清潭的透
澈眼眸。干咽一口,便听那姑娘又道:“宝檀,你有没有觉得,这次到南边去,
大家都有些儿怪怪的?”
那叫宝檀的丫头道:“姑娘是觉出什么了么?”
“也没有,”那姑娘道:“只是……说不上来……而且掬烟待我,好象也不
似往日。那日,我那般跟她陪了礼,按说一天大事也没了——想是如今大了几岁,
比不得小时候吵闹玩耍,她后来还是不自在,总觉拘束得紧。”
宝檀轻哼一声:“还不是四爷脾性儿太好,宠得她就没个斤量了。姑娘还把
这放在心上?理她呢!不自在也只是她的。”
“你说四哥脾性儿好?”那姑娘颇不以为然:“原先我倒也这么以为,那日
才知道,原来也是个忍人。掬烟服侍他那么一场,怎么说也是尽心尽力,难道就
没一点看顾?当着众人的面,就那样损毁她!”
宝麝冷笑道:“姑娘这话,可就让人不懂了。莫非掬烟跟姑娘呕了气,四爷
不护着姑娘,倒该纵着丫头,来跟姑娘上头上脸?毁她是为她好!不是我说,四
爷那心,跟七爷一个模样,看去恁平易温文,要论就里,深得那还有个底子也怎
的!姑娘若只看他素常举动,说句实话,也就是竹篮打水、上树摸鱼,不止白费
力气,错得那还有个谱儿?”
那姑娘疑惑道:“你的意思是……”一壁问着,一壁就侧转身来,只管大睁
了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眸,盯紧了那丫头。
那丫头到底回答了些什么,燕无双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只见那双眼睛,依旧
葡萄般晶莹,却又不象路上乍相逢时,映着大红车帷,衬着车厢里的幽暗,泛着
那样魅惑的晶紫色了。心里却仍是砉然一下,好比庖丁解牛,一刀下去,爽然澄
清,刹时之间,整个胸腔之内,便只剩下一团涵容不了的狂喜。
自然也就是狂喜过甚,一时竟忘了掩蔽身形。那姑娘一转头,还没听宝檀说
话,眼眸一转,就看见山石边上鬼鬼祟祟,竟还藏着个人。微微一怔,那时却不
言声,直等宝檀说完了,方道:“嗯,说得也是。唉,走了这会子,却有些口渴
了,烦着你,帮我倒杯茶来。我在上面亭子上歇会儿——哦,不喝这里的新茶,
叫赵嬷嬷开箱子,拿去秋制的冰麝菊花茶,再加两枚红枣,在炉子上炖一会儿,
拿过来。”
燕无双见她要遣开丫头,心头狂跳,那手按在石头上,竟微微有些发颤。便
听宝檀道:“我看姑娘这几天,也象是有些上火。那就不加红枣,加两片雪梨,
怎么样?”
那姑娘点点头:“随你。要是待会儿,赵嬷嬷找你有事,茶煮好了,让宝麝
送来也成,白闲着她作什么!”
宝檀笑道:“还是我来好了。一直有些话儿,要跟姑娘说,被宝麝这蹄子厮
缠着,哪里得个机会!都说圣人心有七窍,这蹄子可是开了一窍的!姑娘身上,
要想指靠着她……”一壁说着,一转身,步履轻捷,绣带飘飐,三两步出园,穿
花拂柳,一路去了。
珠儿见她去远,这才改了脸色,止不住有些好笑,对着那湖石道:“出来吧,
难不成还在里面藏一辈子不成?”
燕无双吃她这一说,才一摇身,从石缝里钻出来。见没有人,胆子油然见长,
涎着脸向前就是一躬:“在下燕无双,多谢姑娘成全。”
珠儿轻哼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骗了我们家一匹马去,
还嫌便宜不够怎么的?要找二哥那匹乌云盖雪,在侧院马厩,你这可走错地方了。”
燕无双被她两只大眼睛骨碌碌这么一阵子看,骨子里都是酥的,只道:“姑
娘知道,我自然不是为了马。”
珠儿却看不上他这模样儿,懒得答理,一转身,顺着卵石小径往园子深处走
去。燕无双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半晌,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珠儿冷笑道:“你在哪里见的规矩,姑娘家的芳名,随便说与强盗听?”
燕无双笑道:“姑娘的芳名,不肯说与强盗听,却单肯替强盗打掩护,在丫
头们子面前弄虚头。”
这话却说得造次了。珠儿只一听,勃然大怒,回身看他一眼,急步穿过水廊,
走向那池中假山,走得急了,山脚下险些被裙子绊跌一跤。一时在山上左转右拐,
莲步匆匆,早到了山腰半间亭。那亭子依山而造,见缝插针,只得三根柱子,撑
起三角飞檐,煞是别致。更别致的是那楣子上,不知作什么用,还悬了块石磬,
底下石桌上一个石盘子里,搁着个小小石槌。
珠儿甫一进去,立刻抓起那石槌,虚虚对准石磬,一返身,向燕无双道:
“我数三下,你不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园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假山累得高敞,俯视全园。燕无双本是强盗踪迹,怕人看见,哪敢上来。
在山脚下只是仰头看着,听见这话,自然大惊,要待跟她陪个礼,平素霸道惯了
的,这急智一时却生不出来,只得道:“好姑娘,别生气,是我说错了话,你大
人大量,饶我这一次。”
珠儿哪里理他?只顾道:“一!”
燕无双无奈,忙又道:“我这一走,以后往哪里再去找寻姑娘?好歹把名字
告诉了我吧!”
“二!”
燕无双见势不妙,只得撒腿就走。慌乱中也不抓寻路径,拣了最近的一段白
粉墙,就跳过去。哪知那墙竟象是活动的,这一跳下去,原本就该落在墙边,不
图眼前一花,但见四围花木一阵乱转,那墙头看着倒更远了。情知有异,在林木
间又跃得几跃,只觉方位变幻,一抬头,竟又转回假山之下。
珠儿见他纵来跃去,结果又跳将回来,不觉好笑,却仍是板了脸,手中石槌
往下一指:“这回让你识得我家厉害。我也不必击磬,左右你也跑不了,在这园
子里,饿上个三天两夜,就等着大家来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了。”
燕无双听她不击磬,左右有她在,出不出得去,倒还不放在心上。在山下仰
着个头,只是皮着脸跟她蘑菇:“饿个三天两夜,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未免又
要麻烦姑娘,时时惦记着,生怕俺饿死了,不免三天两头,往里送进饭来。”
“你倒是想得美!”珠儿冷笑道:“哪个有闲心给你送饭!也没得那闲空。
我只明日便要起程,到济南府外婆家去了。你自管呆在这里,多多喝些西北风吧,
左右你们做强盗的,寻常也喝得多。”
燕无双一激灵,陡地抓住话里玄机:“原来姑娘是北宫世家的亲戚。”
“那是你的运气,”珠儿冷笑道:“也只是咱们家好性情,但凡遇着个姓北
宫的,你现在躺在地上,就是个稀巴烂!还能在这里跟我磨牙?”
“耶乐!”燕无双咋舌道:“照这样一说,北宫家的姑娘,下次还是躲着些
儿好。那不知姑娘又是那家的?四大世家累世通婚,敢情也是个复姓了?姑娘是
从南边来,东方?南宫?”
珠儿冷笑不语,半晌,方道:“便告诉了你又如何?姑娘东方明珠,明明如
月之明,连城拱璧之珠——你如今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燕无双磨破嘴皮子,好容易套出她的名字,正是一腔子乐不可支,欲要再问
下去,忽听脚步声响,却是先前那丫头又回来了,托着个茶盘子,怕茶凉了,直
是脚不点地,一路急掠过来,慌又躲到假山后面。
宝檀早看见珠儿坐在亭内,一手撩着裙子,拿着茶就直奔上来,在山道上千
折百回,好容易跨进亭内,便见她正拿着个敲警磬的石槌子,在石桌沿上来回研
磨,不由笑道:“姑娘这回等急了吧?想不到赵嬷嬷而今也胡涂了,竟找不到箱
子钥匙。怕姑娘等着,没奈何,只得硬把锁给拧开了。刚一拧开,偏钥匙也找着
了!你说……这老人家……”
珠儿却不吭气,放下石槌子,拿过茶来呡了一口,这才道:“我有什么好急
的?又不是个生八哥儿,关在笼子里只是撞不出去,叽里呱啦鸟语,直没有半句
人话。”
宝檀微觉奇怪:“姑娘不急就好。茶还合口么?”
“茶倒是好,”珠儿道:“就是园子如今看着,不怎么样。天知道六叔怎么
回事,也忒好性儿了,纵得下人们这样!也不勤收拾收拾,还‘清华’呢,这都
什么天气了,刚才还有只绿头苍蝇,你是没见,好大一只!在这里飞来飞去,让
我一槌子给砸得死了,落到下面石缝里,不信,你下去找找,指不定还能寻见。”
宝檀见她说话奇怪,一时摸不头脑,回道:“这时候,苍蝇是没死绝。再等
天凉些,也就没了。除非厅屋烧着地炉,它们知道冷暖,往那里钻。不过也都没
什么神气了,紧巴着墙壁不动,要打也容易。”
“那倒是,”珠儿点头同意:“只是刚刚这只苍蝇,掉到山缝里去,急切间
找不出来,再过几天,不知道会不会臭烂了,坏了咱家这一池子好水。”
宝檀微微一笑:“姑娘管得倒宽。但凡把这些细心用在自己身上……刚刚我
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原来四哥教训丫头,归根结底,倒是为着她好,怕我将来……”珠儿
说到这里,忽地轻咦一声:“你是这意思么?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么捉摸着,”宝檀道:“七爷给姑娘怎么打算,我们做丫头的,
怎么知道?但凡七爷心里,有脸子上一成洒脱,倒又容易说话了。只是论姑娘的
年纪,这事也该有个影儿了。眼前这三四个人,西边远大爷是成过家的,剩下也
无过就是这么两家,要么是四爷,要么是二爷。依我说,姑娘有事没事,疏远点
四爷也罢了,就当是给七爷提个醒儿。”
珠儿大奇:“为什么?人都说四哥好,便是先前我以为他忍,照你这一说,
原来不是忍,倒是为着掬烟,下意体贴,用心多着了。那怎么不好?”
“我也不是就说四爷不好。我的意思是,依姑娘的性子,倒是二爷更配着些。
二爷若是对你好时,那是好在明处;便是不好,也不好在明处……”
珠儿扑地一笑:“那合着我,多半是不好在明处了。你看那天我赢他几个子
儿,跳得那样!比起别的哥哥们,便是九哥,比我也大不得几岁,别说几个子儿,
甚么不肯让我?”
宝檀叹口气:“其实姑娘要不是现摆着身份,跟七爷这么亲,便降降格,嫁
给九爷,也还罢了。”
珠儿直是摇头:“你也实在是没得好说的了,作什么巴巴提起这事来?难不
成我就一定要嫁人?我就不能不嫁?”
“姑娘又说糊涂话。”
珠儿一转念,笑道:“倒是糊涂话。其实天地生人,早有月老那根红线牵着,
枉费世人许多心思,还不都是徒劳。依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