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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响。那时候……”
燕无双却有些不耐起来。眼见吴正道尸骨未寒,这妇人说起别的男人,倒是
兴致勃勃,嘴上不说,脸上未免做将出来,顿时往下一挂。那妇人觉察出来,也
就不再多说,轻叹一声:“唉,只可惜……”
那孝幛外静了半晌,听得里面不再说话,没事人一样,又轰轰然乱将起来。
燕无双心里有事,懒得出去跟他们鬼混,陪女人坐着,又闷煞无聊,好容易挨了
半晌,酒瘾大发,难禁难受,却顾不得那么多,不免差小喽罗拿坛酒来。不料秦
千龙治寨极严,这青龙寨在绿林里却是出名的,为怕强盗们酒醉闹事,连酒都兑
足了水,味道极其淡薄。燕无双急切之间,却给忘了,只喝一口,“呸”地一声,
喷在地上。
当下抱着这个坛子,鸡肋一般,欲舍难舍,欲饮不得,忽然想起那日悬河大
堤上,东方明珠送给他的碧华春来。心中一动,提着那坛酒就拐将出去,一个人
摸到山顶上,就着夜色,从怀里摸出那粒蜡丸。已经被胸口捂得滚热,在手里看
了半晌,捏破蜡封,露出深色的里子,顿时便有一股异香,这半辈子竟是闻所未
闻,扑鼻而来。
一时狂吞馋涎,却毕竟舍不得全用了,只掰了一小块,扔在酒坛里,余下的
仍好生收将起来。那碧华春却也奇怪,本来酒味浓厚,做成丹丸,愈发结构紧密,
只一遇酒水,一似热汤沃雪,霎时间烟消云散,顿时做成了好一坛香醇美酒,从
坛口向外,阵阵冒出香气。
燕无双哪里忍得,低头便是一口鲸吸。只觉一股香馨之意,从口舌度入肠胃,
又暖暖的自尾椎升至脑门,贯下前额,流至足心,刹时转了一个周天,好不遍体
通泰。或许酒不醉人,醉人的却是那股醉人之意,这时情肠百转,心绪纷繁,不
知不觉,直喝得那坛酒空了,脑袋渐渐转动不灵,才觉出不妙,勉强挣挫着起来,
也不去灵堂,径摸回自己房间,扑地便倒。
这一醉却醉得厉害,和衣躺在床上,稀里糊涂,拉过一床被子就蒙头盖脸,
从当夜直睡到第二天午后,口干舌燥,才勉强醒了。一时扎挣不起来,昏昏沉沉
中只觉有一对紫葡萄似的眼睛直看着自己,一时笑,一时忽又嗔了,忽又可怜生
生的,别转脸,去看大河。他紧跟着过去,却见那葡萄忽又不是葡萄,变成两粒
紫色的宝石,嵌在那双眼睛里,猫一般光泽诡异。
一惊,忽然那景象都远了。只听耳边叮叮呤呤的,像是摇宝的声音,仿佛有
几粒骰子,正在骰盆里滴溜溜乱转,直响个不停。睁眼看时,屋子里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多了个人。秀才打扮,坐在窗前,只得一个背影,果然是在摇宝,看那
聚精会神的模样,左耳微侧,似乎在听骰子滚动的声音。
燕无双只看一眼,从床头抓杯冷茶喝了,继续又睡。只这回却睡不沉实,骰
子的声音忽起忽歇,只听那秀才摇了一把,又是一把,把一点残余的睡意敲得无
法连贯。只得还是睁开眼,枕着双手,看着屋顶的天篷发呆。
那秀才却是北绿林第二大寨洪泽水寨的寨主,在江湖上素有“智珠在握”之
称的钱起立,摇了半天的宝,又把那骰子抓起来,往桌上的笃一掷,知道燕无双
醒了,忽地笑道:“青龙寨的酒也能醉人,说起来,倒是一件笑话。”
燕无双醉酒过后,嗓子有些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钱起立往下又掷一把:“大哥倒好个义气,虽说兄弟情深,自古
道酒入愁肠愁更愁,借酒浇愁,只怕也济不得什么事。”
燕无双不答,却道:“那姓路的带来了?”
“带来了,就押在山底石牢里。没敢让这寨子的兄弟看押,我自已带了人手,
免得他们报仇心切,胡来,乱捅漏子。”
燕无双轻哼一声:“有什么漏子?敢是你问过了,他自然是个不承认?”
“那倒不是。年轻人血气方强,他有什么不肯认的?”钱起立笑道:“还没
动刑呢,早先骂起来了,说什么‘贼强盗人人得而诛之’。”
“那么便是认下了。”
“问题在于便是认下了,也没有用。”
“怎么说?”
钱起立左腕一动,却从袖子里飞出件物事来。堪堪飞到燕无双面前,被他从
项下抽手抓住,原来是张湘妃竹叶笺,打开看时,里面龙飞凤舞,写了数行极漂
亮的二王体行书,便是看在他这粗人眼里,也觉得丰姿秀骨,有如半天空里仙家
动乐,琴箫飘渺中,一片水袂婉婉当风,浑不沾半点人世烟尘,却是一封写给钱
起立的信:钱寨主钧鉴:寨主安。素憾地隔南北,一向鸿书罕至。闻得治下浙省
乐清县无痕剑路无痕一名,获罪于寨主座下,深愧管束无方,不胜惶恐之至。伏
惟寨主智珠在握,算无遗策,望一定切实查明,殊使罚称其罪。幸甚。幸甚。
底下落款上,鲜鲜的钤着枚朱雀方印,大红印泥下面,盖着一行同样仙气十
足的行书小字:泉州南宫情拜上。
燕无双只一看“南宫情”三个字,火一般烧灼了眼,立刻道:“那又怎么的?
莫非他手下人犯了事,我们就是一个不问?朝廷家还讲究个太子犯法,与庶民同
罪,难不成我们怕了他?”
钱起立却只是不慌不忙的:“若只是牵涉南宫世家,那也罢了。这里还有一
样东西。”手一挥,又是一件物事从袖子里直飞出来。
这回却是好一道柔和的白光,燕无双伸手一接,只觉触手温润,却是块雕镂
精致的羊脂玉牌,细细一瞧,倒象是小孩子家寻常戴的长命锁,只不是如意云头
形,却是长方的,透雕成锁的样子,三指长,指半宽,正反两面都刻着两个阴线
篆字。
燕无双翻来覆去,却不认得:“什么东西?”
“便是东方世家的长命锁,”钱起立轻描淡写道:“四大世家百年家业,连
这锁都做得与众不同。西域和阗的羊脂玉,怎么不比俗人家给小孩子做的什么金
锁银锁好?还透着格外雅气。锁上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吉祥话儿,就刻的是他们的
名字,用玉锁住,都说是玉能通灵,这不更显得吉祥了?”
燕无双心中一动,把玩着那锁,重又细细看那篆字,还是半字不识,勉强耐
着性子,听他一阵噜苏:“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钱起立淡淡道:“只不过跟寻常人不同,这锁等孩子大了,
并不卸除,一样随身带着,算是辟邪。玉当然是能辟邪的。直到子弟去世,这块
玉锁才会由家族重新收回,放入祠堂。因为被主人贴身戴了一辈子,又有一种说
法,认为上面附着了主人的精魂,所以四大世家的祠堂,往往又有个名字,就叫
作‘精魂堂’。”
燕无双冷笑一声:“你倒知道得清楚。那这锁又是从哪儿来的?我想你是没
那个胆量,去打活人的主意,难道打祠堂里偷来?”
钱起立也不恼:“我是没那个胆量,可是大哥你有呵。你一指点倒那姓路的,
老宁带将回去,我便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东西。”
燕无双微微一怔:“这样说,他竟是东方世家的人?”
“那倒也不一定,”钱起立道:“怪就怪在,这玉锁也不是他的。你知道那
锁上什么名字?二十年前早已死去的人,按道理说,这锁也早该收回精魂堂了,
为什么却在这姓路的手里?”
“那人是谁?”
“说起这个人,在江湖上并不知名。只是二十多年前,在四大世家中,却是
人尽皆知的武痴。据说武功第一,不过偏偏就有那么不凑巧,刚好临着东方世家
十年大比,突然练功走火,一命归阴。也正因为这样,那届家主之位,才最后归
了后来名震天下的东方飞鹰。”
燕无双轻哼一声。
“当然,这是不是又一场家族之内的玄武门事变,就是天知地知,”钱起立
道:“不过这人虽然运气不佳,他儿子倒是替他长脸,二十多年过去,到底又将
这个家主位置挣得回来。不必说,这便是现在的东方牧主,在三年前以自创奇招
‘天意渺渺’力败群雄,江湖上如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碧玉春风东方明
玉。”
“那这块玉锁……”
“这玉锁便见得蹊跷,”钱起立道:“第一,它本该好端端的收在东方世家
的精魂堂,为什么竟会在这姓路的身上?第二,这姓路的虽然跟个石头人似,猛
可里就平空磞出来,既没师承,又没亲属,奇怪的是偏使一手跟东方明玉极其相
似的剑意;第三,姓路的一出山,就见得跟世家关系密切。南宫情谁都知道素来
不理世事,单只为他,在碧霄楼大宴江湖豪杰。这许多事合在一起……”
“得出什么?”
“或者就得出,在当初那场阴谋诡计之中,结果是那人并未丧生。不止并未
丧生,二十年来,还教出一个徒弟,”钱起立沉吟道:“依东方世家的武功套路,
东方明玉悟得出剑意,别人当然也能悟出。不过这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
想,设使结论果真如此,那么,即便是我们捉住了这姓路的,他又认罪不讳,依
他跟东方世家渊源之深,嘿嘿……”
燕无双冷笑道:“当然就是我们动他不得。”
“也不是就动不得,”钱起立沉声道:“而是根本就没有必要,为眼前这件
事动。”
“什么意思?”
钱起立淡然道:“我什么意思,大哥是明白人,会不知道?”
燕无双蓦地一掀被,坐将起来。钱起立却仍是淡淡的:“大哥这半年,可是
忙得很呵。依我说呢,做朋友,做到这般境地,也就尽心尽力了。犯不着别人拉
出屎来,硬挣着抹自己脸上。”
燕无双诧异道:“什么话?你说清楚些,谁抹了谁一脸子屎?”
钱起立不答,一洒手,一把骰子又投下去,在盆里叮呤呤乱转,一忽儿停下
来,粒粒见红,一色儿的四点,便即笑了:“宝盆里都见着血光呵。我猜着,青
龙寨的酒也能醉人,大哥果然义气够深!不过恐怕不是为着老吴,倒是另外有件
事情难以决断。或者已经决断过了,只恨这世上还有个姓钱的,专一爱的是破人
好事。”
燕无双直笑着站起身来,一脚踹去,直踹得钱起立那张椅子转了半个边:
“书呆子今日撞了邪了!一径里说的什么隐语,却来这里,拿老子开涮?你当我
还醉着?白消遣老子?”
钱起立稍稍一个倾跌,又坐稳了,笑道:“我也不过是先消遣着,试试看。
或者大哥果然醉了,被我就此消遣了去,也未可知。不过姓钱的那是智珠在握,
名声在外,可不见得有些人也跟我这一般,这样的聪明外露。或者人家虽然看着
大哥清清醒醒的,心里只以为大哥大醉糊涂,也说不定。大哥既然醒着,按理就
该干些醒着的事,让人看在眼里,也是无话可说。”
燕无双横他一眼,这回却不说话,见那骰盆里几粒骰子红艳艳的,向上翻成
三个四点,伸手一把撮起来:“自来不见你好这个,怎么如今也玩上了?”
“这就叫作近墨者黑。”
燕无双冷笑一声,指尖使力,三粒骰子霎时间捏得粉碎,屑屑撒落在桌面上,
却向他俯过身去,特意压低了声音:“所以也只有你这样的忍人,老婆孩子一窝
儿杀,才会劝我做这样的忍事。”
钱起立蓦地白了脸色,半晌,直起身来:“姓钱的既做这样惹嫌的事,从来
也就没准备着要讨人喜欢。你既恨我如此之深,这件事我也就言尽于此,往后只
是洗眼看着,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一拂袖,径自摔门而去。
燕无双见他扬长去了,更是恼火,一巴掌把那骰盆掠在地下,“叭嗒”一声,
摔得粉碎。那在屋外侍候的喽罗们,见两位大当家的吵将起来,一个个缩头缩脑,
恨不就钻地里去,哪个敢进来问一声。忽听屋内燕无双叫道:“来人呵!给我叫
安先生,喝酒!”
三天停灵期限转眼过去,吴正道的尸身便给装进灵棺,放入山洞中冷藏。直
等半月之后,北五省七十二寨寨主陆续赶到,才又启出来,重新放入灵堂。
此时灵堂,却又不同于刚停灵那时。由于有凶手要问,孝幛前面,摆的好一
副威武阵容。最上面是两把色彩斑斓的虎皮交椅,正中坐着燕无双,左侧便是他
的副手,华山大寨里二当家的周万年。下面两侧各是三十二把铺着狼皮褥子的交
椅一溜排开,坐着其余七十一寨的大当家们。青龙寨里孟思远自吴正道一死,补
了他的位置,这时便坐在左侧最后一把交椅上。
众人这一齐了,便在上首摆起刑案,叫提路无痕来问。等半晌,人犯没提来,
去提人的那一队子喽罗却是一脸慌张,一路直跑进灵堂,还没说话,先就扎堆儿
朝上跪下了,便听那头目道:“禀总寨主、寨主、各位寨主,这下不好了,那姓
路的犯人……不见了!”
燕无双微微一怔,往前探过半个身子:“说清楚些!”
“是!”那头目答应着,理了下思路:“刚才我们去提人,在石牢洞眼外看
得清清楚楚,犯人是在里面的,可是这一进去……”
“敢是那姓路的武功厉害,自己解开穴道,夺路跑了?”
那头目猛力摇头:“那里面的人我们倒是带来了,不是姓路的,却原来……”
一壁说着,那人早被带将进来。原来自钱起立与燕无双吵架之后,看守石牢
的人手,就已换上青龙寨本寨人马,此时那负责的头目眼见失了职守,出了大事,
比这提人的更唬得魂不附体,领着一队手下人,七七八八,胡乱推着个人进来,
只是犯抖索,走进来跪倒,连话也说不完全:“禀总寨……主……寨……主……
各位……”
那厅上诸位这回却看清楚了,那被推进来的一身青衣短打,这冷天里且是穿
得少,冻得也是抖抖索索的,朝上抬起眼来。这一抬眼,那面孔看在众人眼里,
却是熟悉得很,果然不是路无痕,却是在青龙寨行医数年的寨医安济世。
“禀总寨主,寨主,各家寨主,”那守卫的头目好容易把话说得利索了些,
却又利索得过了分,舌头快的,一不仔细听,溜过去抓不住:“是这样,自关了
这小贼,安大夫好奇,常就过来看。那小贼听见我们叫他大夫,想是就动了歪心
思,昨天晚上,在牢里直叫,说是病了,要请大夫看。想这人罪大恶极,大家原
也不准备理他,偏偏安大夫又有那么巧,就来了,所以……”
安济世伏在地上,冻得脸色跟那青布一个颜色,只是乱抖:“结果就被那小
贼施展奸计,换去衣服……”
“夜里昏暗,那小贼穿着安大夫的衣服,”那头目又道:“况又兜着风帽,
大家伙儿哪里想到……”
“你倒推卸得好!”燕无双冷笑道:“安先生就算治病,你们这些守卫的,
都干什么去了?莫不成就放他一个在石牢里?那姓路的武功,你们不知道?就那
么放心?便是治病,那牢里黑漆的一团,不要有人给他点个灯?”
那头目分辩道:“灯是安先生自己拿进去了,那牢里墙壁上,原有插灯的地
方儿。姓路的武功虽好,被点了穴,大家想着,原也出不了什么事。”
燕无双冷笑道:“真是好言语!你们这伙人,还当我不知道呢!那牢里稀脏
的,屁大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平白无故,又没人看承你们银子,你们愿
意进去?”
那头目无话可说。便听燕无双喝道:“掌刑的在哪里?这样懒怠误事,都拉
出去,吊起来打!”只一声令下,外面早侍侯好的,顿时奔进一队喽罗,七手八
脚,把守卫的都押出去了。那提人的一伙虽没什么责任,也难免有些提心吊胆,
朝上又磕几个头,慌忙退出去了。
安济世冻得不行,也待要走,不提防却被燕无双喝得住了:“好个安先生!
你倒也是巧,偏人家一生病,大深更半夜的,你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听着声音就来了?”
安济世只得道:“不瞒总寨主说,昨天晚上确实是痰火上来,不能成眠。所
以披着衣服四下里走动走动,不想走到石牢附近,就听得……”
燕无双微微冷笑:“只怕犯的不是痰火,倒真是观世音附体了,看见下界沉
冤,化身拔救呢。”
安济世一愕,抬头看去,便见燕无双脸上寒着,两道眼神冰锥也似,冷冰冰
没一点热气,浑不似往常待他的模样,心里一凉,猛一咬牙:“总寨主既然知道
这姓路的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杀他?”
燕无双大笑道:“好!好!”
那七十二家寨主听他笑声不对,除了青龙寨秦千龙与洪泽水寨钱起立陷在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