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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无双大笑道:“好!好!”
那七十二家寨主听他笑声不对,除了青龙寨秦千龙与洪泽水寨钱起立陷在狼
皮褥子里,一个抱臂当胸,微微冷笑;一个张开贴身佩戴的一把岁寒三友水墨斑
竹杭扇,低头把玩,脸上全无半点表情,其他诸人,俱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时都
是面面相觑。
安济世索性说开:“那日你请我过来喝酒,说是解一解酒,不想又醉了,不
是亲口说的,这姓路的其实不是凶手,没奈何,捉不到真凶,弟兄们面前交待不
过去,只得拿他随意顶个数儿?”
燕无双冷笑道:“你既知道我的意思,却把他放走了,如今再教我去拿谁顶
缸?莫不是你?便是我说单刀案是你做下的,这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哪个相信?”
一壁说着,便拔高了声量:“来人呵!把这姓安的也拖出去,胆敢私放了凶犯,
也给我吊起来打!”
只一眨眼,但见喽罗们横拖竖拽,立时将安济世也扯得下去了。燕无双又道
:“放飞鸽!立即放飞鸽!向江湖上放出信去,就说单刀案凶身路无痕业已问明
认罪,一不小心让他跑了,但有拿得来的,北绿林不惜重金!”
那七十二家寨主但只坐着,片刻之间,奇变层出,未免有些意外。看着喽罗
们转眼领命去了,厅上大门重又砰然阖拢,那云台山寨寨主彭天礼与青龙寨地面
贴近,好歹算是半个地主,见这里青龙寨秦千龙只不说话,孟思远刚提上来,叨
陪末座,也不好答腔,插嘴道:“燕大哥,那姓路的果真只是拿来顶缸?果然这
样,大家要个假的也没用,实在也不必飞鸽悬赏,拿他硬顶了。”
“不拿他硬顶,难道拿我不成?”燕无双冷笑道:“实告你们说,这案子便
是我做的。不拿他,难道告诉人家来拿我?”
一语即出,真是四座皆惊。这时候不说掉根针,就是掉根头发,这么多高手
耳里,落地也是响的。众人惊怔在座,一时屏息良久,都不知该说什么。大寨里
周万年看看不对,挨半晌,只得从旁侧过身来:“原来……那老吴总不是……”
“便是有老吴这件事,才有那九件事,”燕无双冷然道:“大家不是想知道
我这半年里,都去哪儿了么?跑得也不远,不过是走去玉门关外,在哈密,跟黎
雪打了一架。”
“黎雪?这名字倒有些耳熟……”周万年沉吟道:“不是南海天蛛宫的传人?
传说天蛛神丝无形无影,杀人不见血,倒是好一件厉害暗器。几十年前为的他们
拿活人养蛛,被南宫世家剿了,似乎是还有些后人,几年前投奔西域追风教,打
这山下过,还跟老秦打了一架,射了他一根天蛛丝,就是他?”
“可不是,”燕无双道:“这回子连我也被他射了一根,跟老秦一样,侥幸
截住,留了一条命,赚得一根丝。然后,便又去了南海,还好天蛛宫虽久被打散,
天蛛也早绝了种,还有些遗民散在各处岛屿,被我找到当初养蛛的一位宫人,原
来天蛛神丝虽以无形无影弛名中原,人所共知,乃是一件厉害暗器,那蛛丝里却
另有个秘密,却是有毒的。”
众人屏气听着,便听燕无双冷笑道:“整根倒没毒,一旦截断,那蛛丝芯里
……嘿嘿,南海天蛛宫几乎与中原隔绝,天蛛又那等难养,吐出丝来,更是世间
罕见——这也就是单刀案所以这么奇怪的原因,甚而连百草堂,也诊不出是何毒
药。哼!”
众人听得这番解释,也不必太聪明,猛可里都醒悟过来,七十对目光全朝手
里有一根天蛛神丝的秦千龙扫来。秦千龙抱臂坐着,却只是嘿嘿一笑:“要是知
道这案子原是大哥做的,姓秦的一定老早招认了,免得大哥去干这险活计儿。又
是这样东奔西跑的,就算身手好,天蛛神丝接得住,九件案子呢!便失手一个,
让江湖上得知了,哪里是耍处!”
聚义厅里一时鸦雀无声。燕无双见他洋洋不以为意,几乎气得吐血,沉声道
:“姓秦的,你给我滚出来!当着大家的面,你给说清楚,你跟老吴之间,到底
是怎么了,弟兄们好好儿的,就下这等毒手?”
秦千龙一抖手,索性扯掉腰间那块孝布,一壁从狼皮褥子里拔起身来,一径
走到厅心,冷笑道:“耶乐,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着众兄弟的面,老吴病得蹊
跷,谁还不知道,就咱身上这嫌疑最大?当初也是为的他要抢杨锦林,是我不同
意,大家吵一架,他毕竟还是去了。我一个大当家的,做到这份上,山寨里小的
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儿?恰是他又不长进,挨了人一剑,败将回来。凑着这当
儿,我不摆布他,摆布鬼不成?”
众人听得这番话,解释不似解释,认罪也不是认罪,都是哑然。便听秦千龙
道:“不过姓秦的做事,可没大哥那么细致——当然,说不细致,也是不对的。
大家明明知道我有一根丝,我总不能就此用掉,日后或者有谁要看,我却说,不
小心失落了?只得截下那么一小段来——我哪知道这芯里是有毒的?自己还碰了
下呢。只算计着一根丝致命,一截子丝自也一样,因此上……谁知道又惹出这么
个大麻烦来?早知如此……”
燕无双见他说得从容,那一番气恼,也不必说,怒道:“便是老吴不服调遣,
山寨自有山寨的规矩,你告诉一声……”
“我告诉一声,好让三山会审俺寨里这鸡毛蒜皮?”秦千龙摇头道:“大哥
也是糊涂了,姓秦的虽然生性小心,也不至于那般妇人女子,没的面皮。自己压
不服人,却来找众兄弟们哭哭啼啼,没得让人给看轻了!”
群雄一时听得呆愣。燕无双深吸一口气,又道:“你既然一切招认明白,山
寨里的规矩,你在老吴灵前磕个头,认个错……”
秦千龙冷笑道:“我跟他认错!”
燕无双不理,只管道:“你跟他认个错儿,山寨里规矩,天大祸事,自有我
三刀六洞……”
“我也不要你那三刀六洞,”秦千龙朗声道:“大哥自己也要明白,什么三
刀六洞,给得别人,给不得我。谁教咱俩交情,这一向不同?但凡这日拔了我,
往后这三山六寨,也都不必统领了。弟兄们这都看在眼里,你为了老吴,这样兜
底儿查我,见得无私。到最后偏成了虎头蛇尾,哪个是心服的?往后个个做出事
来,你也都三刀六洞了去?姓秦的如今既有这个胆子,做出这事来,就有肩膀扛
得下去。兄弟相残,例来寨有寨规,既然遇见大哥英明,便是我的晦气,谁又打
算侥幸什么了?”
一壁说,一壁就直抢上去,伸手往刑案上去拿刀子。燕无双一伸掌拍住。那
底下七十二寨豪杰睁眼看着,有交情好的,便欲说句讨情话儿,奈何那一个只是
死不认错。正僵持着,厅后孝幛一掀,忽地钻出个人来,一身重孝穿得白碜碜的,
却是一直在后厅守着灵棺的吴夫人。众人这一看,一时便有什么话儿,顿时也都
咽将回去了。
吴夫人钻将出来,见两人只是相持不下,微微一笑:“奴家这里倒有句话儿,
想问声燕大哥。”
燕无双见她出来,此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却要将她压住,脸上一冷,立时道
:“你妇道人家,只管守灵罢了。这里众家三山会审,不干你事。吴兄弟的事,
大家到时自有安排。”
秦千龙更是暴怒,厉声喝道:“好个不知时的贱人!你家男人死了,自管一
边蹲着哭罢了,也不看这里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上来插嘴?”
吴夫人被两人一喝,并不惧怕,只是微笑道:“奴家只是想问声,象秦大哥
做下这事,固然不对。可是燕大哥为了查案,想是要切实验证天蛛神丝的毒性?
竟一连下了九次手——若论罪过,这两者之间,也不知孰轻孰重?”
厅上众人都是一怔,却不想这妇人要说的竟是这样一番话。不独不向着她男
人,妇道人家慈软见识,且是透着好笑。秦千龙是杀了弟兄,所以大家这里要理
论他。至于燕无双下的那九次手,天知道那些冤大头,他奶奶姓甚名谁,又干大
家屁事?
这一回索性连燕无双也怔了,半晌道:“自然我做下这件事,落在那些人手
里,一样要有麻烦。”
“这就是说,”吴夫人扫了秦千龙一眼:“事情本身,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对
错,无非是看落在谁家眼里。那么,在秦大哥看来,杀了便杀了,本来理所当然,
又叫他认什么错?”
燕无双心里一冷,这才明白这妇人的险恶用心。正要喝她出去,秦千龙早是
大怒起来:“你秦爷认不认错,干你这贼贱人狗屁事!”一个暴跳,赶着她就踢,
一脚踹向她肚腹。
那底下众人见这脚厉害,无不代她捏两把冷汗。这时候抢救不及,眼睁睁就
要看着吴正道一家,被他赶尽杀绝。早是那上面坐着二当家周万年,还算手疾眼
快,一把将妇人拉得过去。秦千龙一脚落空,犹要追上乱打,被周万年左右拦住,
口中只是叫骂不绝:“贼贱人!你这疯妇……”
吴夫人却不生气,站在周万年背后,微微低首,一掠鬓角,再一抬头,原本
那两口焦如枯井的眼眸,这时节恰似添了源头活水,带着一脸都辉光明媚起来。
燕无双蓦地一惊,这才看出竟是个少见的美人,那眼睛里流光溢彩,朝着秦千龙
媚眼如丝,莞而一笑,一时竟如霜林染醉,浓艳惊人:“傻哥哥,你却待要瞒到
什么时候?莫不成你走了,我能独活?”
秦千龙道:“疯妇!疯妇!”
吴夫人只是展眉展眼,朝他一笑。那种美丽,一时连秋枫也都逊色了,只如
一篷子昙花开在深夜里,拼尽平生力气,乍放即收。放过了,却又一转头,看向
燕无双:“燕大哥,你知道那天好端端的,他俩个怎么就会吵了架,结果气走了
姓吴的,却去劫那杨锦林的镖?”
燕无双心里透着凉,便见她微微一笑,依然是那般柔婉任命的腔调儿:“虽
然秦大哥做事小心,这种事情,免不了,总还是有些不机密的时候。这样事,谁
都知道,自然是你死我活,还怎么能三山会审,大家面前辨个究竟?”
燕无双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戟指向前,挣着道:“好一个淫妇!淫……妇,
知道在你们这样人手上,坏了天下多少男子!”
“我便是淫妇,”吴夫人幽幽叹一口气:“天生的小户人家,老老实实也就
罢了,偏生成这样乔眉乔眼的,又做什么?燕大哥,记得那天守夜,我跟你说的
话么?年轻时候,也有不少人喜欢我来着。有个棺材铺的后生,置货回来,也不
知从哪里弄得个三弦子,飘在货船上,对着我家窗口弹弄?后来……我每常梦见
他,也是在河上飘着,却不在货船里,只得一个光身子,血糊糊的,从河上飘过
来,三弦子也碎了,只有一句话,老是对我说……力劈千山、力劈千山……”
“其实我也没有真正见过,一个人挨了力劈千山之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
吴夫人微微一笑:“不过我想,左不过就是梦里这般吧。缺胳膊断腿,肉皮儿给
割得一丝一丝儿的。嘿,我们女人家不会什么力劈千山,但凡带坏男子,或者要
做什么坏事儿,就只好靠着‘淫妇’这身家罢了。倘不是个淫妇,跟秦大哥这样
好上了,早晚靠着败露,结果了这姓吴的,想我甚么本事,让那后生不要老是在
梦里对我说……力劈千山……力劈千山……”
说到这里,声气渐渐弱将下去。秦千龙情知不妙,往上一抢,早在那宽大的
麻衣袖子里碰着个硬物,翻开看时,却是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捅在小腹里,
被那瘦弱的手指握着,扎得恁深了,几乎连着柄,没入腹中。山中衣服穿得厚,
到这时候,那血才渐渐从衣裤中透将出来,在孝衣上染红一片。
秦千龙紧揽着她,伸手去捂那伤口,哪里捂得住?通红通红只浸出来,急得
只是道:“傻子,傻子,这又是何必?人又不知道你,等我死了,下山去,另寻
个人,离了这火坑,哪里不是个活法?”
吴夫人躺在他怀里,只是笑,那容颜里虽有华光迸射,毕竟只如秋枫,遇着
霜风凄紧,终于渐渐凋零下去:“大哥……到如今,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也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或者,在那样事情……过后,喜欢
……不喜欢,都不再可能……了吧……”
秦千龙下死劲搂着她,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哽咽不止,两眼涌泉一
般,往下滔滔落泪。那厅上诸人看在眼里,见他白做了冤大头,替人家情郎报了
仇,倒搭上自己一世声名,弄不好陪进一条命去,还抱着一干巴骨头,其实并无
半分姿色,那里哭得起劲,无不皱眉。
燕无双咳嗽一声:“老秦,事情如今已清楚了,都是这祸害挑唆的,你与老
吴之间,原来也没什么。既只是为了女人,值得什么?当着大家面儿,这里过来,
灵前认个错儿,想老吴地下,也不至于就为这贱货,一定跟你过不去。”
秦千龙哭了半晌,看看妇人断了气,连血都老早不流了,方慢慢住了声,一
手抹干眼泪,一手抱着她,从上首走下来。那妇人早是瘦得没有几分,压在臂弯
里,轻飘飘地不称手。此时听燕无双这样说,缓缓道:“大哥,认不认错,那是
我跟老吴之间的事,等我地下跟他说去,却不与这里众人相干。”
燕无双听他辞意不妙,大吃一惊,要待往前扑出,秦千龙早是一反手,拔了
妇人腹上匕首,朝胸前只一捅。等燕无双直扑下来,一把拉住腕子,那匕首早捅
进去半截。燕无双大惊失色,拦腰只是一抱,却见秦千龙一手搂着妇人,硬挣着
一咧嘴,朝他一笑:“大哥,你只记住,那日里,崖上那番话……这里,除了我,
哪一个……”
厅上诸人见这变故,一起扑将上来。燕无双一手抱腰,一手按着他胸前,急
得连声只是叫:“叫安济世,快叫安济世!”
“有一件事,还要拜托,”秦千龙苦笑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拉紧燕无双
按在胸前的那只手:“又难为你……不知做不做得到……老吴是我杀的……大哥
……担待着些……寻个好地方……帮我好好葬了她吧……她娘家名字……叫……
欧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