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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起去。却被珠儿喝一声:“别忙着走!还没问你话呢,到底南边出了什么大事,
惊天动地的,还跟四哥有关?”
老七这才又坐回来,一五一十,把月初乐清赛会之事备细说了。从被人一刀
劈掉四太子神像起,说到极为凑巧的雨势,再说到那地方乱成一锅粥的对策,又
是舞龙祈福,又是焚香、沐浴、斋戒、颂经,又是在如何圣洁的气氛中,熬上如
何名贵的犀胶,将四太子王冠冕旒的断头,小心翼翼粘接如初。甚至连县太爷也
绞尽枯肠,搜刮其全部锦心绣口,骈四骊六地做出一篇哀感顽艳的《祭四太子文
》,在龙王庙内设坛宣读。
一路说下来,语势滔滔,未免招惹得一舱里都笑。珠儿咯咯道:“那四哥被
人一刀劈掉,不知当时在大龙湫那里,有没有觉得喀嚓一下,脑袋里猛可一疼?
也不知现在还疼不疼?”
宝麝却道:“可也是作怪,那人好好的,作什么去劈神像?”
“那个是关刀费余,”老七道:“广西西江十七刀的老大。这次远迢迢从梧
州过来,原是为着参见老四。只是老四隐居都五年了,自然不见外客,他吃了闭
门羹,心里怕是原不自在,再一不提防,看见他家牧主被人这等打扮,想是越发
恼火起来?”
“这就是他的不是了,”宝檀道:“要说情四爷一不提防,变成什么四太子,
大家看着都好笑。只是好笑归好笑,那是地方上事,人家爱怎样怎样,你又管不
得他。四爷自己都不理,这人偏要来这一下子,不是平白得罪一乡百姓?你要说
你砍的并不是四太子,就是浑身长嘴,哪里说得清楚?难不成把一县里人都拉去
大龙湫,看一回四爷练剑?”
“正是这样说,”老七点头道:“况且一地灾祥,原得有所依归,才好劝善
儆恶。今日若必要说出四太子是空花泡影,往深处推去,东海龙王也就保不定有
无了。那这一场大雨,却教人怎么解释?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若老天也没有呢?
那么下次祈雨祈晴,再该向谁求去?人心未免也就恍惚了。”
话音未落,只见珠儿伸着两手,向案上白定瓶里,三下两下,将早晨才刚折
下来插瓶的时新鲜花一朵朵掐将下来。三个人一时都看得发愣,还是宝麝沉不住
气,先叫起来:“唉呀姑娘,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才只说完,便见珠儿把那些花朵就手掌心里一揉,早揉得瓣瓣分离,向半天
空里一扬,一霎时轻红粉白,直漫天抛撒下来,一边笑道:“有道是维摩说法,
天女散花,今日有幸得闻玉七爷这一番经济理论,虽不是天女,怎敢就悭吝着这
几朵不值钱的花儿呢?”
三人一起失笑。老七摇摇头,自管推门去了。闲话且不提,这一路上船行平
稳,日长无事,除了舷窗外风光变幻,忽而两堤青草,忽而夹岸垂杨,忽而沿河
人家,无外乎就是一群人扎着堆,闲嗑牙消磨时间。加上郑不健主仆缩在舱内,
无事从不出门,越发把一干人纵得没法,公然拿出游船里原带着的诸般乐器,有
兴没兴时一番弹唱胡混,倒也打发得日子自在逍遥。
只有老七身为牧主,依然忙碌。那船每到薄暮泊下,岸上便早有家人等候,
汇报连日来的要紧事务。是时天下承平,江湖四分,牧主制度相沿成例,东方世
家财雄势大,影响力透过南直隶、湖广、江西直达整个中原,老七肩上的责任,
自然又非其他三位牧主可比。比如眼下这单刀案,九个案子分布中原各地,其他
三世家最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家治下的安危,而老七却不得不眼望全局。当然,
让他操心的这些事体,跟船上的其他人,离得也就远了,不必提起。
画舫一路南行,南边的雨果然还未停歇。堪堪走到吴江以下,跟浙江交界,
气候便两截子似变了。从河上看去,雨脚落在河里,远处一片雾茫茫的。那雨时
大时小,打在卷棚顶上,穸穸窣窣地响。倒是凉快,各人加了件比甲,还觉得寒
气从窗子里直灌进来。
这里便已是南宫世家的地面。当晚走到嘉兴,画舫驶入南宫世家的专用码头
停泊。珠儿闲坐无事,觉着雨小了些,便叫把护窗推开透气,自从舷窗里看着船
家抛锚。一探头,忽然在岸边看见个人。
那人没打伞,雨天里却是穿得鲜亮。一件柘黄纱衫儿,系着条同色丝绦,挽
着块鸡血红的佩玉。只那么负手站着,怪的是雨水统落不到他头上,不到头顶尺
许处,早往两边滑落开去,便在身周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椭圆,仿佛大庙里那围
绕在菩萨身周的,祥和静穆的圣光。
珠儿只乍一看,刹时间目眩神弛,觉得这人竟是天上谪仙,原来风飘雨摇,
这一天地的苍茫雨景,都只是作了他临凡降世的陪衬。
珠儿乍见这人,又惊又喜,急切间那笑容不从脸上,倒是自心眼里往外绽放,
扬声道:“四哥!”
南宫情负着手,雨幕中露出柔和的微笑,身影一闪,早到船头,穿过长长的
舱道,推门进来。那舱内三个姑娘,已是一脸喜色,站起身来。宝檀宝麝一起向
前请安。珠儿却道:“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一向闭关的么?”
“闭什么关?”南宫情一拂手,答了丫头们的礼,微笑道:“没的唬人罢了。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前几日听老九说你们要来,稀客,所以出来接一接,
顺便也透口气儿。”
珠儿笑道:“倒是新鲜!四哥这样清静人,也要透气?再说,我们也不是稀
客,四哥若是打龙湫来,这一接,可也就忒远了。”
正说着,那船已经泊下,向岸上搭起跳板。便有几个本地南宫世家的管事家
人顺跳板走来,毕恭毕敬请船上诸位上岸洗尘。珠儿听说,却向南宫情道:“三
舅舅请呢,你去不去?”
南宫情摇头道:“我还闭着关呢,光秃秃一个溜出来,好意思去吃人家接风
宴席。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来,也不是请我。你们去吧,我等着就是。”
“四哥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随你,”南宫情道:“只怕下次再到嘉兴,没脸再见这边的兄弟姐妹。”
珠儿想了想,只得去了。那嘉兴府南宫世家水天阁甚是热情,满船上下,无
论家人船夫,尽邀得去,一时便只剩下郑不健主仆自甘冷落,老七推事忙走不开,
再加上他们本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主。那家人也约略察觉家主行踪,不敢强邀,
只小心翼翼,另将整治极其精美的一席水陆八珍肴馔单送在船上。
此时船上走得一空,倒也别是一番风味。两位家主落得自在,拨了一半席面
送在郑不健舱里,便自顾坐在中间大舱,将酒菜摆在雕花便面窗下。一边自斟自
饮,一边玩赏窗外风景。那窗口为了游赏,特地做成扇形,天地大块被这么一收,
无论从哪个侧面看去,总是一幅扇画。更兼那船泊在荷花深处,杨柳岸边,下雨
天四下无人,且是僻静,烟尘不染,雅淡清逸。
两个人熟透了的交情,相互间并不寒暄。饮到半酣,南宫情方道:“那天晚
上怎么回事?我听老九提过。”
老七多喝了几杯,酒气上脸,连额头都泛出微红来,半低了头,用手扶住,
低声道:“那天晚上,是有人来。”
“我想你也不至于眼花——谁?”
老七苦笑一声:“我倒巴望只是我眼花了。后来,回到园子里留心查看,样
样物事都没变动,单只……”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换了只金菊花中杯,倒满了
酒,一咕噜干掉,吐一口长气:“单只精魂堂家庙里,少了块先辈的长命锁。”
南宫情略一思忖,微微一惊:“那是……”
“是他,”老七一点头:“他一回头,我就知道是他了。”
南宫情凝视他半晌:“你们照过面?”
老七不答话,又仰了杯酒,扭头看窗外微雨迷茫。七月末的荷花,已是开到
晚景,红粉凋零,美人迟暮,却有好多莲蓬子,鼓绷绷地结着实,自遍地芰荷里
挺出来,在晚风中摇漾。
“这些天,每一想到……只恨不得死了才好,”老七用力撑着额头:“他看
着我的那眼神……那眼神……而我……当时……我只是想……”
南宫情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老七终于呻吟着续下去:“我只是想……大家
快要追上来了……”
“不要紧的,他知道。”
老七使劲一摇头:“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在很多年之前,仅仅是因为他的真
实与清白,不能见容于这个肮脏秽浊的世界,而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而
在多年之后,重新回来,却又遭遇了同样的故事,而这一回,再次玷辱他清白的,
却是……”
“叮咚”一下,舱里忽然清幽幽响起一声弦鸣,却是南宫情走到琴桌前,也
不坐,也不试音,径舒指弹将起来。那琴本来音色空灵,只这么几下勾挑,便听
得曲调恬淡,意韵悠长,却是一首《欸乃》古曲,相传为唐朝柳宗元所作,便取
意于他的名作《渔翁》:渔翁夜伴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南宫情本来是个散仙,虽以武功之胜,于南宫世家十年大比期夺得家主之位,
五年以来,托言闭关,其实并不料理家事,不过在大龙湫练剑看云,遁居世外,
逍遥度日,如今这一曲《欸乃》由他漫不经心弹来,吟、揉、绰、注,真个天高
云淡,去留无心,衬着窗外雨景,其实不象正经渔歌,虽然散发扁舟,那扁舟哪
里是在天际中流之岩下而已,早出了五行之中,泛槎天地之外。
信手弹了半晌,窗边老七已没了声息。扭头看时,却是酒沉了,伏在案上,
大醉睡去。
这日水天阁晚宴,珠儿虽然牵系着船上,奈何只她一个主客,百般请辞,好
容易得脱身时,已是夏夜深沉。走回船上,老七与郑不健的舱口已经灭了灯,只
有南宫情在她舱内,点着一支蜡烛,翻看闲书,见她们回来,笑问:“姐妹们玩
得好?”
“姐妹们也还罢了,”珠儿笑道:“只三舅母好不骂你,说你恁温雅个人,
一作家主,整个一额头朝天,不把人看在眼里——咦,哥哥呢?”
“喝多几杯,想是醉了。”
“没道理呵,”珠儿怪道:“那么海量的人,怎么一碰见你就醉?上次在你
隐居的那破洞天福地,也是醉得什么样,在家里统没见过。多管是你使奸,不知
使出什么法子来,人家喝,你不喝。”
南宫情笑而不言。宝檀接口道:“既是醉了,还得做一回醒酒汤,要不睡了
起来头疼——使着宝瓶宝象这两个愣头小子,可懂得什么!”也不等珠儿回话,
便即推门出去。
珠儿忽地“卟哧”一笑:“四哥哥,你头疼不疼?”
南宫情不解其意。倒是宝麝忍不住,笑道:“姑娘是说,四爷你那木头疙瘩
神像给人一刀劈了,你这真身儿,可疼不疼?”
“有这回事?”南宫情道:“我却不晓得,老九也没告诉。在山里头闷着,
世事统不知晓了。看来而今出关,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珠儿一惊:“你要出关?”
南宫情一点头:“这下可要普天同庆了。也不会再惹三婶骂,老九也不至于
再整天苦着个脸,跟我诉这诉那……”
珠儿仍是不敢相信:“你要出关?为什么?”
南宫情微觉奇怪,看她一眼:“那总也不能一辈子闭在关里。我还以为,这
对大家都是个高兴的事呢。”
“可总有个缘故吧?为了什么?你参透了那口鼎?”
“参不参透,日子总要过的,”南宫情一撂书本,嘿然道:“说来我总是一
届家主。再过五年,又是十年大比,万一更有高手子弟涌现,做了这位置,回过
头来,原来我是所有历届家主中最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一个,总也不是个好名
声儿?”
珠儿默然看他半晌。南宫情立起身,低头冲她微微一笑:“夜深了,妹妹也
饮了酒,还是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赶路。”
珠儿也不答言,看着他黄衫明艳,一闪没出舱门,只觉一腔子纷纷扰扰,又
似是空空落落,说不上来的滋味。却听宝麝道:“呀,四爷要出关!这可是了不
得的大事,这南边的,上上下下,怕不要全体合不拢嘴来!不用说,这必是单刀
案搅的,出了这样大事,按理说,做牧主的,也该插手……要不然,这南边武林
……”
珠儿只是不言语,看着宝麝放下帐子,直等洗漱过安歇了,半日犹没有睡意,
只披衣坐在帐子里,靠床栏发呆,良久,幽幽一声低叹:“到如今世事难说,天
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次日起行,船上多了个南宫情,虽然温文尔雅地并不拿架子,却不似老七洒
脱不羁,那些玩打笑闹的,便统统有所收敛。连珠儿也不知为着什么,格外意兴
萧索起来,懒洋洋的做什么也没劲头,一时整条船上,竟显得冷清不少。只有老
七跟南宫情两个,倒真是如鱼得水,整日家唧唧哝哝,也不知是在商量些什么,
想来无外乎是单刀案呀、破关出山呀,等等等等,与世间影响甚大、与个人关系
极小的天下大计。
这么着继续南行,不两日,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钱塘江。一行人在此换乘海
船,由钱塘江出杭州湾入海,沿着海岸线曲折而南,朝温州府乐清湾进发。这一
路上气候都不见好,虽少狂风骤雨,天气也一直没有见晴,站在甲板上远眺,只
见海平面上乌云堆聚,云山变幻,时而虎豹熊罴,时而鬼怪妖魔,仿佛只等择人
而噬。加之海洋广阔,浩瀚无边,越觉得人如蜗角蚍蜉,纵竭尽全身气力,亦无
能与天威之一毛一粟相抗衡。
珠儿这还是第一次出海,骤然间看见这种景象,却是呆了。一反前日的懒散,
整日只是站在船头甲板上,扶着栏杆,不言不语。任大家过来挑着她说话,也不
过随便应答一两声,再没多的。无独有偶,郑不健这时节也终于出来走动,由清
风推着,走到甲板上,也就停下,看着远处的苍茫天海,浑如入定。两拨子人,
一个正当韶华,红颜如花,一个却是风中之烛,灰心若废;一个占着左舷,一个
占着右舷,相互应衬,倒作了一幅奇巧的构图。
众人知道两个都是心思细腻,索性不来打搅。那船只因为天气不佳,又缓缓
行得十数日,方到了乐清湾,抛锚停下。那码头上,早有南宫世家的车马来接,
径将众人拉入县城北郊的凤仪小筑。一路上,果然见得水情不妙,地势稍低的地
方,都洼成了一片,竟至于没了半只车轮,走动起来,辐条转着浊水,甩在挡泥
板上,泼喇喇的一片响。
路上行人更是惨苦,家境好的穿著高筒油靴,踩着尺许深水,走动十分艰难。
更多的是赤脚穿了草鞋,把裤腿卷得老高,挑着担子,还要一边打着伞,其实也
遮不着什么,被水气洇得一身湿乎乎地,进城买卖。
只凤仪小筑选址极佳,越往前走,地势越高,渐渐走出水洼,进入一片幽篁
森森的绿竹林。中间一条大道,全用青条石铺起,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泛着光
泽。车马走到庄前,只见那庄子中门大开,从玻璃窗往外看去,管事的九公子南
宫怡礼服打扮,戴着银红绉纱冠儿,穿著同色纱销金宝相花袍子,早从照壁边转
出,三两步往前抢来。
这边来的共是三辆马车,珠儿主仆一辆,老七、南宫情带着宝瓶坐一辆,宝
象侍侯郑不健主仆又是一辆。南宫怡一径走到珠儿那辆车前面,拉开车门,便嘻
着脸直笑:“好姑娘!这大水赶了来,怕淹不着你怎么的?”
珠儿双手在他一肩头一按,几乎就跳在他怀里:“九哥哥,当初取下我这名
儿,就该知道是一颗避水明珠,这不赶来搭救你了?”
两个这里正取笑嘲戏,那边老七、南宫情、郑不健早相继下车。南宫怡扭着
珠儿脸蛋子一捏,这才笑嘻嘻过去行礼,先问候了郑不健,又道:“七哥,四哥,
连日路途辛苦!”
老七笑道:“我们有什么辛苦?倒是你当家人苦累些,听说又出了事?”
“正是呢,”南宫怡道:“事情大了些,还好你们来了,正在这里专等。”
“什么事?”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一行人被家人撑伞遮蔽着,前前后后走入大门,
南宫怡边走边道:“不知两位哥哥先听哪一件?”
南宫情皱眉道:“偏有许多口舌,坏的是什么?”
“就是上次我说过的,广西梧州那边西江十七刀一起过来参见牧主——不用
说是不见的,是我接待了。本来这也不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