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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上次我说过的,广西梧州那边西江十七刀一起过来参见牧主——不用
说是不见的,是我接待了。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老大关刀费余在城
里住了些日,却不幸出了事。”
“劈了神像?”
“劈了神像那也罢了,”南宫怡道:“眼看城里民愤不小,我自然把这事给
使劲捂住。左右他是外地人,人也不认得。只想着他立即走了就好,谁知他不知
为着什么,一直磨蹭着,到前日,突然……”
一壁说着,就到了前厅,众人落座献茶。郑不健的医馆因为连日下雨,一时
搭盖不起来,只能也暂时在此屈身。一行人中,就只有珠儿不甚安分,离座走动
着,仔细看那中堂上的一幅吊屏,已挂了有些年月了,只见写道是:落木千山天
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笔致旷远萧淡,颇有林下之致,落的款是流花,却是南
宫情的号。看了两眼,不由笑了一笑。
那边南宫怡继续道:“这十七刀四个人……”
“四个人?”珠儿忽而插口。
“是四个人,”南宫怡点头一笑:“江湖上爱热闹虚头,往往就是这么称呼。
四个人,倒是使着十七把刀,老大是单刀,老二、老三都是双刀,老四却是十二
把柳叶飞刀,合起来,不正好是十七把刀?”
珠儿直是笑。南宫怡接过刚才的话头,又道:“四个人连同家人小厮,都住
在我拨给的一座僻静院落里。只是早些时与城内武林同道相互酬酢,往来频繁。
等出了这事后,也就很少出门。一直安居无事,结果到前日,那天凌晨,几个人
到后院练早功,却发现他们老大不在。”
“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刚出了这事,三个人却有些担忧,到他屋子里去寻
找——哪还有半个人影?只见窗户大开着,地上一溜血迹,一直越过墙头,往外
延伸出去。那天却巧没下雨,阴着,练家子起得早,路上也没行人,血迹还没有
被雨水人迹抹掉,三个人便顺着这血迹,往前追去,直追了八十里,你猜怎么着?
竟一直就追进了大龙湫。”
老七一怔:“大龙湫?不是老四隐居的地方?”
“是呵,”南宫怡又一点头:“山里水势已经大得很了。差险险淹掉两边高
岸,三个人拖泥带水,赶得好不狼狈,一直奔到锦溪尽头,才终于找到他们老大。
找是找到了,你猜这人倒是在哪里?”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猜不透这人既是在大龙湫被找到,还能跑到哪里?却听
南宫怡道:“却是在水里!可不是奇怪,这费余竟跟人打架,直打到瀑布底下。
三个人站在岸上,好容易分辩清楚,却是眼睁睁地,有力无处使,便看着对手就
是一剑,直刺进费余额头。”
珠儿“呵”地一声。南宫怡看她一眼,摇头道:“却是虚惊一场。等两人从
水里憋不住跳上来,那岸上三个才发现,原来那把剑,在水里看着像是刺进额头
去了,其实却没剑刃,光秃秃的只得一个剑柄。”
“想是剑刃被费老大打折了?”老七道。
“那就是一把没有剑刃,只有剑柄的剑,”南宫怡加重语气,强调道:“因
为是这样一柄剑,所以费余没有丧命。虽然没有即时丧命,却是……记着,他使
的可也是单刀。”
老七一醒神:“你是说……”
“所以说还有一件好事,”南宫怡道:“虽然又多了一例单刀案,但案主总
算是已经出现了。原来这单刀案既不是中毒,也不是中了摧心掌、散魄指之类,
而就在于这柄剑。听他们的口气,这柄剑不以剑刃伤人,而竟是以一种无形的劲
气,却又不是剑气。我听着,竟像是七哥的天意渺渺,也是一种意。只是在火候
上,比七哥差得远罢了,还不能做到无所不在,所以非得直接刺入,才能伤人。
也正因为是一种意,所以虽然刺中费余,在外部并不见任何痕迹,而人已彻底失
去神智……”
南宫情微觉讶异:“这人也能使剑意?武功家数如何?”
南宫怡摇摇头:“就是全不见底。他抓走费余,指名要见四哥。那三人被他
打得落花流水,过来找我——我哪能做得了主?如果真如我推测,那人可以运剑
如意,我也不定就有把握赢得了他——幸而算着日子,你们也该到了。”
厅内沉默片刻。南宫情道:“他要见我做什么?”
“我猜不外如是,或者少年人要名震天下,不依正途,只想走便道捷径,那
么不是做一番蠢事,轰动江湖,就是挑一个绝顶高手打败。而这次呢,蠢事就是
单刀案,而绝顶高手,固然江湖上也有几个,不过看来就是以击败最为深居简出
的四哥你,最具这种效果了。”
南宫情一怔:“是个少年人?”
“据他们说,还不到二十,皮肤黑黑的,浓眉大眼,本地口音——可不是奇
怪!我这几日抓破脑瓜,也想不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有这样的武功高手—
—也难怪人家发飙。给了三日期限,到明日就是最后一天,凌晨时分,约四哥去
大龙湫一战——可去是不去?”
老七与南宫情对视一眼。半晌,南宫情道:“约战也罢了,费余左右已疯了,
他又抓走,是个什么意思?”
“或者知道四哥清贵,等闲不管事,拿人命来作要胁?这样疯狂少年,哪里
知道他想的什么?四哥你去不去?好在如今去不去也不打紧,天可怜见!总算七
哥来了,明日一战,我已经号召武林同道,大家作个见证。那小子想要名震天下,
我看这回多管是……”
“我去,”南宫情淡淡道:“你告诉十七刀那三个人,他们大哥的事我管了,
不必他们再插手。还有,明日一早,我不想在大龙湫见到一个人,至于你号召的
那些武林同道……”
南宫怡几乎惊跳起来:“四哥!你的意思……”
“傻子!你四哥已经出关了,还有什么不明白?”老七笑道。
南宫怡惊喜莫名,正无以表达,却听珠儿道:“正是呢,从此后洗心革面,
痛改前非,四哥哥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光耀南宫门楣,万世流芳,永垂
不朽的了。”
厅上众人除了郑不健主仆,一起失笑。南宫情笑一笑,也不跟她理论,又问
道:“如今水情怎么样?我看沿路上已有民房坍塌了。”
南宫怡回道:“是不好,水漫上来,低矮处房子塌了也有近千间。官府也设
了粥厂,盖了简易棚屋,不过也济不得什么事,大半还是我们家兜下。不过灾情
若再持续,常平仓的储备却不定够用。都说苏湖熟,天下足,今年偏是湖州府遭
灾。北边这几年又老是大旱,要不然就黄河溃堤,往年的粮食大半都调过去了…
…”
“那也不打紧,”老七道:“真不够,我那里还有些,再从西边调些过来,
将就也就对付了,只要熬到今秋麦熟,就没大问题。”
南宫情点点头:“要是没什么事,大家一路劳累,那就散了。云伴儿,你扶
郑先生回房休息。”
在旁侍侯的贴身小厮云伴儿答应一声,果然领着郑不健主仆过穿堂,一路往
后面客房去了。余下几个家里人,闲聊几句,喝了会子茶,也就往后面去。南宫
怡看看众人要走,忽地想起件事,“呵呀”一声:“差险儿给忙忘了,北边夏老
二要来!就在这几日,也就要到了。”
南宫情微觉奇怪:“他来做什么?说了什么事么?”
“说是他们那边老夫人,怎么着想外孙女儿了,要接珠妹妹过去。他本是往
扬州去,不想扑个空,所以追下来。你们坐船,他骑马,因此快着几分,就快到
了。”
老七鼻子里哼笑一声:“好大事儿,就值得他跑一趟!还不就是为了单刀案?
新鲜热辣的个家主,升座还不过一年,境内就出了这险事儿,还一连四起,都是
他的。依他那性子,还坐得住!”
南宫怡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老二就是死鸭子嘴硬。好在这个单刀案,明
日四哥出马,必然水落石出,他这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那可不见得,”南宫情淡然道:“或者你说的那个疯狂少年,从明日起,
就此获得打败烟雨流花南宫四的荣耀,也说不定。”
南宫怡只是笑,看看南宫情转身出门,瞅人不觉,却朝珠儿一挤眼。珠儿早
听得烦闷不堪,见他挤眉弄眼的,舌头一吐,便也做个鬼脸回去,这才跟在众人
身后,转穿堂,过仪门,进园去了。
园子不大,在大龙湫洞天福地外,只算南宫情在乐清的半个居所,筑得却是
精致,满园内外绿竹猗猗,虽只得两个小院,一座高阁,一间水轩,一间山亭,
那穿廊漏窗,堆山叠石,移步换景等等造园手法,却是毫不含糊,短短的路程景
随人变,走得充满幽趣。因为园子里没有女眷,珠儿便在南宫情平素呆的莲心阁
落脚,两个小院,一间拨给郑不健,另一间便住了老七跟南宫情。
当下众人各自安置,只南宫怡另去通知西江十七刀——如今只有十六刀了,
并安排南宫情适才吩咐下来诸事,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到第二天凌晨,南宫情果然起身赴约,却不是一个人,临出门前,在老七窗
上一扣。老七也早收拾妥当,穿件漂洗精细的松江白绫袍子,吊着剑,推门出来,
两人便是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两道人影,也不走正门,一白一黄,刷地掠
墙而去,密雨蒙蒙中,恰如两道流光划过。
两人星驰电掣,其实不赶时间,却赛起脚力来。都是绝顶高手,也不必提,
从城郊往大龙湫,八十里路,不要一刻钟,早已入山。那山里洪水奔腾,由高往
低,转弯抹角闯出谷来,被两山夹住,急流汹涌,那气势,比即要破堤的江水还
觉着可怖,轰隆隆的声音,十数里外,都听得震耳。
离费余被挟那日,眼看又过了三天,两岸道路早被急涨的山洪淹没。两人由
筋竹涧溯流而上,过经行峡,一路只在高树巅上借力飞腾,密集的雨点被奔行的
劲气震开,浑不沾衣,只见雨雾茫茫中衣带飘然,一前一后,恰如飞仙临凡,眨
眼到了大龙湫。
那瀑布如今的势道,真是笔墨也形容不尽,仰头看去,只见连云嶂被密雨锁
住了顶,上边云蒸雾绕,便是穷尽目力,一时也望不到边,只觉那瀑布竟不是从
嶂顶泻落,倒似银河倒挂,自半空中飞流直下,一举冲破三十三天,撞开女娲补
天五色石,驾着雷车,轰隆隆倾泄下来。
瀑布底下,湫池承着这股大水,巨响轰鸣,也早翻翻腾腾涨满山谷。除了正
当谷口处,被洪水冲落下来的两块巨形山石尚挺露水面一米见方,竟没有其它立
足之处。老七先一步到了,身形往下按落,站在山石上,雷声震耳中便是一声长
笑:“我又赢了!”
南宫情紧跟着落下,微笑道:“自然还是你赢。偏每次还要苦苦赌赛,好不
麻烦死人。”
“你当我喜欢赌赛?与不争之人争,真乃天底下最最没劲之事!”老七大是
叹息,在谷中站不得一刻,被雷声轰得,耳朵险要背过气去,一壁从丹田里吐气
说话,一壁往上看那龙湫水势:“真难得这一派大水!要是今日没有约会,倒正
好见识见识你烟雨流花的新境界。”
南宫情微微一笑,打量一眼那巨龙也似的瀑布,也不说话,却从腰间径抽出
长剑来,冲着瀑布,便是一挑。
一霎时也难以让人置信,只这么随随便便一挑,顿仿佛乾坤颠倒,日月失序,
那震得发聋的耳边,蓦地里便是一静。一直在耳际轰隆作响的瀑布声,竟从这一
片茫茫雨雾中,蓦然抽离。隔着整整一个湫潭,那巨龙般一大条瀑布,竟给他挑
将起来!挑离了水面!
一时间万籁俱寂。寂静得让人处身其中,只是觉得虚幻。南宫情一剑挥出,
便挑着那瀑布,一片声的流水响,在剑身上哗哗流动。那瀑布流过长剑,随着剑
势挥洒,在半空中上下盘旋,宛如一条银色的巨龙,掀头摆尾,嬉戏游弋。
山岩上的洪水依旧后浪赶前浪,浩浩往下跌落。没有落入湫潭,都落在南宫
情悠然流转的剑身上。山谷中的那条银龙,因此而越发粗壮起来,时而左右旋身,
时而昂首起舞,冲上半空。有几次竟然直冲上峰顶,龙尾摆动,汪洋恣肆,有如
横扫千军,哗啦啦扫动整个嶂顶。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水龙才玩得倦了,爪牙一敛,四面收拢来,变成一个
晶莹透亮的硕大圆球,填满整个山谷,只是围着剑尖滴溜溜转。洪水还在不断下
落,落在水球上,一转一转,仿佛滚雪球似,越滚越大,渐渐挨山擦壁,再也挤
不过去时,便反往南宫情身上撞去。
却也撞不破南宫情身周的劲气。两下里一挤,倒逼出个清晰无比的椭圆,宛
如佛祖身周的圣光。南宫情站在圣光之中,显得慈悲而又神秘。整个水球乍一看,
倒像是在千年万年之前,由松脂化成的一大块琥珀。而南宫情就是那琥珀中心,
一刹那间,被永远凝固住的某个生命,在千年万年之后,终于重新落入世人之眼。
这到底算是毁灭,还是永恒?
这情景其实只是一刹。水中央南宫情忽而一声长啸,略带磁性的声音穿过水
幕,竟也有一种琥珀般的透明与苍然,直如传说中的龙吟。龙吟声中,南宫情长
剑一抖,一刹时仿佛有万道华光,自剑尖处缤纷迸出。
那光景就象烟花。只是普通烟花绽的是火,这里却是水。南宫情剑尖抖动,
“波”地一响,光华大作。那涨满整个山谷的硕大水球,竟自这个剑尖处,爆裂
开来。水波激荡中,幻出千千万万道水光折射,虽然是在阴雨天,依旧光华烁烁,
不可逼视,让见过这一幕的眼睛,除此而外,再也想象不到,什么叫作辉煌,什
么叫作炫彩。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瞬间的事。
瞬间过后,水球已经不复存在。老七只觉水汽扑面,无数细小水珠自半空中
激射而来,打在脸上,针刺般有一种敏锐的痛。避过这一阵爆炸,再睁眼,连睫
毛上都闪闪挂着水珠,只见四野蒙蒙,遮天蔽日,整个雁荡山,大雾绵绵,仿如
浸入最浓、最浓的一场睡眠,大梦千年,永永远远,再也不会醒来。
“好一个烟雨流花!”
老七喝彩声中,南宫情已经收剑归鞘。“噌”的一声轻响,那被打散的瀑布
又已重新汇聚,大雾笼罩的连云嶂顶,山洪在看不见的地方依然奔流,生生不息,
顷刻间化为又一道瀑布,满目迷茫中,从九天外踏空般泻落。
那泻落的还不止是瀑布。南宫情劲力一懈,忽觉眉心一紧,已有一物锋快难
当,刹那间突破身光,比瀑布跌得还快还急,恰如电逝光闪,隐在大雾中,直击
而下。
一霎时已来不及作任何应变。爆发过后,正是练家子最最脆弱的时分。剑已
归鞘,浑身劲力流散四骸,也无法于短时间内再次结集。南宫情这时真是连吃惊
也顾不上,往上抬头,便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在一片缥缈的雾气水汽中,飞身
而下,挺剑直刺。
那其实也不是剑。乍一看,只有一个平平的剑锷。剑锷前面却没有刃,只后
面有个剑柄,牢牢握在一只手中。手的后面,忽略掉胳臂,便是两道充满杀气与
决绝的眼神。那眼神催着剑意——果然是剑意!早远远甩掉正在跌泻的瀑布,撞
破身光,冲着眉心风驰电掣,直刺下来。
眉心里,刹时间便是一凉。冰凉冰凉的感觉。有如永世不再重生的死亡。然
而死亡或者比这滋味还要来得轻松愉快。南宫情在心底一声轻叹,便见老七的剑
刃晃成雪亮的一道白光,贴着眉心直掠过去,留下这冰冰凉的现世煎熬,挡住那
雷霆般的一击。
——轰!
瀑布终于跌落下来,雷声隆隆,重新占领住大家的耳膜。一片轰响中,老七
已经与那人交上了手。山谷中被烟雨流花打散的水汽犹未飘落,一片水雾濛濛中,
但见两道人影,青白相逐。老七在后,那青衣的在前,下坠之后势道已颓,只得
借一击之力往另一块大石上旋落,却被老七算计得准准的,那柄长剑只是不离后
心,直追而来。
青衣人在大石上略一驻脚,只得又继续跃往东岸。那身形竟是快极,然而再
快,也快不过四大世家里,隐然有天下第一之称的老七。只足尖一点,从大石上
追来,还在半空中,长剑已然递到。青衣人迫不得已,回剑一绞,剑意与剑刃软
软相触,又再弹开。
两人这般一追一逃,中间只堪堪隔着一柄长剑的距离。青衣人连换数种身法,
左绕右拐,腾挪闪避,别说甩开长剑,就连个转身应战的空隙,也竟没有。南宫
情负手观战,见老七故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