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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筹”,是小竹片。这里讲的是用投筹的办法来裁决和尚中的争端。我不讲裁决的过程,因为那同我要讲的无关。我想着重指出的是,在这里,黑筹和白筹尽管用途不一样——黑豆和白豆以及黑白石子象征的是恶念和善念,黑筹与白筹和善恶念头无关——可是黑仍然表示反面的近乎恶的东西,而白则表示正面的近乎善的东西。东西不同,含义则一。关键不在东西,而在颜色。
白黑象征善恶,还表现在其他场合。我举几个例子。《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卷九:
苾刍当知,若纯黑业得纯黑异熟。若纯白业得纯白异熟。若黑白杂业得杂异熟。是故苾刍应离纯黑及黑白杂业,当勤修学纯白之业(23,674b)。
对几个名词需要解释一下。“业”,梵文karma,巴利文kamma,指的是人们的所作所为。“异熟”,也译为“报”或者“果报”,梵文和巴利文都是vipⅲ齥a,我们平常所谓“报应”。“白业”,指的是善行,“黑业”,指的恶行。善行得善报,恶行得恶报。《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反复说明这个善恶报应的道理,参看23,814b;827b;837b等等。到了《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卷二,更言简意赅地说明:“汝等苾刍当知,黑业还得黑报;若行白业,还得白报。”(23,1029b)
“黑”,梵文kr…s…n…a,巴利文kan…ha;“白”,梵文s,ukla,巴利文sukka。“黑业”,梵文kr…s…n…akarma,巴利文kan…hakamma;“白业”,梵文s,uklakarma,巴利文sukkakamma。“黑异熟(黑报)”,梵文kr…s…n…avipⅲ齥a,巴利文kan…havipⅲ齥a;“白异熟”,梵文s,uklavipⅲ齥a,巴利文sukkavipⅲ齥a。同在其他语言里一样,白的颜色总是同“光明”联系在一起,引申为“善”。黑的颜色总是同“黑暗”联系在一起。引申为“恶”。
黑白不但同业报相联系,而且还同人的思惟直接联系。《那先比丘经》说:“因知善恶,知当所行,别知黑白思惟。”(32,697c)有时甚至同“出家”“在家”联在一起。
在中国,黑白有时也有类似的含义;但决不像佛典中这样具体,这样复杂;用途决没有这样广泛。
1992年7月14日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列子》与佛典(1)
——对于《列子》成书时代和著者的一个推测《列子》是一部伪书,自来学者少有异议。自唐柳宗元,宋高似孙、黄震、朱熹、叶大庆,明宋濂,清姚际恒、钱大昕、钮树玉、姚鼐、何治运、俞正燮、吴德旋、汪继培,下至章炳麟、陈三立、梁启超、顾实、马叙伦、陈文波、冯友兰、王德箴柳宗元,见《柳河东集》卷四,《辩列子》。高似孙,见《子略》,顾颉刚校,页58。黄震,见《慈谿黄氏日抄》卷五十五,《读诸子》:《列子》。朱熹,见《朱子全书》卷五十八。叶大庆,见《考古质疑》卷三(见《海山仙馆丛书》)。宋濂,见《诸子辨》,顾颉刚标点,第三版,页15~16。姚际恒,见《古今伪书考》,顾颉刚校点,页54~56。钱大昕,见《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释氏轮回之说》。钮树玉,见《匪石先生文集》卷下,《列子跋》。姚鼐,见《惜抱轩文后集》卷二,《跋列子》(见《四部备要》)。何治运,见《何氏学》卷四,《书列子后》。俞正燮,见《癸巳存稿》卷十,《火浣布》说。吴德旋,见《初月楼文续钞》,《辨列子》。汪继培,见《列子张注》八卷,附《释文》二卷,汪继培序(见《湖海楼丛书》)。章炳麟,见《菿汉昌育》卷四。陈三立,见《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9号,《读列子》。梁启超、顾实,见霍世休《唐代传奇文与印度故事》,《文学》中国文学研究专号页1053注8。马叙伦,见《国故》第1~3期,《列子伪书考》(又见《天马山房丛书》)。陈文波,见《清华学报》第一卷第1期,《伪造列子者之一证》(又见《古史辨》第四册)。冯友兰,见《中国哲学史》下册,页619。王德箴,见《先秦学术思想史》页51。,有的认为《列子》本有其书,只是经过了后人的增窜;有的认为全书都是伪造的。怀疑的程度虽然不同,但大家都认为《列子》是一部伪书。只有很少数的人读到《列子》而没有怀疑,像梁刘勰,宋洪迈,元刘埙,明王世贞,清褚人获刘勰,见《文心雕龙》卷四,《诸子》。洪迈,见《容斋续笔》卷十二,《列子书事》。刘埙,见《隐居通议》卷十九,《列子精语》。王世贞,见《读列子》。褚人获,见《坚瓠续集》卷四。等。另外还有两家,虽然也承认《列子》不是出于列御寇之手,但大体上却是替《列子》辩护的:一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十八子部道家类;一是日本学者武内义雄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中,《列子冤词》……可惜这些替《列子》辩护的学者们的意见都太空虚,不能让人心服。
替《列子》辩护既然难成立,我们回头再看怀疑《列子》的学者的意见。统观这些学者,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举出了很坚实可靠的证据,但他们却只证明了一点,就是:《列子》是一部伪书。至于这部书究竟伪到什么程度,换句话说,就是:这部书究竟是在哪一年著成的?著者究竟是谁?虽然他们有的也多少说到过,但我总觉得理由都太空洞,或者只是想像之辞。钱大昕说:“恐即晋人依托。”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说,释氏轮回之说出于《列子》,非常可笑。姚鼐以为《列子》里面有汉魏以后人的附益,也许张湛就有所矫入。何治运举出了许多证据,说《列子》出于《尔雅》、《易纬》,在佛法入中国和两汉“圣学昌明”之后,没有确定说什么时候马叙伦《列子伪书考》说:“何治运以为出郭璞后人所为。”不知何据……俞正燮说:
“《列子》晋人王浮葛洪以后书也,以《仲尼篇》言圣者,《汤问篇》言火浣布知之。”
这理由似乎不大充足。《仲尼篇》言圣者,最多只能证明《列子》出于佛法入中国之后;《汤问篇》言火浣布也只能证明《列子》出于火浣布输入以后,都不能证明《列子》是王浮葛洪以后的书。大概王浮葛洪都是制造伪书的专家,所以俞正燮就想到他们身上去了。章炳麟先说《列子》作于佛法初兴之世,后来又说:
“《列子》书汉人无引者。王何嵇阮下及乐广,清谈玄义,散在篇籍,亦无有引《列子》者。观张湛序,殆其所自造。湛谓与佛经相参,实则有取于佛经尔。”
他说《列子》可能是张湛伪造的,实在是一个大胆的假设,发前人所未发;但可惜并没能举出具体的证据,只是一个揣测而已梁启超、顾实,霍世休也有同样的揣测。见霍世休《唐代传奇文与印度故事》二。霍氏说,他曾著《〈列子…汤问篇〉质疑》一文,不知写成了没有……陈三立以为季汉魏晋之士,看了佛典以后,就杨朱之徒所依托的,增窜而成《列子》。马叙伦举了二十事证明《列子》是伪书,连刘向的《叙录》也是伪造的。他的结论是:
“魏晋以来,好事之徒,聚敛《管子》、《晏子》、《论语》、《山海经》、《墨子》、《庄子》、《尸佼》、《韩非》、《吕氏春秋》、《韩诗外传》、《淮南》、《说苑》、《新序》、《新论》之言,附益晚说,成此八篇,假为向叙以见重。”
他最后说:
“夫辅嗣为《易》注多取诸老庄,而此书亦出王氏,岂弼之徒所为与?”
陈文波在他的论文《伪造列子者之一证》里举出了几个前人没有注意到的证据,他先说《列子》“颇似魏晋时之出产品”,又说“晋人或有见于《庄子》之寓言,于是杂凑群书,以成《列子》”。以上这些说法都太笼统。
我们上面谈到,学者们对于《列子》成书年代的意见既然都未免有点空泛,那么我们是不是还有办法把这部书著成的年代更精密的确定一下呢?我觉得我们还有办法,而且办法也许还不止一个。我现在只根据中译的佛典来试一试。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列子》与佛典(2)
张湛在《列子序》里说:
“然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
章炳麟已经怀疑到,并不是《列子》与佛经相参,而是《列子》钞佛经。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张湛在这序里不打自招的说出了《列子》一部分取材的来源。关于《列子》与佛典的关系,以前有许多学者谈到过。高似孙说:
“至于‘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此固(故)有及于佛,而世犹疑之。”黄震、沈濂(《怀小编》卷三,“西方之人”)、王世贞、顾颉刚都怀疑“西方之人”不是指的佛。
朱熹说:
“又观其言‘精神入其门,骨骸及其根,我尚何存?’者,即佛书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尚在何处之所由出也。他若此类甚众,聊记其一二于此,可见剽掠之端云。”
叶石林说:
“《列子》《天瑞》《黄帝》两篇皆其至理之极尽言之而不隐,故与佛书直相表里。”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一,《经籍考》三十八,子,道家引叶氏语。
王应麟说:
“《列子》言西方之圣人,西极之化人,佛已闻于中国矣。”《困学纪闻》卷十。
明宋濂举出许多《列子》与佛典相合的例子。清何治运以为《周穆王篇》的西极化人和《仲尼篇》的西方圣人就是指的佛,龚自珍《定庵文集补编》卷二,撮录《列子》。和杨文会《冲虚经发隐》。也有同样的意见。章炳麟和陈三立都指出《列子》与佛典的关系。马叙伦说的尤其详尽。他先指出西方之入就是佛,最后又说:
“又如《天瑞篇》言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周穆王篇》言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汤问篇》言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鹘源陨到杂凶涛叮持圆焕喜凰溃又私韵墒ブ帧R蝗罩Γ上嗤凑卟豢墒伞4瞬⑷∽视诟⊥乐椋绕浣现咭病!
这些意见有的很中肯;但类似上面举出的这些记载散见佛典,我们虽然可以说,《列子》剽掠了佛典,我们却不能确切的指出剽掠的究竟是哪一部,因而也就不能根据上面这些证据推测出《列子》成书的年代。反过来说,倘若我们能够在《列子》里找出与佛典相当的一段,而且能够指出钞袭的来源,我们也就能够推测《列子》成书的时代。这种例子,在《列子》里并不是没有,下面我就举出一个来。
《列子…汤问篇》第五有这样一段: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翌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俱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在西晋竺法护译的《生经》(Ja…takanida…na)卷第三《佛说国王五人经》第二十四里有一个相同的故事:
“时第二工巧者转行至他国。应时国王喜诸技术。即以材木作机关木人,形貌端正,生人无异,衣服颜色,黠慧无比,能工歌舞,举动如人。辞言:‘我子生若干年,国中恭敬,多所馈遗。’国王闻之,命使作技。王及夫人,升阁而观。作伎歌舞,若干方便。跪拜进止,胜于生人。王及夫人,欢喜无量。便角(宋元明本作眨)眼,色视夫人。王遥见之,心怀忿怒。促敕侍者,斩其头来:‘何以眼,视吾夫人?’谓有恶意,色视不疑。其父啼泣,泪出五(宋元明本作数)行。长跪请命:‘吾有一子,皆重爱之。坐起进退,以解忧思。愚意不及,有是失耳。假使杀者,我共当死。唯以加哀,原其罪亹。’时王恚甚,不肯听之。复白王言:‘若不活者,愿自手杀,勿使余人。’王便可之。则拔一肩榍,机关解落,碎散在地。王乃惊愕:‘吾身云何嗔于材木?此人工巧,天下无双,作此机关,三百六十节,胜于生人。’即以赏赐亿万两金。即持金出,与诸兄弟,令饮食之,以偈颂曰:
观此工巧者多所而成就
机关为木人过逾于生者
歌舞现伎乐令尊者欢喜
得赏若干金谁为最第一卷3,页88,上,左起第13行至中,右起第11行。E.Chavannes法译文见CinqCentsContesetApologues,TomeIII.p.166~175。季羡林德译文见ZeitschriftderDeutschenMorgenlⅲ黱dischenGesellschaftH.2,1943。
我们比较这两个故事,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甚至在极细微的地方都可以看出两者间密切的关系,譬如《列子》里说:“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生经》里就说:“便角眼,色视夫人。”但这两个故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怎样去解释呢?看了这两个故事这样相似,我想无论谁也不会相信这两个故事是各不相谋的独立产生的,一定是其中的一个钞袭的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就看,究竟哪一个是钞袭者。
首先我们要追究,这个故事的老家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印度呢?还是中国?在中文译本里,整个故事叫做《国王五人经》,这个机关木人的故事只是其中一部分。《国王五人经》讲的是五个王子的故事:第一个智慧(Prajn~a…vanta),第二个工巧(S′ilpavanta),第三个端正(Ru…pavanta),第四个精进(Viryavanta),第五个福德(Pun…yavanta)。每个王子各有所长,正如他的名字所表示的。每个王子都找到机会显他的本领,结果还是福德王子占了第一。这五个王子显本领就用五个故事来叙述,我们上面钞的机关木人的故事是属于第二个工巧王子的。这五个小故事合起来成了一个大故事,就是《国王五人经》。这个大故事在印度很流行。除了《国王五人经》以外,保存在中文《大藏经》里的还有《佛说福力太子因缘经》
第十四题 佛教对中国儒道两家的影响 《列子》与佛典(3)
(Buddhabha…s…itapun…yabala…vada…na,《大正大藏经》第173号,南条文雄《目录》第953号)。在用混合方言写成的Maha…vastu里也有这个故事(ed.Senart第三本页33~41)。不但在印度,在中亚也可以找到这故事,譬如在吐火罗文A方言(焉耆文)的残卷里就可以找到(SiegundSiegling,TocharischeSprachreste,I。Band,BerlinundLeipzig1921,pp。1~14)。有一点我在这里先要声明:整个大故事的内容和结构虽然差不多都一样,但每个王子的故事有时候却多少有点差别。属于第二个工巧王子的机关木人的故事,我一直到现在除了在《生经》《国王五人经》里找到以外,在别的地方还没有发现类似的故事。但这个小故事既然嵌在那个大故事里面,所以我相信,它的老家也一定就是印度关于机关木人的传说清参阅C.H.Tawney和N.M.Penzer,TheOceanof.Storyvol.III,p.56ff.……
我们上面已经说到,《列子》与《生经》里机关木人的故事绝不会是各不相谋的独立产生的,一定是其中的一个钞袭的另外一个。现在我们既然确定了印度是这个故事的老家,那么,《列子》钞袭佛典恐怕也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我们现在再看,在中文《大藏经》里除了竺法护的译文以外,是不是还可以找到别的与《生经》机关木人的故事相类似的故事。倘若有的话,《列子》也许并不是钞袭竺法护。但据我浅见所及,在竺法护以前并没有任何相同或相似的译文。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再进一步说,《列子》里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