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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的中外学者的有关印度佛教史的著作中,都提到提婆达多,有详有略,有重有轻;但其内容则基本上是一致的。这些书都重复佛典中的记载,讲一点他同佛祖的亲属关系,讲一点他企图破坏僧伽团结的故事。至于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为什么要“破僧”?他同佛祖的斗争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一场斗争在佛教史上究竟有什么影响?对于这一些问题,从来没有书认为这真能成为问题,真值得去探索一下。中国到印度去取经的高僧们,在印度巡礼佛教圣迹的过程中,也都提到在什么什么地方当年提婆达多企图伤害佛祖,也都讲到一些两个堂兄弟斗争磨擦的情况,理所当然地都把提婆达多看做叛徒。
我在下面从印度佛教史的著作中举出几个例子,说明一下我上面提到的这种情况。至于中国僧人的游记则不再列举,因为那种充满了僧侣偏见的记载对我们今天的学术探讨毫无用处,最多只不过证明这些都是偏见而已。在中国学者的著作中我只想举出一部来,这就是吕澂先生的《印度佛教史略》佛学丛书,商务印书馆,1933年、1935年国难后第一、第二版……在本书的本篇上,第一章第四节中,有一段关于提婆达多的话:
佛陀既于社会得势,随而反对者往往有之,其中最著者为禅那教徒,如摩揭陀王阿阇世即初信禅那教者,又阿阉世之亲信者佛陀从弟提婆达多,亦同教徒也,故设诸计略以坏佛教。彼欲害佛者三数次,初放醉象,次使狂人,后投大石,而皆目的不果,遂自称为大师,而诽谤沙门瞿昙非大师。又云五法是道,瞿昙所说八支圣道则非真道。所云五法者:一至寿尽着粪扫衣,二至寿尽常乞食,三至寿尽唯一坐食,四至寿尽常露居,五至寿尽不食一切鱼肉血味盐酥乳等。此皆较佛陀之戒更为峻严,因此一时得众之欢心,而暂使佛众叛教云。
禅那教,今作耆那教。说提婆达多是耆那教徒,恐无根据。这里讲到提婆达多与佛祖的矛盾,其理解不高出同类书籍的水平。说到醉象、狂人、大石,皆拾佛典牙慧,未辨真伪。说提婆达多“暂使佛众叛教”,亦与历史事实有违。吕先生在他的新著《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中没有再提到提婆达多的问题。
欧美印度佛教史的专家们当然并没有忽视提婆达多这个人,几乎没有一部印度佛教史没讲到他的。我在下面按照出版年代的顺序选出几部书来,稍稍加以说明。
第一部书是荷兰学者克恩的《佛教和它在印度的历史》HeinrichKern,DerBuddhismusundseineGeschichteinIndien,übes。vonHermannJacobi,2Bde。Leipzig,OttoSchulze,1882,1884。书中用大量的篇幅相当详尽地叙述了提婆达多的历史,主要是根据巴利文经典,同时又引用了其他语言的佛典。在第一卷,第149~153页,克恩叙述了提婆达多和一群释迦族的青年,还有理发匠邬波离(Upⅲ齦i),一起出家,加入僧伽。提婆达多后来得到了一个没有成为阿罗汉的人能够得到的最高智慧。第175页,讲到提婆达多与佛祖的第一次冲突。第226~253页,叙述了提婆达多与阿阇世的关系,讲到他们俩如何谋划弑父杀佛。第230页,佛祖说,提婆达多过去是好的,后来性格变了。第236页,提到了提婆达多的五法。第二卷,第73~87页,克恩详细论述了佛教徒的吃肉问题。总之,克恩用了很多篇幅来介绍提婆达多;但是,他主要是照抄佛典的原文,对于提婆达多与释迦牟尼矛盾的性质,几乎是一字没提。
第二部是英国学者查尔斯…埃利奥特的《印度教与佛教史纲》SirCharlesEliot,HinduismandBuddhism,anHistoricalSketch,李荣熙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这一部书在第9~13页,叙述了佛陀的历史,但是根本没有讲到提婆达多。
第三部书是德国学者杜图瓦的《佛陀传》Dr。JuliusDutoit,DasLebendesBuddha,Leipzig1906,LotusVerlag。这一部书,第164~188页,叙述提婆达多破坏僧伽团结的故事。作者注明是根据巴利佛典CullavaggaⅦ,2~4。因此,他不可能对提婆达多提出什么新的看法。
第四题 佛教开创时期的一场被歪曲被遗忘了的“路线斗争” 问题的提出(2)
第四部书是德国学者奥尔登堡的《佛陀,他的生平、学说和僧团》HermannOldenberg,Buddha,seinLeben,seineLehre,seineGemeinde,StuttgartundBerlin,1923。在这一部书中,第179~180页,叙述了提婆达多同释迦牟尼的矛盾,说提婆达多出于野心,企图害佛。他提出了五法,也是为了篡夺僧伽的领导权,最后堕入地狱。第343页,又讲到提婆达多用大象害佛的故事。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超出巴利文佛典的范围。奥尔登堡的这一部书在欧美流行最广,威信最高。但是,在提婆达多问题上,表现出来的水平不过如此。
第五部书是比利时学者拉茂特的《印度佛教史,自创始至塞伽时期》tienneLamotte,HistoireduBouddhismeIndien,desOriginesl'reS'aka,UniversitideLouvain,InstitutOrientaliste,LouvainlaNeuve,1976。在这一部书中,第19~20页,叙述了释迦牟尼的生平,讲到提婆达多与阿阇世合谋:一弑父,一杀佛;一夺王位,一夺僧伽领导权,不外是醉象、狂人、大石之类。第69~70页,又讲到提婆达多想篡夺僧团的领导权。第374页,讲到玄奘在印度还看到了谨遵提婆达多遗训的佛教僧侣,拉茂特在这里引证了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羯罗拿苏伐刺那国的记载。第728~729页,又讲到提婆达多与释迦牟尼的矛盾,明确指出,这是破坏僧伽团结的活动(Schisme)。特别值得提出来的是第572页关于佛教部派出现的论述。拉茂特说,在如来佛还活着的时候,出现过两次僧团破裂的情况,其中之一的首领就是提婆达多。拉茂特的这一部书被认为是近几十年来欧美研究印度佛教史的最高成就,备受赞扬。同以上几部书比较起来,这一部书确有一些与众不同之处,比如它讲到《大唐西域记》中有关于提婆达多信徒的记载,眼光确实超过了以上诸家。但是,仅就此事而言,拉茂特也有其局限性,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已有英文译本)中关于同一件事的记载,他就没有引用。因此,如果想给此书以实事求是的评价的话,赞美之词只能到此为止。拉茂特,同以上诸家一样,一点也没有认识到提婆达多问题在印度佛教史上的重要意义。
第六部书是加拿大学者瓦特尔的《印度佛教》A。K。Warder,IndianBuddhism,MotilalBanarsidas,Delhi,Varanasi,Patna,1980。,这是最晚出的一部书。在这一部书中,第62~63页,叙述在佛陀涅槃前不久,提婆达多向他提出让领导权的问题,遭到拒绝,就企图害佛。他是阿阇世的密友,阿阇世的父亲逊位,让自己的儿子登基。提婆达多怂恿阿阇世杀害佛陀。提婆达多还提出了五法,以与佛陀对抗。瓦特尔指出,这是一次“破僧”的举动,并且提到,提婆达多获得了某一些成功,他那分裂出去的僧团(Schimaticmunity)存在了几个世纪之久(severalcenturies)。瓦特尔高明之处就在最后这一点。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他对提婆达多事件的认识比起以上诸家来并不高明多少。
最后,我还想引用两部印度学者的著作,一部是杜德的《在印度的佛教部派》NalinakshaDutt,BuddhistSectsinIndia,FirmaKimprivate1ed。Calcutta,1977。在不到一页的篇幅中(第38~39页),杜德叙述了提婆达多事件(TheepisodeofDevadatta)。他说,这几乎是一次破僧活动(sa
瘙塀ghabheda),虽然佛典律中没有这样说。他列举了提婆达多提出来的“五法”,并且指出,在如来佛的直系弟子中也有一些实行苦行的人(dhūtavⅲ齞in)。杜德还提到玄奘和义净关于提婆达多信徒的记载。看来杜德对提婆达多事件的认识没有能超出一般的水平我再简略地介绍几本书:一、雷曼(Edv。Lehmann)《佛教,作为印度宗教部派,作为世界宗教》。1911年,Tübingen,p。74~75;二、格拉森纳卜(HelmuthvonGlasenapp)《佛教》,1936年,Berlin,Zürich,这是一本通俗的书,流传颇广,根本没有提到提婆达多;三、弗劳瓦尔纳(E。Frauwallner)《最古的毗奈耶和佛教文献的开端》(TheEarliestVinayaandtheBeginningsofBuddhistLiterature),Roma,Is。M。E。O,1956,p。117,118,119,120,121,126,137,181,195,197……
第二部是慕克吉的《提婆达多的传说》(B。Mukhevjee,DieberlieferungvonDevadatta,München1966)。这是一部专门研究提婆达多的书,在以上诸书中是水平最高的。它把提婆达多的事迹分为主要传说、附属传说、个别记载三大项。主要传说包括四件大事:一,作为和尚的提婆达多;二,提婆达多想夺取领导权;三,夺权斗争和他的恶行;四,他那破僧的尝试,然后加以综述并分析其可靠性。附属传说包括提婆达多的家谱、他的青年时期、杀死大象、参加射箭比赛、想毒死佛陀从而堕入地狱。个别记载对象仍然是上述诸大事。最后一部分是资料的鉴别和评价。作者根据提婆达多传说各异本,主要是上座部、法藏部、化地部、说一切有部和根本说一切有部的五部律,分析事件的过程,确定其先后次序。他触及了一些敏感的问题,比如佛陀派阿难或舍利弗到王舍城去宣布提婆达多非法(第52~54页),提婆达多的五法(第41~45页,第104页),提婆达多与阿阇世和晡剌拿的关系(第126页)。作者指出了提婆达多代表正统方向,这是本书的高明之处。但是其高明也就到此为止。作者一点也没有认识到,这在佛教开创时期是一场两条路线的斗争,也没有分析提婆达多思想与晡剌拿的关系。因此,我们只能说,他的认识有极大的局限,没有搔到痒处。
欧美和印度学者的著作就引到这里为止。我不想求全,因为没有那个必要。这几部著作是有代表性的,鼎尝一脔,豹窥一斑,欧美、印度的研究水平一目了然。这些著作和我没有引用的众多著作,基本上都没有脱开正统佛典的羁绊。哪一部书也没能真正认识提婆达多事件的重要意义,这一件事真成了千百年来印度佛教史上待发之覆。多少年来,我个人就对此事有所怀疑。因此,在搞其他研究工作之余,随手搜集了一些有关提婆达多的资料,现在加以整理,希望能够用新观点来探讨这个问题,还提婆达多事件以本来面目。同时也希望对印度佛教史的研究增加点新东西,在某一些方面改变对印度佛教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如果我的观点能够站得住脚的话,将来再写佛教史必须在一定范围内改换一下写法。
第四题 佛教开创时期的一场被歪曲被遗忘了的“路线斗争” 佛典中对于提婆达多的论述(1)
为了解决提婆达多问题,我想从分析佛典中关于他的记载入手。现存的佛典都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们和再传弟子们的一家之言。提婆达多是斗争的失败者,对于他根本不可能有真实的记载。既然不真实,就必然自相矛盾。这情况有点像印度古代的唯物主义者,他们的著作(如果有的话)都已荡若云烟,今天要想了解他们,只能从他们那些胜利了的论敌的诬蔑不实之辞中去细心地爬罗剔抉。对于提婆达多,我们也只能利用现存的佛典,剔抉其矛盾之处,然后努力摄取真相。
佛典中关于提婆达多的论述多如牛毛。想全面地介绍提婆达多,困难不在于材料太少,而在于材料太多。我经过反复考虑,决定以唐义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为基础来加以叙述(以下简称《破僧事》),于必要时采用一些其他佛典的说法。《破僧事》实际上类似一部佛传,我只选取其中与提婆达多关系密切的事件加以介绍。《破僧事》的梵文原文已在巴基斯坦吉尔吉特(Gilgit)发现,但残缺不全,只剩下最后一段GilgitManuscripts,vol。Ⅲ,partⅣ,Calcutta,1950。请参阅CharlesS。Prebish,VinayaandPratimoksa:TheFoundationofBuddhistEthics,见A。K。Narain,StudiesinHistoryofBuddhism,Delhi,1980,p。237。,对我们参考价值不大。
《破僧事》24,99a~206a。叙述提婆达多破僧的故事用的是典型的印度方式。几乎是从开天辟地讲起,讲人类的出现、人类的逐渐堕落、私欲渐增,出现了争夺土地的现象,因而产生了国王(地主),中间经过了无数年代,出现了释迦种,又经历了不同的国王统治,到了师子颊王。他生了四个儿子:净饭、白饭、斛饭、甘露饭。净饭王生二子,长子即佛祖释迦牟尼,次子是难陀。白饭生二子,斛饭生二子,甘露饭也生二子,长子是阿难(庆喜),次子是提婆达多一说提婆达多是斛饭之子。还有一说,他是白饭之子,见22,101。释迦家族的历史多半是捏造的,家谱没有法排清楚的。24,882b夹注:“调达婆儿,阿难妹也。”殊难解释。根据《破僧事》的说法,岂非提婆达多娶自己的姊妹吗?。提婆达多是释迦牟尼的堂兄弟。
接着讲释迦牟尼的诞生,用的也完全是印度方式,从睹史多天宫讲起,佛典中所有的佛传几乎都是这样。在以下的叙述中,一方面竭力宣扬佛祖的神奇,另一方面又竭力渲染提婆达多的卑劣。提婆达多与佛祖一败一胜,这种情况是在意料中的。
佛祖与提婆达多的矛盾从很早的时期就开始了。太子(佛祖)学习乘马射箭,有博士来教,他的阿舅就说:“唯提婆达多本自恶性,无有慈心,愿请博士勿教妙杀之法。”薜舍离城的居民向太子献宝象。提婆达多出于嫉妒,打死宝象。太子把大象尸体遥掷城外,太子挽弓射下大雁,提婆达多来抢。后来太子厌倦人世,出家修道。渡过弶伽(恒)河,到了王舍城附近的阇崛山旁野林中,修习苦行,同一群苦行者在一起。他翘一足至二更方休,他五热灸身至二更方休,实行严酷的苦行。但是,他不久就感觉到,这样苦行的结果仍然是天上人间轮回不息,“此是邪道,非清净道”(24,119b)。他便毅然舍弃这种苦行方法,另寻其他途径。他走到伽耶城南尼连禅河边,在这里实行另外一种苦行,想闭塞诸根,不令放逸,闭气不令喘息,结果身体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仍然不得入于正定。只喝小豆大豆及牵牛子汁,结果身体羸弱,毫无所获。最后他认识到,“此非正道,非正智,非正见,非能到于无上等觉”(24,121b)。他决心舍弃苦行之道,吃了二村女献上的粥,恢复了体力。他来到了尼连禅河东金刚地,坐在菩提树下,终于证无上正智,他成了佛有一段小插曲,很有趣味。当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正准备成佛时,听了魔王的谎言,曾萌生杀害提婆达多的念头。这肯定是后来的和尚捏造出来的,故事本身没有多大意义,意义在于从中可见二人结怨之深……
释迦牟尼成了佛以后,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留在世上,宣扬大法。他首先想到那五个苦行伙伴,于是走到波罗尼斯城仙人堕处施鹿林中,为他们五人说法,“度陈如五苾苾(刍)众,次度耶舍五人,次度贤众六十人”(24,156c)。这可以说就是僧伽的滥觞。要讲“破僧”,必须从这里讲起,因为有了僧伽,才能谈到破;没有僧伽,何从破起呢?
总之,从此之后,佛法逐渐传播起来,僧伽逐渐扩大起来。释迦牟尼会见频毗娑罗王,接受了给孤独长者的赠园,进行了一系列的佛教史上著名的活动。后来他决定回家看望父亲净饭王。净饭王大喜过望,用极其隆重的仪式欢迎了自己这成了佛的儿子。王令人击鼓鸣槌,“宣王教令,普使投劫比罗城内家家一子随佛出家”(24,144c)。斛饭王二子,一名无灭,一名大名,无灭出了家,大名没有。无灭来到贤释种王那里。“住彼一宿。王言:‘童子!我若随汝出家,天授(提婆达多)当为释种王,与诸释种极为大患。可共相劝天授同共出家。’”于是就把天授叫了来。天授也有自己的打算:“我报言不出家者,贤释种王亦不出家。我设方便,应当诳彼。”他于是就回答说:“王既出家,我亦不住。”这实际上是一句谎话,但是贤王对公众宣布了这个消息,提婆达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迫不得已,只好出家。同时剃头匠邬波离也出了家。世尊规定,他们都要礼邬波离足。提婆达多认为这样有失身份。世尊让他照办,他不肯。“第一先起破佛之意”(24,146a),他要设法伤害释迦牟尼了。从此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