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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芷清香缭绕弥漫,宽阔艳丽的乌木殿门内,三重累丝帷幔,皆以铭环金钩挽起,她抬头,那九品凤榻上端坐之人,仪容修丽,明艳夺目,与从前并无差别,只是少了蓉妃的压制,如今的宜妃,便可以将那张扬凌人之态,再无顾忌地现于眼角眉梢了。
隔了数步距离,苏嫣同她目光相触的一瞬,顿觉胸中绞紧难忍,似有甚么欲要膨胀裂开,双手于罗袖中不自主地颤抖,复又攥成一团。
此刻在这华丽的香殿中,面前之人,她害了自家性命,牵罪了唐氏家族,如今取而代之,这仇恨弥天,要到相见时,才知恨有多深,怨有多浓!
菱唇抿地太紧,已经失了血色,幸得有殷红掩盖,并无人察觉。
宜妃于正榻上座,右手边一席同品级的花榻仍是空着,冯昭仪和吴修媛以九嫔之位,分列下席左右,两人皆是端姿而坐,很是中正,衣裳配饰华贵却并不张扬,仪态大方。
赵婕妤挨了冯昭仪下首而坐,打苏嫣进来便紧紧将她凝了,目光似有千言。
而后按品阶排开,林容华挨了王美人,于右侧第四座儿,仪容秀美,面色温婉,冲着苏嫣微微一笑,便又端了起来。
楚才人并没停步,见苏嫣立在原地不动,便暗暗回袖示意,那楚才人径直捡了碧采女的上座坐了,新封的谢宝林与杨顺常排在左边儿,一些个选侍、御女自是在最末了。
宜妃眼眸微眯,半是斜倚在凤榻中,捻着右手腕上的一串夜明珠缓缓拨弄,目光慵懒却明锐,扫过座下众人,几个来回,遂定在方入殿的苏嫣身上。
苏嫣教她一瞧,似是被那目光灼烧了一般,忙地垂下头,战战兢兢地跟在楚才人身后入座。
掌事宫女琳琅提点道,“这是姚贵人的位置,苏婉仪需得按位分落座。”
苏嫣听罢忙地起身,已有些妃嫔暗自掩帕,笑她不懂礼数,她左右一顾,小脸羞了个红透,扶着手靠儿往后头挪了一个,似坐又不敢坐的,待瞧见那琳琅并无异色,才算坐稳了。
苏嫣一进殿便为众目所集,刚才见了林容华的样貌,已教人惊叹,本以为传言更甚的苏婉仪是如何得惊为天人,不想却瞧见这么个娇憨女子。
且不说她一身装扮暗沉又艳俗,再观言行,端的是个胆小怕事的,只怕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子罢了。
宜妃面上含笑,却将场面尽数收于眼底,这苏婉仪当日艳冠群芳,自家又曾责罚于她,嫌隙自然是有的,可见她十分惧怕,竟连位子也能选错,实在是粗心了些。
明知妃嫔齐聚,却穿了那件不起眼的宫装,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了。
在宜妃没有发话之前,众位妃嫔皆只有眼神交流,或弄帕,或静坐,始终无人作响,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苏嫣佯作专注地凝着地面,翠玉青瓷纹路细腻,齐整明亮。
心下却知以宜妃的城府,自家如此作态远远不够,而她虽是盛气凌人,可在静妃到来之前,宜妃断是不会先开口的。
她性子狡柔,面和心狠,先前那许多年,自家还不是被她恭敬谦卑的做派蒙蔽了双眼!
静妃若是一刻不来,宜妃当真能沉得住气儿,一直等下去了。
思量间,但听内室宣唱,“静妃娘娘到。”
霎时衣袂簌簌,众人皆是起身拘礼,那宜妃转而眉眼含笑,由琳琅扶着,款款起身相迎,只走了数步,便在凤榻下执了静妃的手,道,“听闻姐姐进来身子欠安,倒不必来的这样早。”
静妃容色清淡,同宜妃相比,煞是鲜明。若宜妃是那张扬华贵的牡丹,静妃便是淡雅芬香的雏菊,一为骄阳,一为秋月,此二妃端的是各有千秋。
两人一同落座,高榻俯仰间,风姿绰约。
曾几何时,那最高的位置,只属于她唐婉若一人,而如今,早已易主他人了。
宜妃径自与静妃叙起了话儿,将殿中旁人视于无物,“昨晚在坤元殿伴驾时,陛下还问及姐姐,只是政务繁忙,抽不得空闲,还望姐姐体谅陛下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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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这话说的很是恭和,虽是句句关怀,又无一不是彰显龙宠,陛下若当真是有心,何苦借她之口来说?
苏嫣心头冷笑连连,旁人亦是听在耳中,放于心上了。众人暗想,这宜妃娘娘果然厉害,头一句便以陛下恩宠,给众人施了威仪,这一记敲山震虎,用的极好。
那静妃只是淡淡一笑,面上毫无波澜,“你侍奉陛下劳苦,如今新来了几位妹妹,便可替你多多分担些了。”
宜妃笑容略有一僵,很快便恢复常态,这才目光投向众位新晋小主。
静妃入宫颇早,在宜妃之前,苏嫣对她也知之甚少,可她多少年风风雨雨,总是淡薄无争的姿态,却能置之事外而身居高位,不可谓没有手段。
旁人只道静妃娘娘是后宫里最娴雅和顺的主子,可苏嫣心中明白,若没有过人的城府,又岂能明哲保身?
正值此时,就见姚贵人匆匆进来,径直朝着上座二妃而去,其余人皆不放于眼中了。
她神色依旧傲慢,只是见了宜妃,自然是放低了姿态,故作恭敬地行礼,“宜妃娘娘容禀,臣妾今日来迟,事出有因…”
宜妃见她华服精致,带着一股子傲劲儿,亦是知晓抚远大将军如今的地位,遂客气道,“你先回座,待本宫同静妃姐姐先见过新妹妹们,再论此事。”
姚贵人教她话锋一堵,端的是不顺意,却碍于尊卑有别,只得福了福身退下,斜眼瞟了旁边的苏嫣,略带挑衅。
琳琅往前一步,道,“各位小主来齐,见过宜妃娘娘。”
苏嫣跟在林清清后面,仍是娇微微地不敢直视,双手拢在身侧,随着一众宫嫔,深深行了大礼。
宜妃示意平身,道,“本宫奉圣意协理六宫,自然是公私分明。可话虽如此,大家即进了宫,便都是姐妹,侍奉陛下才是咱们的宗旨。”
林清清站在最前头,遂福身答,“还望宜妃娘娘不吝赐教。”
苏嫣等人便跟着附和,唯有那姚贵人并没出声,宜妃摇摇头,道,“教诲自然是有的,六宫中断不可没了秩序,也不容得任何人放肆。”遂即转头冲静妃道,“静妃姐姐因着素来体弱,陛下舍不得劳累姐姐,才委任于我。可你们却要时时记着,静妃娘娘的旨意,便同本宫是一样的。”
琳琅又道,“见过静妃娘娘。”
众人便又微微转了方向,冲着静妃行礼,那静妃端坐不动,拿紫菱帕轻轻拭了眉心,道,“宜妃妹妹这话可是折煞本宫了,六宫由你掌理,陛下最是放心。本宫素来不是这块料子,倒是和妹妹们一起闲话赏景,才是我乐得做的。”
两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几回,虽始终笑着,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嫣忽而身子一歪,宜妃便道,“苏婉仪可是不舒服?”
她赶紧摇摇头,连忙端正了礼姿,静妃才开口,“妹妹们各个貌美年轻,瞧见她们才知何为岁月蹉跎,饶不得人了,教她们也别端着了,回座去罢。”
宜妃广袖轻挥,众人落座,新晋的宫嫔只拜见了宜、静二妃,其余皆不需大礼,可见二人地位。
拜见完毕,各自知了身份,宜妃才敛起笑意,明眸锐利,道,“头一句我便说了,六宫秩序不容扰乱,可今日第一回听事,姚贵人便误时来迟,不责罚不可服众,本宫见你似有因由,遂容你辩解,再做论处。”
姚贵人毫无愧色,走到中央,抬眼便回话,“宜妃娘娘明察,臣妾本是按时到来,不想在途中遇了苏婉仪,因此才来迟了。”
☆、避宠(一)
宜妃目光扫过她们二人,换了副姿态,倾靠着又问,“说下去。”
姚贵人得了令,语带不屑道,“苏婉仪不知为何忽而出手打了臣妾的婢子,又扯坏臣妾衣袖,臣妾只得返回宫中,匆忙更衣过来,遂延误了时辰。”
苏嫣一听,惊讶地抬头,一副要辩解的模样,宜妃黛眉上扬,便问,“苏婉仪,可有此事?”
苏嫣慌乱中起身,半跪在姚贵人身旁,委屈地鼓着气道,“回禀宜妃娘娘,是姚贵人出言不逊在先而且她的婢子又嘲笑臣妾,臣妾才略施惩戒,可万万没有扯坏姚贵人的袖摆。”
赵婕妤插言道,“想来苏婉仪不至鲁莽如斯,还望娘娘明察。”
姚贵人轻哼一声,“臣妾的婢子就在外头,这会子脸上还有红印子了,可进来作证。”
梅青捂着脸颊进来,两侧皆是五个鲜红的指印,苏嫣眸色一冷,那姚贵人当真是舍得下手。
在旁的王美人却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儿,“方才臣妾却是见苏婉仪与姚贵人拉扯在一处,苏婉仪那一巴掌打得响,臣妾隔了很远就听到了。”
苏嫣显然十分害怕,语无伦次地辩解,“娘娘明察,只是那婢子先冲撞臣妾在先,臣妾才出手教训…”
这一说不打紧,宜妃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苏婉仪此举实是僭越,这姚贵人的婢子,得由她主子教训,不然还有本宫和静妃,又何时轮得到你来教训?”
林清清忍不住,便出言替她辩护,“苏婉仪素来待人和气,想来这其中定是有隐情。”
“林容华于苏婉仪情同姐妹,心意可以理解,可众目睽睽,错了便是错了,徒作辩解不如潜心悔过才是。”王美人怪里怪气儿的,林清清教她堵了回去,遂不敢再言。
宜妃待她们说完了,才缓缓开口,“现下事情明了,苏婉仪逾越,以致姚贵人来迟,你们二人可还有甚么要说的?”
姚贵人一副瞧好戏的样子道,“臣妾说完了,但凭娘娘决断。”
苏嫣眼眶已见微红,林清清跟过来,一同跪下求情,暗自拽了她的衣袖,苏嫣终是颤声道,“臣妾知错了,再没下回,望娘娘开恩。”
赵婕妤也跟着下了座儿,“望宜妃娘娘看在初犯的份儿上,从轻处罚。”
宜妃似是无奈地叹了,“你们皆是新入宫的,本宫本不愿责罚,可终究是理法甚于情法。姚贵人来迟,罚十日俸禄,”她倏尔眼波流转,将目光定在苏嫣低垂的发髻上,“苏婉仪僭越,罚禁足半月。”
此话一出,惊起涟漪无数。
于新入宫承宠的妃嫔而言,禁足半月,几乎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前程。若是陛下不能及时招幸,后宫佳丽如云,日后的境况便不得而知了。
宜妃这处罚看似轻微,实则阴毒,她忌惮苏嫣的美貌,恨不得教她一辈子也见不到皇上才好。
林清清欲言又止动了动身子,终归没有说出口,苏嫣深深拘礼,低伏着身子,娇弱地颤抖,目盈秋水,似是强忍住泪意,“臣妾领罚,定会好生思过…”
而此刻心下却是畅快无比,那姚夕岚蠢钝不堪,自家设好的陷阱,她就乖乖地入了套。
今日这一闹,一则是自家早就看她不顺心意,趁机挫一挫她的傲气,二则是要激怒她而获罪,避开这阵子风头了。
谁不知这后宫之中,先集宠于一身,便是集众怨于一身,可帝王恩宠是何等旖旎的诱惑?偏生还有人争破头要去做那靶子。
想来也是,初入宫门的女子,又有几个能逃得开这甜美的毒药,便都是甘之如饴,饮鸩止渴罢了。
苏嫣瞥见宜妃高高在上的姿态,不由地冷笑,如她这般心思缜密,能将所有人都算计了去,这会子却蒙了心眼,平白当了顺东风儿,助自家一臂之力了。
打落玉宫出来时,已过了正午,秋阳熠熠,渐渐隐到碧云中去了。
新入宫的妃嫔,除却苏嫣以外,其余皆被宜妃留下训话,方才打姚夕岚身旁经过时,她那姿态倨傲,带着胜利者的自得,恨不得用一双眼睛将苏嫣剜出百十个窟窿来。
苏嫣见她如此入戏,不陪她演足了岂不辜负?她便气鼓鼓地冲姚夕岚甩了眼色,却不敢发作,那姚夕岚见状愈发得意,苏嫣遂夺门而出,显些被门槛绊倒,只闻得身后轻哧暗笑。
兰若扶着苏嫣沿着高高的红墙往回走,那苏嫣一副萎顿不振的模样,宫人们往来行礼,神色多由探究转为惋惜。
途经芳明殿时,赵婕妤打后头跟上将她唤住,苏嫣瞧见红菱也在,亦是伤神的情态。
苏嫣扯动了唇角,唤了声表姐。
赵婕妤凝住她浓艳的小脸,摇头叹道,“你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姐姐如今只得盼你早日萌宠。今日之事,那姚贵人仗着身家显赫,便是明着欺凌于你,你也只能忍着。”
苏嫣抹了抹眼角,妆面也有些花了,仍是不服气儿道,“就连她的婢子都敢取笑我,我既是皇上亲选的嫔妾,为何要白受一个奴才的气!”
“此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嫣儿你要时刻记住,身处六宫,和家中再不一样了,”赵婕妤轻轻挽起她的手,抬头望向高高飞过的雁群,声音里带了淡淡的无奈,“这里只有权势恩宠,从没有人情理法,这里只有欲望,从没有真心。咱们不论主子奴才,便都是养在囚笼中的雀鸟,那镶金镀银的笼子,和铜铁朽木的笼子,又有甚么分别?”
苏嫣止住步子立在远处,久久无言,待那南飞的候鸟终是消失在天幕尽头。
可深宫中再寂寞、再无情又如何?她过的下去,连死亡都闯过的人,还有甚么不能忍受!
赵婕妤见她凝眸不语,似有所悟,便宽慰地笑了,“瞧我说的,嫣儿你还青春正盛,花儿一般的年华,莫要失了信心。这阵子禁足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权作避一避风头了。”
苏嫣如今愈发觉得赵婕妤实乃慧心之人,瞧得透彻,“表姐的话,嫣儿记下了。”
“记着便好,时辰不早了,我不敢多多留你,别再惹出岔子!”赵婕妤又对兰若交待,“照顾好你家小主,凡事多提点着。”
一轮秋月静静升起,打乌云里缓缓现了出来,皎皎莹白。
凌烟阁中掌了灯,夜色四合。
兰若到偏殿库房里打理事务,其余宫人们早已听闻白日里落玉宫之事,心知自家小主被禁了足,谁也不敢出头招惹她。
桑榆掀开了天青色的薄帏进来,就见苏嫣背对着,凭坐于妆台前,身影窈窕,乌发如云,一直垂到腰际。
只这么一个背影,便有过人之资,正当微微愣神之际,那苏嫣已缓缓回头,“水若是温好了,就教人放在浴房里,要用封了香的蔷薇花瓣泡足时辰,再来唤我。”
桑榆想了想,终是走到近处,见妆台散乱,而镜中玉容亦是素面朝天,清净妩媚,教她心头一悸。
她服侍过不少主子,多半是人前光鲜艳丽,人后却暗淡无彩,而面前这位苏小主,便只可以天生丽质作比了。
想来前朝第一美人儿虞贵妃,样貌也不过若此罢,只可惜红颜命薄,承宠两年,十九岁便殁了。
“桑榆,你说宫里那些女子,哪个有我生的好看?可为何她们就能伴驾侍寝,而我却要独守空闺,教我又如何甘心…”苏嫣说着,便将一根白玉骨簪重重拍于桌面上,仰头发问,那略显稚嫩的小脸上,盈着满满的不甘与倔强。
桑榆微微动容,俯低身子,将那断做两截的簪子收起,“小主若是不嫌奴婢多嘴,就再听奴婢一言。”
苏嫣拨开额前的细发,幽幽道,“你说罢,如今禁足,也只有你们能同我说话儿了。”
“前朝太妃有训,为几世后宫良言,那便是以色侍君短,色衰而爱弛,以才侍君长,年久而弥珍。”
桑榆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苏嫣心里明白的紧,面上却是喃喃自语,“你先下去罢,我需得静静心神。”
夜色深沉,苏嫣倚在榻上,冷眼望着那半根玉簪,似有所思。
新宠承欢的头一夜,唯有苏婉仪的玉牌并未呈上。
她立于门庭中央,星月清朗。
数殿之外的金銮门外,是谁坐于香软的云锦御撵中,被抬入灯火辉煌的坤元大殿?而又是谁伴君左右,红袖添香?
“夜风寒凉,小姐好歹披见斗篷再出来。”兰若见她失魂落魄,当真心疼地紧,暗自替她抱不平了,却不可说与嘴上,遂取了件鼠毛软裘替她拢上。
苏嫣浅浅一笑,眼角的朱砂痣若隐若现,“我素来体健,还怕这秋风不成了?”
“奴婢方才教绿芙去温一碗生姜汤替小姐驱寒,她却只说食材不够,多多推诿,这会子还没端上来。”兰若心中有气,这宫里的人真真是只生了两只眼,一看权贵,二看恩宠!
昨儿见小主姿容出众,便竞相奉承,今日才被禁了足,脸色就变了,做活亦是不情不愿的。
“我也不指望着他们,且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