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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婉若推开她,只将眼神轻扫,一语不发,幽幽地就往殿外走。
现下也顾不得为何会在此处,既已出了冷宫,她定要求见陛下一面!
“尽管教她去,想是那宜妃下手仍不够重,打不改她这野性子!”推门进来的,正是一袭淡紫色华服的赵婕妤,珠钗步摇,曳曳生姿。
红菱如蒙大赦,赵婕妤秀眉紧蹙,过来便将她按在圆凳儿上,喝道,“从前儿我不愿接你进宫顽,就怕你惹出乱子来,那宜妃岂是咱们敢沾染的?”
唐婉若见她们口口声声说那宜妃,心下不由地冷笑。
当真是拜高踩低,昔日她何曾将宜妃放在眼里,那宜妃又怎敢在她面前放肆了?
一朝败落,墙倒众人推。
连赵婕妤也搬出宜妃来压她,唐婉若怎地能忍下这口气。
她缓缓抬起头,眼波流转似水,并不似那清澈的溪流,却是一汪深不可测的古井,毫无波澜,唯暗涌浮动。
只这一个眼神儿,赵婕妤便被那气势震住了,竟是想不出该如何开口。
虽然样貌体态未变,可总觉得哪里不同了。
唐婉若徐徐起身儿,道,“本宫同宜妃的恩怨,岂轮得到你来评说,快替我禀报陛下。”
赵婕妤神情怪异地将她望了,那红菱也只是摇头,二人似有话难言,又仿佛笃定了甚么一般。
“妹妹若是有意进宫,便回去征得姨母首肯,倒也无妨,只是我无法做主。但你这疯言疯语的毛病,断是要改的,怎可一口一个本宫地称呼,那二字也是你能用的?”赵婕妤耐心地劝着。
唐婉若不愿在此处多费口舌,心烦意乱间,便往殿外走,路过那殿中侧立的铜镜儿时,无意间瞧了一眼,谁知这一看之下,只觉如坠冰窖,刺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开去,教她动弹不得,惊恐地再不能说出一个字儿来。
那对镜而立的女子,着了素白的里衣,乌发及腰随意垂下,如丝如瀑。一张尖尖的瓜子脸上半边儿红肿淤青,嘴角还带着血痕,情状惨烈,而左侧脸颊却完好无损,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莹白。
顾盼间瞳如秋水,略显稚嫩的脸容上,却是一股子风流妩媚,除却那伤势不谈,依稀能瞧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她动动嘴唇,那镜中人亦是一样的动作。
镜子里头分明是陌生女子,那一张幼嫩美艳的脸孔,绝不是她唐婉若的!
自己为何会俯身在旁人身上,何其荒唐…
她在震惊中,久久无言,赵婕妤见她只瞧着镜子出神,便道她心疼那张面皮,遂柔声儿说,“皮肉伤不打紧,我已命胡太医配了莲玉膏,莫要担心,只盼陛下不在问罪才是了。”
“我…我究竟是如何了?怎会受伤…”唐婉若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恐,只将心口握了道。
“看来你伤得不轻,竟是不记得了。只因你乱闯宫闱,犯了禁忌。”赵婕妤叹道。
“我闯了宜妃的落玉宫?”唐婉若只觉得愈发冰冷,那话音儿里颤抖地不可自持。
“不,你去的是嫣华宫。”
婉卿秀美,若草木之嫣华。
这便是当年段昭凌为她挥万金而建的华美寝宫,位于六宫正中,为后宫殿群之首。
世上再无人比她更为熟悉。
“那…蓉妃去了何处?”唐婉若猛地抬眼,盯着赵婕妤发问。
赵婕妤面色隐晦,将她凝了,字句清晰,道“殁于冷宫。”
唐婉若只觉身子一软,再无半分气力,竟是凭空朝后倒了过去。红菱忙地扶她起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回床塌上。
唐婉若已死……
那此刻的芳明殿中的她,又是何人?
便在此时,又有宫婢急急来报,说是坤元殿的王公公正打西边儿来了,即刻就要进殿。
话音方落,就听殿外响起那拖了调子的嗓音,“圣上有诏,宣赵婕妤接旨。”
赵婕妤急忙拉着唐婉若下榻,红菱并几名侍婢替她理衣绾发,以鲛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明眸。接旨前,那赵婕妤在耳边仔细嘱咐道,“一会子你只管跪着行礼,万不可有任何差错儿,不然我也保不得你了。”
时下王忠明已踱进殿内,在正门外站了,将衣袖一抻,便有侍者呈上明黄卷轴,他微微乜斜了眼,派头很足。
难怪他眼见儿如此之高,能在皇帝身边近身侍候,那权力自是可大可小,无法估量了。
王忠明官居四品,是宫内资历最老的宦臣,曾侍奉过先帝十五年,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了。
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唐婉若心下千思万绪,多少个晨昏里,都是由他传召,进出于坤元大殿,而如今,时移世易,相似的情景,却早已非当初之人。
王忠明见眼前的女子,不过是十五六岁儿的模样,虽是有伤在身,鲛纱之下,仍不掩那眉目如画,风流婀娜,气韵上竟也是谦卑有度,很是出挑。
放眼六宫之中,敢和他直面而对,又能收放自如的宫嫔,除却已故的蓉妃和风头正劲的宜妃,再无他人。
赵婕妤暗自拽了她的衣袖,唐婉若这才低下头来,端端正正地行了宫礼。
王忠明从那女子身上移开目光,便当下宣旨。
赵婕妤那一颗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了,圣上下旨,免了她不敬之罪,说不愿扰了蓉妃在天之灵,只小惩大诫,不做重罚,责令苏复三日后将女儿接回家中,三月之内不得再入宫门半步。
唐婉若脊背笔挺,菱唇紧抿,侧脸线条柔美,几缕黑发顺着额角随意散着,更添楚楚动人之姿,只是暗影覆盖下来,瞧不清眸子里的情绪了。
接了旨,那王忠明自不多留,临走前儿,拱了拱手,意味深长地道,“苏姑娘沾了咱们娘娘的恩德,日后自求多福罢。”
“谢圣上恩典,谢蓉妃娘娘,庇佑。”一语不发的唐婉若,忽然重重伏身在地,嗓音清亮,恭敬地叩了头。
“姑娘倒是个明白人,早些收拾回府去罢。”王忠明出了芳明殿,心下暗自称奇,凭他数十年的独到眼力,便知那女子绝不简单,非池中之物,若日后留得宫中,只怕这六宫的气象,就要变了。
直到那王忠明离去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了脸庞,仍是跪在原地,似自语地问道,“我是谁?”
赵婕妤忙地要将她扶起,她却是手臂一沉,再次问道,“姐姐?告诉我罢。”
“你父亲乃京司兵部左郎中苏复,你是家中长女,名苏嫣,下有一妹苏芷。”赵婕妤只当她是病坏了脑子,不由地心下一阵子难过。
兵部左郎中,为武官中正四品,而苏复此人,她并无无多余印象。
掌信时分,宫中已是宵禁,陛下不常来芳明殿,想来那赵婕妤早已习惯了,做了一会儿绣工,便打发红菱替苏嫣收拾行头。
“听如暮姑姑说,陛下自蓉妃入冷宫之后,除却招幸过宜妃一回,就再没有了,整日在坤元殿理政,想是有所触动了。”红菱端了镜子,服侍赵婕妤梳头。
“怎地能没有触动?虽说蓉妃得宠是因着唐家势力,可能长宠八年不衰,怎是权势二字便可抹杀了的,总归有些情分在里头。”赵婕妤语气中半是哀怨,半是艳羡,又道,“我曾见过陛下瞧那蓉妃的眼神,是同旁人不一样的。那蓉妃何其幸也,能得陛下如此恩情,这辈子便也值了…”
“小主不必哀叹,这蓉妃一去,六宫自是要从头变了的,您日后能见陛下的时机便也多了,蒙获圣宠断是迟早的事儿。”红菱嘴儿巧,说的很是中听。
“宜妃那样不容人的性子,怎是好应付的?”赵婕妤转头拿了凝脂敷面儿,用指尖儿挑了一缕莹润,在脸颊上轻轻匀开,叹道,“可怜嫣儿还小,竟险些命丧她手,要怪也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得宠,无法护她周全,教她挨了数十个耳光子,虽是捡回了命,却落了痴痴颠颠的毛病,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嫣华(二)
唐婉若立在侧殿的屏风后头,将她们的话尽数听去了,竟是对那赵婕妤生出些许好感来。
从前她贵为蓉妃,只将那赵婕妤瞧做无关紧要的人,她样貌、家世皆是平平,几乎毫无存在之感了。
倒也因着她性子好,不曾生过事端。
唐婉若便回了陛下,以她侍主忠心,入宫年月不短为由,升了她的位分,册封婕妤。
这般举动,也是为了制衡六宫之权,均分圣恩罢了。
之后的谈话,她已无意再听,推开花窗儿,但见一轮满月高悬,依稀映出嫣华宫磅礴的殿群。
各宫华灯逐艳,唯有那一处已是人去楼空。
唐婉若在窗前伫立良久,忽而心下一动,将寝殿烛火吹熄,便从窗外潜了出去。
通往各宫的路,她早已烂熟于心,不一会儿,嫣华宫便在眼前。
“何人在此!”不远处有两名小太监喝道,她便一闪身儿,转到殿后的侧门里去了。
那小太监只见白影一闪,展眼功夫儿就没了踪迹,现下夜色漆黑,不由地惧从心生,更别提上前追赶了,只蹲在正殿门口儿,嘴里直唤,“蓉妃娘娘大德,小的们只是奉命看守,绝无冒犯之心,冤有头债有主儿,莫要为难小的…”
因着蓉妃新丧,下午宜妃又严惩了苏嫣,这半夜里,绝无人敢来此处,沾染这不祥之气儿的。
唐婉若没费多大功夫,就打侧门进了殿。
素白的裙摆一路蜿蜒,乌发散漫,黑白分明,在这荒芜的大殿中,散着诡异的美。
月华正盛,她独立在这偌大的嫣华宫中,情思千纵。
前尘往事,仿若一场风花雪月的旧梦,瞬时便将她淹没。
每一步都恍如隔世,这宫中陈设,竟无丝毫改变,好似她从不曾离去。
夜风经那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淡绯色的红绡罗帐轻柔摆荡,她也数不清,这一方香软的御榻,承载过多少次缠绵的欢爱。
段昭凌曾无数次将她抱至膝头,拂着她的发道,“嫣儿,你便只是朕一人的嫣儿。”
那温柔的神态,再不是君临天下的凉薄。
她闺名嫣儿,六宫之中只有段昭凌一人知晓,每每缠绵之时,他便是这般唤她,他道,“若得嫣儿,朕自以金屋储之。”
于是,彼时便有了嫣华宫。
这殿名里含了她的字,那只是他一人的嫣儿。
可她如今才明白,世间从来就没有白得的恩宠。
那代价,竟是如此沉重,那孽债,竟是不可渡的劫。
焦尾琴静静地摆在台阁上,她绕过几重翠屏,走过去拨弄,凄厉地划破长空,从前未曾发觉,这琴音也是如此萧索。
“嫣儿,有了你的琴声,教我如何再听得进旁人的?”
“那嫣儿日日为你抚琴,段郎便不用去听旁的…”
咯咯的娇笑声犹在耳畔,这殿内处处尽是他的身影儿。
嫣儿…那是她的咒语,无休无止。
唐婉若蜷缩在墙角,本以为眼泪早已流尽,可仍是泪湿粉面,乱了心肠。
“嫣儿,是你么?”
唐婉若猛地抬头,紧抓着鎏金隔板站起,她便是下黄泉,饮了孟婆汤,也认得他的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竟是有些仓促,她死死贴在屏风后头,隔了层薄薄的细纱,一瞬不瞬地将那人望着。
月光将段昭凌高大的身形,拉的很长,夜风盈袖,衬得愈发俊挺。
他虽已褪去了金纹龙袍,只着了单薄的暗青色玉褂,随风簌簌而动,可仍是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君王之意。
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中,宛如精雕的泥塑,沉静萧索。
这集万千钟灵毓秀于一身的男子,他只那般站着,便已是君临天下。
却又是遥遥不可及,凉薄如斯。
“嫣儿…又怎会是你…”
他这一声儿,尾音沙哑,似嘲似叹。
若不是她已得如此下场,定会不顾一切地向他而去,以为他仍是有情。
可如今,她怎能以这副模样出现,告诉他,父亲是遭陷害的,告诉他,自家死的冤屈!
一切早已不能回头了。
唐婉若将双耳紧捂,贴着屏风滑到地面儿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扶着僵硬的双腿走向寝宫内殿。
他终究是走了,也许今后再不会来。
指尖下是打磨锃亮的琉璃镜,用南疆雪山独产的东珠加以滑石粉,又经了数月淬炼,才得了这世间仅有的一面儿。
珠翠妆奁仍在原处,皇上赐予她的珠宝首饰太多,用之不暇,她便教眉珠尽数收了起来。
而这奁里所放,皆是个中珍品,她颤巍巍地拿起那副凤尾玉瑶簪,握在手里头,刺骨冰凉,不一会儿,便有暖香滋生,这是最难得的青州暖玉,有去腐生肌、散香怡人之效。
明月八宝钗,象骨玉胜,九花玉冕,黑珊瑚步摇,玉叶梅花镂今簪,各色花钿、篦子,繁复而华丽。
一双八仙如意双龙坠搁在外面,这是初入东宫那年,段昭凌赠她的第一副首饰,她便一直佩戴,直到打入冷宫那一日。
她静静坐了许久,遂将这坠子并其他几样饰物放入怀中,往暗格里去了。
嫣儿已死,留这嫣华宫还有何用?
自此而后,世间再无唐婉若,有的只是她苏嫣一人。
子时,忽见后宫内浓烟滚滚,正打那嫣华宫处升起,凶猛的火舌如同殷红的凌霜花,肆意蔓延,烧红了整个天幕。
“嫣华宫走水了!”
赵婕妤正在睡梦中,却被守夜宫女芳竹唤醒,外头亦是乱作一团,噪杂不已。
红菱忙地服侍她起身,方披上了夜裘,就见那王燕疏急匆匆地携了婢女进来。
王燕疏位及美人,与她同住一宫,若按宫规而论,非正二品以上妃嫔,无掌管一宫事务的权力。
不过相较而言,婕妤自是比美人高了一阶,两人同住,便有赵婕妤做主。
“姐姐,外头都要闹翻了的,那嫣华宫真真乃是非之地,怎地忽然又起了火!”那王美人也是只着了中衣,一面儿抚着胸口不住地叹。
赵婕妤到院子里瞧了一眼,但见天幕微红,有浓浓的炭火味道飘来,她遂命芳竹掩了门窗,这才回殿。
“这件事来的蹊跷,绝不会就此作罢,咱们要多多小心,谨言慎行才是。”赵婕妤安抚了王美人片刻,这会子睡意全无,且先对坐了喝茶,压压惊了。
“姐姐,外头怎地这样吵?竟教我睡也睡不得了。”
赵婕妤回头,就见一袭贴身细纱亵衣的苏嫣扶着门棂站着,发髻松散,面覆轻纱,似是嗔怨,如此情态,更教人心生爱怜。
她忙地过去,将苏嫣揽到怀里,仔细抚了抚,便道,“嫣儿莫怕,同咱们无关,是嫣华宫走水了。”
王美人却是玩味地将她打量着,不曾想这小姑娘命硬,竟能逃过如此酷刑。
苏嫣因着岁数小,身量娇小,便佯作惧怕地伏在她怀里不起来,眼波一转,遂抬起头来,神态纯然天真,问道,“那嫣华宫的蓉妃是如何死的?”
“这不该你知晓。”赵婕妤将她拉到桌旁坐了,苏嫣接了茶,便瞧见那王美人正望着自家。
王美人眼中诧异一晃而过,带着小人得志的笑,道,“那蓉妃是咎由自取,羞愧自裁而死的,罪有应得!”
可当晚,分明是宜妃传了圣上旨意,赐了毒酒…为何如今却落了个畏罪自缢的罪名!
苏嫣静静听着,凝着那张媚俗的脸,这才恍悟。
自家那一场生死,当真是太不值得,一场精心布下的局,她却在失去亲人与恩宠的打击下,失了分寸,白白中了那宜妃的圈套。
前世她拥有一切荣宠与地位,从不曾将心思花在后宫里勾心斗角的功夫上,此事之前,宜妃对她素来恭敬有加,千依百顺,从未露出过端倪,却不知已是狼子野心。
只恨当初将人心瞧得太重,临了才落得如此凄凉。
苏嫣双目微垂,面纱下徐徐地勾起一抹笑,如罂粟般涩毒。
长路漫漫,这笔血债,一分一毫,定要教她尽数偿回来。
王美人素与宜妃亲近,为宫内人尽皆知,两年前她初入后宫时,见蓉妃荣宠最盛,便欲依附,谁知蓉妃根本无意栽培于她,遂又心存恨意,眼巴巴地攀上了宜妃,鞍前马后,十分谄媚。
这样的人,若不是现下时机未到,她自然是不愿多瞧一眼的。
“你先回去歇息,后日还要赶路。”赵婕妤欲将苏嫣支走,不料那王美人又发了话,“瞧苏妹妹这俏摸样,便是愣神儿也比旁人好看了,若是我这话儿将她吓着了,便算我多嘴。”
“嫣儿还小,哪里见识过这些?只怪我教导无方,”赵婕妤委婉地将话锋一转,又道,“说起来,仍要谢宜妃娘娘手下留情,这会子,嫣儿才能安然无恙了。”
王美人悠悠地将茶盅搁下,遂露出那一贯奉承的嘴脸,连忙接口,“那是自然,咱们宜妃娘娘素来心慈手软,最是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