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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文远面色一寒,“她没有回来?”
登时大步往苏嫣房中而去,欢儿才发觉事态严重,便道,“姑娘回来时瞧着心情不好,奴婢也不敢多问,后来没多久,她就出门说将军还在等她,是以…”
她分明是说了谎,在宁文远看到满屋陈设都没有改变,唯有她随身带的银子和披风消失不见后,才可以肯定,她这是不告而别!
“她去哪了?为何不拦着!”欢儿从来没见过将军发过这样大的火气,登时吓得跪在地上,“奴婢这就去找!”
宁文远再没看她一眼,风一般地掠出宅院。
他几乎是奔跑着,街上人来人往,可,苏嫣又在哪呢?
站在喧闹的集市中,举目四顾,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所在意的,从来就是她的人,而不是那副躯壳。
扪心自问,嫣儿为入宫前,性情虚荣,贪慕荣华,若她没有死去,只怕时日久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消磨殆尽。
可就是唐婉若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那样的女子,才是让他甘愿一生。
蓉妃当初得宠之时,他没有机会接近,只是能教皇上独宠多年的女人,定是极出众的。
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原来的苏嫣入宫,也许能激起皇上一时新鲜,但绝不会长久…
颓然停步,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方才,若再快一步,嫣儿也不会走到绝境。
众叛亲离的滋味,他不忍心去想,唯有一个信念,那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寻到她。
一架驷马辎车,正缓缓入了天水镇,车子行的极缓。
布帘从里面悄然撩开一角,一道女子清丽的声音响起,“停下,退回去。”
那女子身披水貂绒长裙,回仙髻盘的整整齐齐,略微丰润的脸庞,皎皎如月。
正是苏芷。
她知道宁文远来天水办事,多日不见,她忽然顽心大起,想要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教他措手不及。
却不料出门时,李副军不过是多说了一句阻扰的话语,已经足以让本就心细多疑的苏芷,敏锐发觉了异样。
夫君不归,长居外地,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难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她旋即便否定了,他忘不了苏嫣,就连自己都不屑于碰,又何况别的野花草?
是以,她决意要来天水亲眼看一看。
谁知就在她不经意地望向车外时,竟看到了苏嫣匆忙擦身而过!
莫不是自己眼花了?这是在漠南边陲,而自己的姊姊如今身为贵妃,正在漪澜宫养病。
绝不可能…但内心的恐慌却逐渐放大,苏芷连忙调转方向,那细弱的身影已经没入人群。
走到城门时,守兵盘查。
苏嫣一摸腰间,才发现从高敏身上偷来的令牌不见了,她才猛然想起,当日已被宁文远取走。
守兵再三催促,苏嫣只好硬着脸皮,将银子塞到他手中,道,“这位官爷行行好,我一介女流,是从城中探亲归来,还要赶回家中,还望您行个方便。”
那守兵离斤一瞧,登时胸中一荡,这小娘子长得着实标致,皮肤水嫩透白,身段窈窕,他这半辈子,还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人。
即便是十个翠花楼的头牌也比不上。
登时淫心大起,遂佯作同意,亲自引了苏嫣出城。
苏嫣毕竟从没经历过外面的世界,饶是心眼儿再多,也只道是银子起了作用。
她微微谢了那人,就要离去,谁知他却趁四下无人,一把便捏住了自己的手,还用力揉捏着,“小娘子要能陪一陪官爷我,保准你以后进出城门,谁也不敢拦着。这银子你拿好,要是不够,等会咱们快活一场,我再多给你些…”
那些下流话不堪入耳,苏嫣羞愤难当,猛地收回手,反手便给他一个耳光,“无耻之徒!”
所有人都抛弃了她,而如今,却在此地,连一个个小小的守城卫兵都来欺负她。
浑身颤抖着,她提着裙子往远处官道上跑去。
“呸!你这贱人敢打我,今天官爷我非得治了你!”
苏嫣哪里有士兵跑得快,没出多远,就被他追上,从后面一把抱住,拖到城门死角。
拳打脚踢,根本无济于事,苏嫣拼命挣扎中,只听身上人惨呼一声,应声滚到一旁,再睁眼,满目鲜血飞溅,方才还欲施暴的守兵抱着一截断臂,惨呼不已。
苏嫣踉跄着往后挪了几步,才看清那鲜血顺着宝剑滴滴而落,那持剑之人,正是宁文远。
他一张俊脸几近青紫,挥脚踏在那守兵背上,“还有哪里碰过她?”
那守兵哀叫连连,但不等他多说,只见剑光一闪,另一条胳膊也应声滚落。
这下,那守兵彻底昏死过去。
苏嫣看着眼前极血腥的一幕,一时无法回转。
宁文远已经上前将她紧紧抱住,“为何要不告而别?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苏嫣推了推他,纹丝不动,“我不是你的好青梅苏嫣,别再自欺欺人了,苏嫣已经死了…”
他却箍地更紧,“你就是我的嫣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
苏嫣双手渐渐垂下,“多谢你几番相助,如今是谁已经不再重要,我唯一能帮你的,就是保存好这副身子,还有苏家的地位。”
宁文远见她如此,心里比火烧还要难过,他径直打横抱起她上马,往远处走去。
凛冽的风割在脸上,“不论你是谁,都是那个我要的人!”
苏嫣闭着眼,猛地一歪,就从马上滚落。
宁文远大惊,连忙飞身下马,苏嫣已经摔在地上。
她抱着双腿,将他推开,“如果你真的对我还有一丝情分,请将我送回京城,我将感激不尽,天水镇、漠南郡,我都在不想回去。若你不帮我,仍是要谢你数月来的照顾,总之,我心意已决。”
宁文远以剑抵地,单膝跪下,一遍又一遍抚着她的脸颊。
此时,才发觉,竟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想说的话来。
良久,他点头,“只要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苏嫣终于肯听话,答应先回天水养伤,几日后,宁文远亲自送她回京。
这个答案,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但为何,看着宁文远落拓的背影时,胸口紧的有些发疼。
宁文远反复奔波于两城之间,十分辛苦,苏嫣看在眼里,心头也不是滋味。
除了在皇宫里,她在任何地方,都是多余的。
明日就该启程回京,她略微收拾好行头,便是剩下等待。
院门开了又闭,苏嫣看时辰,应是宁文远回来了。
脚步声渐进,她迎过去开门。
再抬头,却僵在原地。
门外女子容光俏丽,神情却是阴冷,她扒住门框,“姊姊,没想到你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逃到漠南来。不知道皇上在宫中,是否知晓呢?”
苏嫣很快便镇定下来,转身走回内室,“我明儿就要启程回京,小妹你若是前来叙旧,晚上就留下用饭好了,咱们也有快一年不曾见过。”
苏芷见她丝毫没有愧疚,心中怒意更盛,她这个姐姐,当真是心计过人,这套狐媚男人的本事,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她走过去,拽住苏嫣的袖子,将她拉起,“是么?想必还有一个人想见见姊姊你。”
“有什么话,等宁文远回来再说。”苏嫣不为所动。
苏芷却咯咯一笑,递给她一张纸签,苏嫣一看之下,花容失色。
这是出自长乐王手笔,而内容便是,约她到城外驿站相见,如两个时辰不能赴约,则会亲自上门拜访。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苏嫣甩开苏芷的手,狠狠将纸条砸在她脑门上,“小妹,你何时能动一动脑子!和长乐王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你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么?”
苏芷也急了,“我管不了那么许多,我只要文远哥哥,至于你是回宫,还是跟长乐王走,都和我无关!”
“若皇上发现我私自逃脱,还跟他谋逆的弟弟混在一起,”苏嫣提高了声线,“他会放过父亲么,会饶过苏家么,又能不牵罪与你么!”
苏芷一时咬唇不语,只用眼神瞪着她,苏嫣厉色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纸条上所写,是不是真的?”
苏芷冷笑,“姊姊若是不信,尽可不去。”
苏嫣披上罩衣,“你带我过去。”
苏芷一愣,她便不耐烦地说,“我不想连累宁文远。”
苏芷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展眼就到城外驿站。
四下萧风瑟瑟,苏芷看苏嫣始终不发一言,有些心虚,她主动开口道,“只要姊姊不再缠着文远哥哥,小妹也不会出此下策,而且长乐王待你很好,不会为难与你的。”
苏嫣冷眼扫过来,“你闭嘴。”
原本一切都将会过去,谁也不欠谁,可她这个不知轻重的妹妹突然横插了一脚,所有计划,都被打乱!
长乐王一袭玄色长袍,端坐马上。
苏嫣深呼一口气,毫不退缩地迎了上去。
“跟我回去。”他甚至没有问这期间发生的任何事,只是伸出手来。
苏嫣并未理会,而是站在马下仰头,“我已打算回京,皇上病重,还请王爷您念及骨肉之情,莫要铸成危害社稷的无可挽回的大错,毕竟你身上流的亦是段氏血脉。”
长乐王脸色微寒,再一次伸出手,“跟我回去。”
苏嫣上前,猛地抽出他腰间的长剑,抵在颈上,“绝不可能,王爷若要带,就带我的尸体回去好了。”
“呵呵…”长乐王纵身下马,竟是沉沉的笑了起来。
苏芷跟了过来,“还请王爷放姊姊回宫罢。”
长乐王不以为意,“宁夫人,姊妹情深,是不是晚了些!”
“你…”苏芷脸上挂不住,不再开口。
长乐王步步上前,苏嫣步步后退,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喉头。
“别做傻事,本王答应你便是。”他握住剑柄,一把将苏嫣带进怀中。
但下一刻,长乐王突然浑身紧绷,猛地将苏嫣扑倒在地!
耳畔风声凛冽,电光石火之间,他展手解开毛披,用力挥开从身后射来的冷箭。
苏嫣眼角,能瞧见,无数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都被他挡在地面之上。
回过神来,暗卫早已出手,苏嫣被他护在身下,并没受伤。
激烈的交战,肉体沉闷的声响,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苏嫣在张开眼时,满地皆是尸骨累累,高敏浑身是血,挺身立在当下,那剑锋下,赫然是一颗还没闭上眼的头颅。
血泊中,苏芷的马车已被冷箭射穿了无数的空洞。
苏嫣颤巍巍上前,猛地撩开帘子,呼吸凝滞。
苏芷带着惊恐的双眼圆圆大睁,三支利箭当胸而过,将她钉在车壁上。
高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戎狄探子,一路跟随至此,意欲行刺王爷。”
109
在漠南一住就是半年之久。
乾朝集结全部兵力举兵南下;宁文远亲披甲胄上阵;一路从黎城杀入戎狄都城九砦;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戎狄根本不曾料到,乾军会突然发动猛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短短数月时间乾军连下五城;守城太守尽数被诛;一时间乾军过境处,皆如修罗地狱。
九砦被攻破时;总览兵部大权的翼安王正在寝宫沉眠;还没睡醒;乾军竟已经杀入城内;一时火光四起;浓烟中,他来不及穿衣便被一人拦住去路。
宁文远满身血腥,双目赤红步步逼近,手起剑落,翼安王狰狞的头颅滚落在地。
他拿起黑色布囊,将那颗头颅仔细装好,而后火光冲天,翼安王府化为地狱火海,一片烟烬。
捷报往京都频传,但最令人难以相信的,不仅是运送回京的大批粮草战俘马匹,亦不是五城太守的项上人头和攻城令牌,而是素来拥兵自重的长乐王军部,竟是从旁助力,与抚远将军部共同发兵!
此次突袭战役,由抚远大将军私自做主而发动,即便是如今得胜归来,宁文远亦逃脱不去一个违背圣谕、抗旨不尊的罪名。
当日苏芷被乱箭射死,宁文远赶来时已经太迟,呆立片刻,便爬上马车,一根一根斩去飞箭,将苏芷抱了出来,放在马匹上。
临走时,他只问了长乐王一句,究竟是谁下此毒手。
苏嫣出神地靠在车辕上,苏芷就这么在她眼前死了,即便她再蠢笨、再善妒,但那毕竟是她这副身子的血亲妹妹,更何况她是有错,但错不致死…
将来消息传回京都,父亲该如何面对女儿双双遇难这样悲痛的事实?
长乐王走过来,扳过惊魂无定的苏嫣,一步一步朝马车走去。
突然从后横空劈来一剑,宁文远双眸似染了血一般,挥剑抵在长乐王胸前,“放开她。”
与其面对宁文远,至少在这一刻,苏嫣更愿意跟长乐王回去,因为她无法面对这一切。
虽然苏芷不是被自己害死,但这其中,毕竟是因她而起。
但宁文远却如一头沉猛的野兽一般,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都住手…”苏嫣定定开口,“我不想跟你们任何人回去,我要回京,我要回家!”
长乐王清淡道,“若宁将军意欲对戎狄开战,本王可破例相助,得来的军功,尽数归你部下。”
宁文远没有动弹,长乐王这才接过苏嫣,“皇兄病重,此役过后,本王正要打算回京,且你不在营中,她还是交由我照看更为妥当。”
那一日,不知道究竟是谁坚持,又是谁妥协。
苏嫣终究还是自己选择,回到长乐王府。
因为在这里,她只是一个客人,不会亏欠任何人,但她无法面对宁文远。
这次,高敏没有追问上次她偷偷逃走之事,长乐王也没有再逼问她关于地图之事。
其实,她们不知道,苏嫣并非因为妹妹的死而如此伤心,她只不过是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极其荒唐的错事。
根本不值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前线捷报时时传来王府,苏嫣知道,只怕宁文远是拼了性命上战场,已经近乎疯狂。
不论是否有情,苏芷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多少年陪伴,即便没有爱,也会有情。
宁文远心中有愧,有不可挽回的愧疚,他便将这种愧疚释放于无边无尽的报复中去,也许只有每每濒临死亡的边缘,心中才会好过一分。
这样的心情,苏嫣能够理解,说到底,就是他欠苏芷,而自己又亏欠他的,这是一个死结,没有人能解开。
长乐王每日会按时陪她同进晚膳,至于玉素那边,苏嫣已不愿多想,毕竟自己心中清明,至于段昭烨想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
来到府中已经许久,却没有一顿饭吃的安生,她突然问向对面的段昭烨,“王爷为何要回京?是皇上病重,有机可趁,还是突然悔悟,想要赎罪?”
段昭烨放下酒杯,“本王所做的一切,从没有一丝后悔,这是皇兄欠我的,若夺回皇位,不过是物归原主,倘若不夺,也只能证明我已天下为重,何来悔悟一说?”
苏嫣埋头吃饭,又缄默不言。
段昭烨往她碗中夹了块肉炙,“不多吃些,如何撑到回京见你的父母。”
苏嫣将那块肉送入口中,突然抬眸郑重地凝住他,“敢问王爷一句,你心中究竟将我当做什么人?”
段昭烨的手微微一顿,想了片刻,突然起身跨过食案,在她身旁蹲下,“从前,你对于我而言,便像一只野性的、得不到手的猎物,是以我拼命想要征服你、占有你。”
苏嫣再问,“那,如今呢?”
他突然附过身,在唇上重重一吻,“但凡是,若只是得到了表面,却得不到内心,那就如同将猎豹圈养在笼中,那么它就已经不再是猎豹,之前所做的一切一都失去意义。”
苏嫣点点头,端起酒杯,“说到底,还是要谢谢你。”
段昭烨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美人提出的要求,本王素来不会拒绝。明日,宁将军会亲自来接你回去。”
他起身负手,行至门外却突然回头,“本王还有军务在身,明日便不送你了,皇兄、你的父亲都在等你。”
说罢,似是不等苏嫣回答,他便极快地消失在了花圃尽头。
这一晚,段昭烨在书房秉烛彻夜,将存放了一十三年的杜康酿,喝了精光。
抚远将军的车马停在沧源城门外,高敏独自陪着苏嫣而来。
宁文远长身立于马下,乍一看,苏嫣险些有些认不出来。
这还是记忆中那仪容俊逸的男子么?如今他肤色微深,眉峰紧锁,唇边还有隐隐的青色胡茬,只是一身铠甲锃亮,如同夜枭的眼。
宁文远伸出手,举起一枚黑色布囊,声音苍哑,“嫣儿,这是翼安王的头颅,我终于替芷儿报仇了。”
苏嫣接过来,扑鼻的血腥味袭来,“走罢,一起送到她墓前。”
苏芷的坟墓并不隆重,就是一方低低矮矮的土丘,周围种上了她最喜欢的罗曼草。
苏嫣走近了,立在坟前的石碑上,是宁文远的字迹,吾妻苏芷。
而后,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