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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的面孔般,推门进去。
看见左淑东靠在床上。
她神色惨白,见到是我,伸出手来。
我让她握住手,她同我说:〃坐在我身边。〃
我坐过去。
我问她:〃文思怎么了?〃
她并没有答我,她只是说:〃我们很小的时候,非常的穷,什么都没有。我与文思都爱吃一种面包,当时卖三毛钱一只,外头有椰丝,当中夹着很甜的奶油,但没有钱,经过士多,看见小玻璃箱内装着这种面包,老站在那里看。〃
我很焦急,我要知道文思到底怎样,而她偏偏跟我说不相干的事。
是医生替她注射后的反应,过度的镇静药物使她想起久久已经忘怀,藏在心底的往事。
〃——那士多老板是一个猥琐的中年人,他捏着我膀子,另一只手拿着奶油面包,同我说,只要我肯听他的话,以后天天可以吃面包。我刚在踌躇,文思已经一把将我拉走,那年我十三岁,文思眼中发出恶毒的神色,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的呼吸在这时也渐渐畅顺。
我柔声问:〃文思,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左淑东仍然不答我,她自顾自说下去,〃他那种眼色,在我决定跟人同居时,又看到一次,充满怨毒,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不出声。
她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长指甲直掐到我手腕的肉里。
我也不觉得痛,就是那样让她死命地捏着。
〃但是为什么他又自甘堕落?我是为他,他又是为谁?我嫁给滕海圻,我付出代价,使滕帮他成名,一切是我安排的,他又为什么被滕海圻糟蹋?难道我们两人真那么贱?命中注定,一定要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
我叹气,〃你休息一下,别想太多。〃
她喘着气,眼泪流下她已经红肿的眼睛。
我问:〃文思到底如何?〃
〃他——〃
这时有护士推门进来,〃谁要探访左文思?他可以见人了。〃
〃我。〃我立刻站起来。
〃跟我来。〃护士木着脸。
我并不怪她,换了是我,我也看不起自杀的病人。世人有那么多人患着千奇百怪的绝症,想向上天多求些时日而不可得,偏偏有人视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寻短见。
她与我走进楼下病房:〃三分钟。〃她吩咐我。
文思似蜡像似躺着。
他割脉自杀。
同我一样。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危在旦夕。那一刹时的勇气由极端的痛苦激起,觉得生不如死,但求解决。
〃文思。〃
他眼皮震动一下。
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何必呢,文思。这世界原本由许多不一样的人组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何必内疚?〃
他嘴唇颤动,发不出声音来。
护士说:〃时间到了,明天请早。〃
我在文思耳畔说:〃我明天再来,那些凶婆子要赶我走。〃
他的手动一动,我紧紧握他一握。
出来的时候,姬娜把小车子开出来等我,阿张坐在她身边,我看看时间,清晨五点,东方露出鱼肚白。
姬娜推开车门,我上车,坐在后座,我觉得要冻僵了,阿张立刻脱下厚毛衣,罩在我肩膀上,他的体温自毛衣传到我身上,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事吧?我们已向医生查过。〃
我用手掩着脸,继而大力搓揉面部麻木的肌肉。
阿张自一只保温壶里倒出杯热茶,〃来,喝一口。〃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周到的人,接过茶杯,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很久,我说:〃为同一个人,同样的手法,同一只手。〃
他们呆住,面面相觑,齐齐问:〃为同样的人?滕海圻逼他?怎么会?〃
我咬牙说:〃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阿张向姬娜使一个眼色,暗示她不要再问下去。
但姬娜还是说:〃一切要等文思康复才能问个仔细。〃仿佛遗憾的样子。
我将阿张的毛衣扯得紧紧,萎靡得缩成一团。
朦胧间想到当年走投无路,愤而下此策,身子浸在滚烫的热水里,看着鲜血在水中飘起,如红色的云朵,良久都没有失去知觉,只有剜心的痛楚。
我一直后悔轻贱自己的生命,发誓以后都不会这么做。
我在心底把他们的关系整理一下。归纳的结论是如果要自杀,不如杀滕海圻。
六年前我真以为已经杀死他,所以不得不与他同归于尽,文思,你又为什么要这样笨。
反反复复的思虑令得我头痛欲裂,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面孔朝下,就这样呆着。
我不换衣服也不要吃东西,累了便睡,睡醒便睁大眼睛。这叫做心灰意冷。等到可以起来,又去探望文思。
他比昨日好。
我说:〃你看你多傻。〃
他凄惨地笑,轻轻地说:〃他不会放过我。〃
〃胡说,他没有这个能奈。〃我安慰他。
〃他手头上有录映带……照片。〃文思轻声说。
他竟这么下流!我呆住。
〃公布照片,我就身败名裂,再也混不下去,这个弹丸之地,错不得。〃
〃他有什么条件?〃我说。
〃叫我离开你,韵娜,他要我离开你,〃文思吃力地说,〃叫我永远跟着他,我做不到,我实在不行,我情愿死,我……〃他激动得很。
医生过来说:〃小姐,他今日情况不稳定,你下午再来吧。〃
〃文思,你静一晌,我再来。〃
〃韵娜……〃他泪流满面,〃韵娜——〃
医生一定以为他是为我自杀,很不以为然地暗示我快快离开。
姬娜在门口接我。
我歉意地说:〃我一个人不上班,彷佛全世界人也得向我看齐似的。〃
〃这个时候,说什么客气话?〃她不以为然。
〃我忘记去看看左淑东。〃我扶着车门。
〃不用了,她已经出院,〃姬娜说,〃我刚查过。〃
〃她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怀疑,〃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别管她,来,我们去吃早餐。〃
我跟着姬娜走,一点灵魂也没有,彷如行尸走肉。
〃文思会康复吧?〃
〃身体会,〃我说,〃精神永不。〃
〃经验之谈。〃她点点头,〃你们打算怎么样?〃
我茫然不知所措。
〃文思的性格太懦弱,对于你来说,会是一个负累,你将为他吃苦。〃姬娜说。
我不能趁他最低落的时候一脚踢开他。我说:〃他需要朋友。〃
〃最好能把关系固定在友情上。〃
我诧异,〃这么理智的话都不像是你说的。〃
〃是阿张的意见。〃
〃我会知道怎么做。〃
〃韵娜,你飞机票都买好了。〃
〃可不是。〃但我已经决定不走。
在饭厅坐下,我叫了一碟克戟,把整瓶糖浆都倒在上面,成堆地推入胃口中,那么甜那么腻,我忽然觉得充实,一切有了着落。
吃完之后我抹抹嘴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姬娜错愕地问。
〃去找滕海圻。〃
〃韵娜,你疯了。〃姬娜变色,一把拉住我。
〃我没有疯,我并不怕他,文思是个有名气的人,他怕身败名裂,我无惧。〃
姬娜说:〃我求求你,韵娜,请你冷静下来。〃
〃不,〃我很镇静地说,〃放开我。〃我的语气严峻冷漠,姬娜不得不放开我。
我取出角子,用公众电话打到滕海圻的写字楼去,连我自己都惊异了,原来我一直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原来自上次查电话簿子到如今,几个月间,我一直把这几个数目字刻骨铭心地记着。
来听电话是他本人。据说现在流行没有架子,越是第一号人物越要表示亲善,以示标新,所以他不经女秘书。
我说:〃我是王韵娜。〃
他说:〃好哇,我也正要找你。〃声音极之恼怒。
〃出来谈谈。〃我说。
他冷笑,〃约个地方见面如何?〃
〃好,到文思家里去,那里又静又方便,二十分钟后见。〃我挂上电话。
姬娜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我。
〃我不会有事的,〃我握一握她的手,〃你放心,〃我笑一笑,〃别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姿态看牢我。〃
我出门叫街车。
他比我先到,已在掏锁匙,我知道不能在这个关头示弱,也取出一管锁匙。
这对他来说,是意外,但他立刻啧啧连声,〃文思这个人,门匙乱给人,将来这所公寓变成以时钟出租的地方,得好好说他。〃
是的,不只是我们两人有锁匙,左淑东也有,她也可以随意出入,否则在开头我不会误会她是文思的情人。
〃你对文思说话,他未必要听你,他情愿死,也要离开你。〃我嘲弄他。
滕海圻转过头来,他面色铁青,咬紧牙关,〃你并不爱他,为什么要同我争他?〃
〃你也不爱他呀,〃我冷冷地说,〃如果爱他,把录映带与照片交出来。〃
〃笑话,关你什么事?〃他狞笑,〃这些都是在他同意之下拍摄的。〃
〃当年他几岁?十六?十七?〃
〃你管不着。〃他握着拳头,〃他整个人,由我塑造成功,没有我,就没有他,我岂会放他离开我。〃
〃你这个心理变态的怪物!〃我斥骂他。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他瞪着我。
〃给文思一个机会。〃
〃谁会给我一个机会?〃他死都不放。
〃滕海圻,你如果要把这些秘密公开,你的名誉也会受损,何必连累自己?你不爱文思,也应自爱。〃
他忽然仰头大笑,笑得我毛骨悚然,额角青筋暴现,嘴角溅出唾沫星子来。我觉得怯,退后一步。
〃我的名誉?〃他苦涩地说,〃王韵娜小姐,我的名誉,早已在你一刀之下宣告完结,我早已人格扫地。〃
〃你一走了之,而我,只好与左淑东这种女人在一起,我的妻子、生意、合伙人、朋友、亲人,全都离弃我,你以为我没有付出代价?现在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怕什么?〃滕海圻说。
我静下来。他说的,都是真话。
〃我一无所有,王韵娜,我甚至害怕女人,我不能再亲近女人,我已不是男人,王韵娜,你低估了你的杀伤力,你害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你还要自我手中夺去文思?〃
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我,我呆木地瞪着他,滕海圻的真面目完全露出来,他面孔上的愤怒、怨毒、憎恨、苦涩、不甘、无奈,丝丝入扣。
我到现在才发觉原来七年前这件事中,根本没有胜利者,我与他都失败,输得倾家荡产,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
他说下去:〃我做错什么?我不过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发生一段关系而已,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觉,事后仍然做他们的标准丈夫,而我偏偏遇着你,你要与我同归于尽!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忍气吞声,乖乖地认命?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忘记这件事算数?你为什么偏要我好看?〃
他喘口气,〃你这个贱人,蛇蝎一样,谁沾上你谁倒霉,如果你不碰文思,文思到现在还是好好的。〃
他把所有的话反过来说,黑的说成白,白的说成黑,却又自以为再正确没有。是世人对他不起,不是他亏欠世人。
他疯了。
我心内闪过一丝恐惧。他早已疯了。
我颤声说:〃滕海圻,一切还不太迟,放过文思,也放过你自己,世人哪有你这样的笨人,自身跳进粪窖,希望溅起的污物能飞溅到你的敌人身上?最终污秽的是你。〃
〃我不管,我要与他同归于尽。〃他大叫。
〃他不会与你同归于尽,无论如何,我会与他在一起。〃
〃那么叫他等着在小报上看照片吧。〃滕海圻说。
〃滕海圻,不要伤害他。〃我说。
〃只要他回到我身边,我永远不会公布这项秘密。〃
〃你为什么不承认事实?他不再爱你,滕海圻,你这所作所为,跟一个妒忌的疯妇有什么分别?〃
他忽然扑上来,抓住我的咽喉,〃我恨你。我恨你!〃
我没料到他会失却神智,一时间避不开,他力大无穷,双手渐渐收紧。
我渐渐闭气,耳膜嗡嗡响,心内一片宁静,听见自己喉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我两只手乱抓乱舞,完了,这次我完了。
刚在紧急关头,忽然听见有人喝道,〃放开她,再不放,我要不客气了。〃
我喉头一松,我萎靡地倒在地上。
我想张口说话,已经不能够,只可以发出哑哑声,又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但我听到左淑东的声音。
〃你连她都不放过?这么多年,你叫一个少女活在阴影中,到今日还不放过她?〃
原来她是同情我的,我靠在墙角,原来这世上还有同情我的人。
滕海圻没有出声。
我睁开眼睛。我明白为什么滕没有声音。
左淑东手中握着一管枪,她的食指紧紧扣在机关上。
〃不,〃我伸出手,〃不——〃但是发不出句子。
我想说:一切都要付出代价,别别,千万别轻率。
我挣扎着爬起来。
只听得左淑东叫:〃坐过去,坐到远远的!〃
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
〃把锁匙扔过来!〃她继而说,〃别以为我不会开枪,别以为你才是唯一一无所有的人。〃左淑东声音中的怨恨与他不相伯仲,〃你利用我,你用我的钱,用我的身体。你给我一个幻觉,使我以为苦尽甘来……〃她说。
〃你连最低限度的尊严都不给我,你连世上我唯一爱的人都要害死——〃左淑东越说越激动,手指不知什么时候会得扣动机括。
她一个字一个字似吐钉子似的自牙齿缝之间迸出控诉,恨,全是恨,恨得筋疲力尽,恨得全身燃烧起来,化为灰烬,恨得巴不得扑向前去,抽敌人的筋,剥敌人的皮,而最可怜的是,曾经一度,敌人与敌人是相爱的。
第九章
我在地上爬动。
多亏她来救我,我扑出门口,左淑东持枪,一直往后退,等我们两人出了门口,她将门紧紧关上,立刻上锁。
我站起来。
左淑东问我:〃你怎么样?〃
我疲乏地用手护住喉部,〃我——〃
〃你怎么会跟他见面?〃她拉着我匆匆下楼。
我仍然发不出声来。
〃向他讨回证据?你别想,这只有助长他的气焰。〃左淑东悲哀地说,〃必要时,我只有杀死他!〃
我恐惧地摇头,〃不——〃
她拉我上她的车,风驰电掣地开出去。
她把车一直驶到郊外,停住。
她问我:〃你不是要到美洲去?是不是对文思仍有爱念?〃
我只得点点头。
〃等文思好起来,我助你们两远走高飞。〃
我叹口气。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仍是你表妹家?〃
我又点点头。
〃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这事交在我手中,我会摆平。〃她说得很有把握,很冷静。
我拉住她的手,眼中尽是询问。
〃我怎么查清你与滕海圻的事?出来走的人只要打听一下,不难知道。滕海圻在商场上无法立足,才会看上我的钱,与我结婚后,他一直有沦落感,他看不起我,践踏我。〃
我的眼光转向窗外。
我们这一堆人,前世不知有什么夙怨,今生今世,又撞在一起,上演这样一出曲折离奇的好戏。
〃我会同你联络,文思路为好转,就把他接回家中,你不必到医院看他。〃
我死里逃生,最后一丝勇气也烟消云散,只得点头。
左淑东把我送回家。
姬娜骇然取镜子过来我瞧。我脖子青紫色一条条,有几个指印,清晰地现在皮肤上。
〃你死不打紧,我问你父母怎么办?〃姬娜说。
我眼前发黑,像是无数蚊蝇齐齐飞舞,终于晕过去。
醒时母亲在床头哭泣。
阿张陪着姬娜,一声不响坐在沙发上。
母亲见我醒来,便停止流泪,喂我吃药。
这样子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到最后上来看我的是文思,他倒比我先痊愈,也比我更若无其事。
他说:〃我搬了家,搬在乡下。〃尽讲些无关重要的事。
我点点头。
他递给我看一张报纸,上面用显著的字标着:〃左文恩等荣获十大最有成就奖。〃
〃咦——〃我奇怪。他从来没有与我提过这件事。
他说:〃是成衣商会提的名。〃
我说:〃你彷佛不大相信这件事似的。〃
〃要是你相信去年选出来的美后是全香港最标致的适龄女性,那么你也不妨相信这个奖。〃
〃无异这是一项荣誉。〃
〃是的。〃他淡淡然。
他一直淡淡的,对一切成就都没表示诧异。
〃有没有回公司?很久没回去了吧?〃
〃店上轨道,不是要我盯着才有生意。〃
说来说去,不到正题。
终于他问:〃你原谅我?〃
〃没有什么要原谅的,〃我由衷地说,〃这是个人自由的选择,并不妨碍他人,绝不算错,既然无错,何必旁人原谅。〃
〃你的量度真了不起。〃他苦笑,〃但是这并不代表你会嫁我。我还是不要太痴心妄想。〃
叫我怎么回答?〃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我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