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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荼蘼-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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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来受的委屈今日扬眉吐气。
  母亲跟着父亲这个不算是能干的生意人,三十年来大起大落,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为这件事兴奋,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与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会不会永远爱我?〃他轻声问。
  〃我总不离开你。〃说了出口,才觉肉麻不堪。
  〃无论发生什么?〃他问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个以上前任女友要与我拼命,我也决定一一应战。〃
  我们相视而笑。
  〃澳大利有人来看我设计,我去应酬他们。〃
  〃大客户?〃我关心地问。
  〃不,我在等一组犹太商人来赏识我,这些,还都是小儿科。〃
  文思取过外套离去。
  母亲说得筋疲力尽,要喝口西洋参茶润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儿终于找到头主,但丈夫的生意却要关门。谁说老式女人容易做?还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夜我与母亲两个人相对吃晚饭。她还是老样子,一直夹菜给我,叫我吃多一点,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下来了吗,不要紧,先填饱肚子,再说,一种无可奈何的乐观,多么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纽约,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来以后,开始吃,拼死无大害,不如实际一点,甚至买一瓶覆盘子果酱,打开盖子,用塑胶匙羹舀来吃,一个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腻,现在想起来都打冷颤。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个人像只皮球,一个约会也没有,才忽然省悟,几时才到五十岁?那么长的一条路要走,拖着多余的肉,更加贱多三成,于是努力节食,但是身材已经松弛,不能够再穿两截泳衣,有碍观瞻。
  我也并不在乎,自从那次之后,一切无所谓。只要活着,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个人在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得积极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文思就是爱上我这一点不在乎,旁人以为我是一个潇洒的女人。
  那夜我看着挂钟的时针向十字移动,我套上毛衣,轻轻出门。
  母亲看见,半嗅半怪地说:〃既是未婚夫妇,什么时候不能约会?偏偏像贼似的,三更半夜冒着寒风在楼下见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声,把围巾拉紧一点。滕的车子早在等,果然准时。最时新的跑车,踩尽油门险些儿会飞上天那种。
  小时候此类车最吸引我,坐上去兴奋无比,刺激官能,现在,车子对我来说,只是有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哪一类都一样。
  人的本性也许不会变,但观点、嗜好、习惯、品味,这些,都随时日成熟,留于原地不长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会认为我仍是十九岁的王韵娜吧。
  他一见我,马上替我拉开车门。
  我一声不响地坐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们去喝一杯东西。〃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在这种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
  〃我先说。〃
  〃请。〃他摊摊手。
  〃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个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帮他。〃
  〃你开玩笑,韵娜,这件事关系一百数十万不在话下,他经营不得法,在这种时势下,帮他也无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偿债一次可以圆满解决。〃
  我沉吟,觉得他说得很有理。
  我说:〃那么你先替他救急,然后替他妥善地结束生意。〃
  〃你命令我?这是你今夜出来见我的原因?〃他怪笑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欠我们王家。〃
  〃欠什么?〃他毫不容情,〃你倒说说看。〃
  〃你并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来,只能怪学艺不精,有勇气的从头来过,没胆色的请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韵娜,我并不欠王家什么。〃
  〃道义上你应当拉他一把。〃我脸色发白。
  〃道义对我滕海圻来说,一向是奢侈品。〃
  我们俩狠狠地对视一会儿,我的眼睛欲喷出火来。
  〃好,看在我们两人的过去——。〃
  〃不用看过去,〃我打断他,〃当年你情我愿,你并没有用强。〃
  〃我可以帮他。〃
  〃说。〃
  〃不但帮,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迹,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
  我扬起一条眉毛,〃为什么?我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你不见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见我,究竟为什么?〃
  滕海圻说:〃韵娜,你学聪明了。〃
  〃别吞吞吐吐的。〃我说。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不见得是要我重归你的怀抱?〃
  〃呵呵呵呵。〃他笑。
  我冷静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离开左文思。〃
  我侧侧头,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不准我见左文思,这有什么作用?
  我冷静地说:〃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订婚。〃我伸出手给他看那只戒指。
  〃结了婚也可以分手,这是我的条件。〃他很坚决。
  〃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
  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
  〃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
  他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韵娜,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来。
  〃当然,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我们是一对,韵娜。〃
  我觉得苍凉,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
  〃你并没有爱上左文思,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并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你选择他,只不过感动于他的痴心。〃
  〃你低估了我。〃
  〃不会,韵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看,韵娜,我已给足你面子,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头想一想,我没有选择,我不能让父亲宣布破产,弄得狼狈不堪,晚节不保,他已六十岁,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他与母亲也有个存身之处。
  〃我答应你。〃我说。
  〃很好。〃滕海圻说,〃从明天起,你不能再见左文思。〃
  我说:〃派他到欧洲去三个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将去展览他的新作。〃
  我问:〃他是你一手捧起来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说得对。还有,我父亲的情形已经火烧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决。〃
  我说:〃你真是一个痛快的人。〃
  〃阁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为他要生要死呢,现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滕吁出一口气,〃韵娜,你也真狠,我险些儿为你身败名裂。〃
  〃险些儿,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没有兔费的事,亦没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他讥讽地问,〃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
  他真厉害,无论我如何掩饰,他总有办法拆穿我。
  〃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没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样。
  我们两个人都挂着笑容,作若无其事状,但这场斗争,刚刚才开始。
  〃离开文思,你不会后悔,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可以带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
  我觉得好笑,他关心我?
  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着腕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在你下车之前,我要你看一样东西。〃
  我抬起头。
  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拉开衣襟,〃看。〃
  我吸进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在梦中见过多次了,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条极长的疤痕,肉痕纠结,弯弯曲曲,凹凸不平,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内脏,再度缝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静地说:〃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韵娜,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你抚心自问,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还不足报复?〃
  我浑身发抖,用双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来开门,面孔上还带着笑,我不由分说,一手拉出刀,出尽吃奶的力气砍过去……他笑容凝结,用手推开我,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血如喷泉似涌出来……
  〃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他静静地说。
  我额角冒出汗。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
  我喃喃地说:〃你讲得对,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
  我开了车门,蹒跚回家。
  但……
  但他答应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岁,我相信他。我将一切都交出来,什么都没剩下。
  依今日的标准来说,我太不够潇洒,太放不开,太幼稚。
  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 
 


  
 
 
  
 

第六章 
 
  我的双腿打颤,勉强挣扎回屋,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一饮而尽。
  母亲还没有睡,在这种情况下,谁睡得着。
  〃你怎么了?〃母亲问,〃出去一趟回来,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说明白:〃妈妈,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换来一大阵沉默,她彷佛已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
  我进一步解释,〃他只有一个姐姐。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
  母亲一听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
  〃太巧了。〃我说。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过,故作轻松,〃我还年轻,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母亲,不必为我烦恼。现在流行这样,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反正终究一日,我会嫁得出去。〃
  母亲的目光呆滞而空虚。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兰地,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交换条件不算坏,如果手上没有左文思这张皇牌,父亲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亲自到各报馆去取销广告,订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见到父亲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课。
  我过去问:〃有好消息?〃
  母亲说:〃今日祝太太忽然来港一次,你记得那个祝太太?〃
  我点点头,那个自称纯洁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亲白我一眼,〃雪中送炭来了,韵娜,下次见到她,我不准你无理。〃
  〃怎么,她打算帮我们?〃我明知故问。
  〃不但替我们解决燃眉之急,还愿意替我们把厂顶下来。〃
  〃那太好了。〃我对滕的安排甚为满意。
  〃我想你父亲也该退休了,打滚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父亲不出声,显然同母亲已经商量过。
  〃工人明日就可获发薪,〃母亲吁出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圆满解决,谢天谢地,叫咱们遇见贵人。〃
  他们老夫妻紧紧握着双手。
  滕海圻这么有办法,看来我想不遵守诺言也不行了。
  他会把文思调走,以便我们分手毫无痕迹。
  文思知道他要到欧洲去展出,兴奋莫名。
  他坚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绝:〃你去办公,我跟在身后多么麻烦,你又不会有空陪我,晚上回来,也早已筋疲力尽,改次吧。〃
  对我的冷淡他当然是失望的,但我说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问他。
  〃要两三个月。〃他有无限依依。
  我点点头。足够足够,遥远的爱是没有爱,来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准,他认为一时的冲动只要冷却下来便会蒸发。
  〃替我带些漂亮的衣服回来。〃
  〃一定。〃他想起来,〃你看到报上我们的告示没有?〃
  〃我刚要同你说,父亲又改变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颇难猜测,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个单纯的人,他立刻释疑,〃我也无所谓,恭敬不如从命。〃
  我心酸,眼眶润湿,紧紧地拥抱他。
  〃这次我也不勉强你同我去,你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种归属感。若没有滕海圻插手,我们可以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开花结果。
  〃这一段时间内,我会天天都同你通音讯。〃他最后说。
  他走得颇为匆忙。
  滕同我通过话:〃我已遵守我的诺言,现在看你的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舅子,我看得出来。
  既然我已出卖了左文思。其余的不必再追究。但滕海圻这条鳄鱼,怎么会对自己以外的人发生兴趣?
  我始终念念不忘。我愁而不过,去找姬娜,与她吃茶。
  即使是至亲,我也没有透露太多。
  〃吹了?〃姬娜睁大眼睛。
  我苦笑,〃这次有赚,你看我这身华服。〃
  〃为了什么?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左文思不是听信谗言的人,他是个精明的艺术家,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对他有信心。〃
  我握着咖啡杯子,〃待父亲安顿下来,我想我还是要回美国去。〃
  姬娜发牢骚,〃怪不得那么多女人要嫁外国人,一了百了,不知多好,避开小人,有那么远就那么远。〃
  我唏嘘:〃其实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否则如何知道那么多秘密。〃
  〃什么秘密?〃姬娜说,〃现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转给人看,就差没公开表演床上三十六式。人家一点点小事就炸起来当千古秘闻,他自己男盗女娼不算一回事。〃
  我笑:〃口气似道德重整会会长。〃
  咖啡座有玻璃天顶,阳光非常好,坐在那里,特别有浮生若梦的感觉。
  我轻轻地说:〃拿刀杀人,似乎也不算小事。〃
  姬娜一震。
  〃你爱我,当然原谅我。我自己倒一直耿耿于怀。〃
  〃一时冲动而已。〃姬娜带盲目母性地维护我。
  〃几乎什么事都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做成。〃我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
  〃他也理亏,是以他没有起诉你。〃
  〃是,否则我可能被判入狱。〃我哭笑,〃身败名裂,一生人就完结。〃
  〃——教养院,别忘记你并不足龄。〃
  我默然。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恨。恨意似为一股可惧的力量,急于摧毁他,连带也摧毁自己。
  女人都是这样,来不及地杀伤自己,一个个都具淫妇本性,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怎么会这样悲哀?
  时代再进步,进入太空也不管用,女人还是女人。
  现在都改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学到这一课,不牢牢警惕自己怎么行。
  我同姬娜说:〃一连七年,我时常做梦,看到一个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或是向我倒下来,脸紧贴我的脸。〃
  〃你的生活也很痛苦。〃
  〃根本是,〃我苦笑,〃在梦中,我甚至闻得到血腥味,这些年来,我不敢碰刀子,尽吃三文治及即食面。〃我用手托住头,〃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姬娜如同身受,非常同情我。
  〃我运气不太好,是不是?〃我轻轻地问。
  姬娜忽然哭了,伏在咖啡桌上抽噎。
  〃喂,你哭什么,别神经。〃我推她。
  〃做女人真辛苦,我真受不住。〃
  〃但你是幸运女性,女人不论才气,只论运气,幸运者永远有男人为你出生入死,衣食不忧,你便是其中之一。〃
  〃你担保?〃姬娜边擦眼泪边问。
  我端详她那美丽端正的面孔。〃我担保,不用铁算盘也知道她有福气。〃
  她破涕为笑:〃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后再来找你。〃
  〃男人跟女人都这么多,谁会等谁回头?〃我问道。
  〃你别用历尽沧桑的语气好不好?〃姬娜说。
  我们结账。
  文思在傍晚打长途电话来,我总推说自己不在。
  父母亲为结束厂里事务忙得不亦乐乎,暂时无暇关注我的感情生活。他们决定要搬到一个更小的单位去,因要进一步节省,这又是我离开家庭的时间了。
  父亲既悲又喜,喜的是不用与债主公堂相见,悲的是毕生的努力付之流水。
  他们在新居安顿好以后,我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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