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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包,尽头一段五十米左右的平滑雪道,然后是个跳跃的高台,高台再往下又是段很陡很直的加速雪道,大约是一百五十米的模样,雪道到尽头变得平缓,是两个在雪地上挖出的大约十五米长,四米宽的水池,水池两旁密密地围了几圈人。水池过去,雪地上铺了条两寸宽的红塑料条,再过去是个圆形的大空地,也围了几圈人,是终点的模样。两个巨大的喇叭放着LimpBizkit的饶舌音乐,剧烈急促的音乐,鼓舞观众的兴致。
下午四点多钟,阳光还是很明亮,但是照在身上没什么暖意,手套里进了些雪,融化了,冰凉彻骨。我脱下手套,把它们翻转过来,拧了拧,挂在滑雪服上。我转头看了看边上的文佳,她的脸冻得有些红,脚上的雪板打着节拍。我不记得她喜欢这样的音乐。
“喜欢这音乐?”我问。
“挺好啊。”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在雪地上跺着脚,“为什么还没有人下来?”
“快了。”人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会改变。
音乐忽然停了,喇叭里是个明显喝多了两瓶啤酒的声音,“好,各位各位,现在我们的比赛开始了,大家一起叫三声Yeah,Yeah,Yeah。”观众都跟着叫了三声,那声音又说,“再叫三声。”观众又跟着叫了三声,那声音很兴奋地大叫,“大家再来三声!”所有的人又大吼了三声。我们像是在个摇滚乐的音乐会里。
“各位,准备好,他们来——了!”声音在喇叭里大叫了声,音乐又从喇叭里泄了出来,更急促的鼓点,更大的噪音。
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地从雪道上滑了下来,在满是雪包的一段,他们的膝盖一伸一缩,左右拧动,转眼间过了雪包段,上了跳跃台,已经分出了前后,他们在台上腾身飞起,在空中各自做了几个劈腿之类的动作,落在了下面的雪道上,后面的人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又稳住。雪道很陡,他们都很快地加速,一转眼间,他们已经到了雪道的水池前。第一个冲进水池的人速度很快,雪板在水面上带着他往前,劈开一道水,但是雪板太向前压了些,滑过了三分之二的水面,他的上身向前一倾,猛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平扑到了水面上,水花飞溅,沉到了水里。观众惋惜地一起“噫”了一声。水池不深,只到他的半身,他站在水里,很恼火地拍了下水。后面的人紧跟着他也滑进了水池,他的速度慢了些,不到水池的一半,他已经手舞足蹈,一面挣扎,一面沉进了水里。观众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和文佳看着他们湿淋淋地从冰水池里爬了出来,也是忍不住笑。边上跑过两个工作人员,给他们各自围上了条大毛衣,把他们领到我们边上的一个大帐篷里去换衣服。一阵风吹过来,所有的人,冷或不冷,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平台上又接连下来几组人,到了水池前却也都是一一落水,有一个人几乎到了水池的另一端,却也是挣扎着沉到了水里。天更冷了些,阳光带些透明地反射在雪地上,有冰雪的寒意。沉到水里的人越多,观众的兴致越高。每个人沉到水里,总引起阵笑声。
“真是好玩。”又一个人沉到水底,我们都笑,文佳转头对我说。
“水里应该点上火,水火交加。”我说。
“水底再养几条鳄鱼。”
“再装个绞肉机。”
文佳忍不住笑,搡了我一把,“你可真有点虐待狂。”
“我们不都是吗?”我耸耸肩。
山顶又下来两个人,右手的很快就领了先,过雪包时,他的上半身几乎全然不动,只是双膝极灵活地伸缩,飞快地上了高台,简单利落的一个水平劈腿,像是片树叶轻轻落在台下的加速坡上,他把肩膀一缩,腰一弓,身体成个线状,流星般到了水池前,身体收直,稍向后倾,雪板在水面上平平擦过,水花向两边飞溅开去,他已经到了水池的另一端,膝盖一缩,两根雪杖点了点池岸,身体一提,上了雪地,周围人群一声暴响,都鼓起掌来,杂着无数口哨和欢呼。他在雪地上滑出十几米,一个平刹,一片的雪在雪地上溅开,划了个弧。他脱下帽子,拿在头顶向人群晃了晃,人群又是一声暴响地鼓起掌。
“哇!”我们和周围人一起鼓掌。
那人拿着帽子,向四面都稍稍点了点头。阳光反射在他的太阳眼镜上,一闪一闪的白光。
“那是丹。”文佳忽然说。
“真是他。”
“这男孩真是好帅。”她举起手臂,猛挥了挥,叫了声:“丹!”
丹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四面看了一圈,却没看到我们。我们站的地方离他不远,但是周围人太多。文佳举起她手里的雪杖晃了晃,又喊了声丹。这一次他看到了我们,他脸上露出个微笑,向我们点了点头,又向四面的人群晃了晃帽子,人群又是一阵掌声。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向我们滑了过来。
他对我点了点头,对文佳说:“没想到会在这看到你。”站我边上的两个女孩猛往我身边挤,我转头看了她们一眼,她们看着丹脸上那种热切的模样,几乎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在后街男孩的音乐会里。
“滑得真好。”文佳说。
“谢谢。不难,这个。”
“什么才难呢?”
“那个。”他指了指我们身后。后面是个雪山山是一层层的悬崖,层次之间都有条似乎是天然的裂口。
“那能滑吗?”
“有时候能。雪太多的话,像前两天,会雪崩。”
“雪场不是经常检查雪况?”
他举起雪杖向四周划了一圈,“到处都是雪,他们来不及清除,有时候。”
“太危险了。”
“还好。”他笑了笑。
文佳转头看了看我,“是很多男人都这样,还是我遇到的都这样?”
“你遇到的。”我说。
“你会从那山上滑下来吗?”
我看了看悬崖的山,“哪天我想自杀了。”
“不对,去滑那座山,是你想活着,而且想活得很强烈,越强烈越好。”
丹笑了笑,蓝色的眼睛闪着光,看着文佳,“你说得很对。你也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她挽了挽头发,软软地笑了笑,“我认识这样的人。”她转头看了看我。
“我不是。我是个沙发土豆。”我说。
她笑了起来,又转头看着丹,他正要说话,终点场地里有个人大声叫他,他回头看了看,“我得过去了。”他看着文佳,“晚上十点左右我们有个派对在Pickle酒吧,想一起过去吗?”
“噢,我不知道。”文佳忽然有些不安。
“十点。”他又看了文佳一眼,向我点了下头,转身滑了回去。
我看了看文佳。她扫了我一眼,“我不会去的。”
“不关我事。”我说。
我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喂?”
“平山,是我,沃特,文佳在你边上吗?”
“在。”我把手机交给文佳。她接了过去,听了会儿,说:“OK。”关上机,交回给我。
“他不能回来和我们吃饭。”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她忽然笑了笑,“不过我没带钱包。你知道我不喜欢带东西在身上。你得请我吃饭了。”
“吃饭容易。”我也笑了笑。
我给姚明成打了个电话,他们却正滑得带劲,最后一天的滑雪,他们打算在雪场的咖啡厅里吃晚饭,接着滑夜场。我和他们约了九点钟到雪场门口来把他们接上回旅馆。
到了停车场,我们把雪板雪杖雪靴一套的东西全扔进了我的车。
“想去哪?”我问。
“无所谓。”
“我也无所谓。”
“那就沿路开,看哪一家我们想进去了,我们就进去。”
这很容易,因为基林顿的大街只有一条,所有的旅馆,酒吧,餐馆都在那一条街上。街上车很多,大家都刚滑完了雪,车轮碾着满地被车尾气融化的雪泥在路上开。有些车上还挂着圣诞节的松枝圈,绑着红色的绸带。两旁的餐馆却多已贴出了新年的标志。天已经黑了,到处是一片灯光。
我们都不说话,沿着路开,我打开收音机,调到了个音乐台上,放的是首U2的老歌。Bono略带沙哑的高音在唱。
Last time we met was a low…lit room
上次我们见面是个昏暗的房间
We were as close together as abride and groom
我们靠近得就像是新郎和新娘
他接着唱他的歌,我开着我的车。路两旁的餐馆都停了不少车,很拥挤的模样,我们继续往下开。收音机里吉他的碎音越来越细密,渐高渐密。
In my dreams I was drowning my sorrows
我在梦里,要淹死我的悲哀
But my Sorrows,they learned to swim
但是我的悲哀,他们学会了游泳
我伸手拧小了音量,前面路口的转角是个小餐馆,似乎没停着什么车,外表看上去也还不错。
“我们就去这家吧。”文佳说。
我点点头,打了打方向盘,转进了路口,里面是个小停车场,我转了一圈,找了个位子,把车倒了进去,Bono的声音在收音机里继续。
In the garden I was playing the tart
花园里我演着癞蛤蟆的角色
I kissed your lips and broke your heart
我亲了你的嘴唇,伤了你的心
You…you were acting like it was the end of the world
你……你的样子就像那是世界的尽头
我不知道失去一个人是谁更觉得是世界终结了。如果是女孩,为什么歌里听着是Bono更伤心?
伸手关上了收音机,熄了火,“走吧。”
餐馆的外面没什么车,里面却已经坐满了人,大约是得等上半小时才能有张桌子的模样,我们懒得再出去找个别的餐馆,外面天太冷。我在登记本上签了个名,向带位的女侍应拿了个传呼机,位置到了她会给我个传呼。我们在餐馆的酒吧间里坐下,我要了一大杯淡麦啤酒,文佳要了杯伏特加兑汤力水。
酒吧很不错,清一色原木的装饰,四壁挂满了画和名人签字的相片,灯光很暗,壁炉里烧了几大块原松木坨,偶尔噼啪地响,晃着黄色的火。房间里很暖,我们都脱下大衣挂在了墙边的衣钩上,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了,喝酒,听音乐。
“这地方挺好的。”我们坐了有一阵,喝了大半杯酒,她说。
“酒不错。”
“要人等的餐馆的酒吧都不错,好像。”
“这样等的人都喝了两杯酒,喝了两杯酒以后的人都会变得很宽宏大量,等到菜上来了,就算是不好,根本就不值得等这么久,也不会计较了,而且说不定还觉得挺不错。”
“难怪婚礼上面都得不停地灌新郎新娘酒,是一个道理了。”她晃着杯里的酒,“不过第二天酒醒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
她笑着瞟了我一眼。火光跳跃着印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装着没醒就是了啦。”
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有些醉。滑了一天的雪,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的酒精很快地起作用。我喝完杯里的酒,座位还没等到,我又要了一大杯。我想我也有些醉了。
“你可不要喝多了。你要开车的。”文佳手枕在吧台边,看着我。
“我不会醉。”
“醉了怎么办?”
“醉了就摇摇晃晃地开回去。”我说。
她笑了一声,又要了杯日出龙舌兰酒。我们在酒吧里喝了大概有四十五分钟的模样,等到了我们的座位。带位女侍应带我们到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墨西哥人模样的跑堂上来端上了水。我们看了看菜单,各要了份纽约牛排。我看了看手表,将近八点钟,旁边几张桌子的人用完了餐,起身走了,桌子却空着。
“这时候进来就不用等了。”文佳说。
“都看时机。”我说。就像是对个喜欢自由的女人说自己喜欢没有牵挂的生活,而对个到了岁数着急结婚的人说自己很想安定一样,什么都看时机。
牛排刚端上来,我们正拿起叉子来,带位的侍应又带了个人进来。
“嗨,珍妮,在这又看见你。”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说。
我抬头看,是丹。
“怎么又在这见到你?”文佳看上去很意外的快乐,但是有些紧张。
“这里我常来。是附近很好的一家餐馆。”
“我们是运气好了,随便选的这家。”
丹向我点了点头,“你好。”
“你好。”
“和我们一起吃饭?”文佳仰着头看他。
“好。”他伸手拉过椅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光滑。
侍应过来,他也要了份牛排。
“你滑雪滑很久了吗?”文佳一只手肘放在桌上,托着半边脸,看丹。她的头发垂到桌面上,轻轻地摇晃。她看上去很可爱。
“六岁开始。”
“你滑过那座满是悬崖的山?”
“滑过十几次。”
“真危险。”
他笑了声,“我知道我不会出事。”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陈述件明显的事实。
他看着文佳,似乎在判断文佳对他是怎么想的。我想他知道文佳喜欢他,我想他一定以为几乎所有的女人看到他都会喜欢他,愿意和他上床,就算不爱他。他是那种知道自己很有吸引力的人。
他的牛排上来,我们一齐用餐。文佳又要了杯伏特加兑橙汁的“海滩性爱”,她已经很有些醉。她看着丹。
“从悬崖上滑着雪跳下来是什么感觉?”她问。
“感觉活着。”
“还有呢?”
“像是自杀。”他看着文佳。他们像是不知道自己在重复白天的对话。
“你喜欢自杀的感觉?”
“喜欢从死亡里逃脱出来的感觉。”
“那像是什么?”
“像是做了件不该做的事,但是很刺激,很兴奋。”
“不该做吗?”
“很多人都说不该做,不过他们没做过,他们也没机会做。”
“我能试吗?”
“当然。谁都能试。”他们对视着。我把手里的空酒杯在桌上转了一圈。
我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从兜里掏出它。
“喂?”
“平山,是我,肖河生!”他喘着气。
“怎么了?”我看了看表,不到在门口见面的时间。
“你快来。明成出事了!”
“什么?”
“我们刚才从夜场雪坡上滑下来,我先到了坡底,等了他半天没见他下来,找了他半天,后来滑雪救护队的人从山坡上救了他下来,说是摔断了大腿,现在送医院急救去了。我现在在医院,人在急救室里,他们要看他的医疗保险卡,我们东西都在你的车里,你快来!快来!”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好,我就过去。”我要了医院的地址,站起身,“我得赶紧去医院。我的朋友出事了。”
“有危险吗?”文佳问,她的两眼迷离。
“没什么,应该,我得过去把他的医疗卡带过去。”
“那谁送我回去?”
“我有辆车。我送你。”丹说。
“那好。我得马上过去了。”我把大衣穿好,往门口走,匆忙间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并排坐在桌前,靠得很近,丹正侧着脸看着文佳。文佳手托着脸,也在看着他。
推开门出去前我犹豫了一下,我想这么做我是不是犯了个错。但是我的胸腔里忽然间堵了股气。我长吸了口气,推开了门,出了餐馆。
外面又在下雪,到处都是雪白的一片。那是个很美丽的夜晚。
第十四章
我从车里找出姚明成的钱包,走进医院。医院的急救室里空荡得很,大概没有人愿意在新年夜的前一天做些奇怪出轨的事被送到医院里来。奇怪出轨的事该留到新年的那一夜进行。
肖河生坐在走廊外面的长凳上,抱着头。走廊里静寂无声。
“河生。”我走到他面前。
“平山。”他抬起头来,他看上去疲惫得很。
“怎么样了他?”
“还好。他们说是骨裂,得给他上钉。现在还在里头,应该没什么危险。”
“说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是没什么,不过他得躺床上几个礼拜时间。”
“那就好。”
“还好。”
我到了房间里找到护士,把姚明成的医疗保险卡给了她,又出来,和肖河生一起坐到了长凳上。走廊里灯光苍白,上下全是白色的漆,温度调得很暖和,但是让人觉得冷飕飕的。我们在外面等着,谁都不想说话。四周很安静。我什么都不想去想。我不想去想正在手术室里的姚明成,我也不想去想在或是不在餐馆里的文佳。
我的手机在那么一片安静里忽然响了。
“喂。”我说。
“平山,是我,沃特,文佳在吗?”
“文佳不在我边上。我在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