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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机在那么一片安静里忽然响了。
“喂。”我说。
“平山,是我,沃特,文佳在吗?”
“文佳不在我边上。我在医院里。”
“什么?”
“我的一个朋友摔断了腿。”
“是吗,没事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在医院里,上钉,应该没什么事。”
“那还好。确定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我踢了踢地板,“文佳在Grist Mill。”
“她不回旅馆一个人在那做什么?”
“她和丹在一起。”
“丹?”
我沉默了一下,想了想,“你去接她吧。她应该还在餐馆里。”我说,“我刚才很匆忙赶过来。”
他感觉到什么,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她没什么事吧?”
“她有点醉了。”我说。
他又犹豫了一下,“那好。谢谢。”
我按了按通话中止钮,向后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两条腿长长伸了出去。医院里的一切都刷成了白色,头顶的灯洒下的也是冷冷的白光。走廊的地板上了层蜡,反射着灯光。肖河生动了下,身上的滑雪服窸窣响。墙壁上挂了个钟,指针一跳一跳地转,哒哒哒哒地轻响。
“河生,你恨过人吗?”
“应该没有。”
“那个维维安,还有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没恨过她们?”
一会儿的沉默,“没有。”
“什么感觉呢?”
“不知道,但是不是恨。”
“那怎么办?”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
“有没想过伤害她们,让她们过得极痛苦?”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没有。”
“让她们的生活变作一团糟,完全一团糟?”
他看着我,不说话。
“即使你比她更苦,你也要让她苦,极苦。”
“为什么?对你有什么好?”他看上去有些受惊吓的模样。
“没什么好。就像是你有个极美丽的玻璃瓶子,从你手里失去了,你宁可看着它碎成几万片,你也不愿意它落在别人的手里。宁可它碎了,自己也惋惜,但是还是宁可它碎了。”
“我不希望它碎了,我会尽力去拿回来。”
“有些东西你失去就再拿不回来了。”
“我知道它好好地在那儿,有一天说不定我能拿回来的。”
“但是那个人很喜欢瓶子,瓶子也喜欢在那么个很漂亮的房间里安安稳稳地待着,无论你怎么努力,你也拿不回来。”
“就算是。”他说,“我也不愿意让它碎了。”他看着对面的墙,“我喜欢过,就希望它永远都是那么漂亮。”
“你是个好人。”
我两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天花板的一片的白。
“你知道,有个办法你也许可以拿回来那个瓶子。”我说。
“什么?”他转头看我。
“你可以让瓶子先碎了,然后你去把原来主人扔掉的所有碎片都收集起来,再把它一片一片地复原成原来的样子。”我慢慢地说。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人不是瓶子,人碎了,再回不来了。”
墙角空调的进气口开始嗡嗡作响,我头靠在墙壁上想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我呼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得出去一下,你在这等明成出来?”
“我等他。”他点点头。
我推开院门,转回头看了眼,肖河生还是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他看上去显得很寂寞。他是个好人,而且他替别人着想得太多,替别人着想得太多的人总是吃亏,经常寂寞些。
“平山。”我正要出门,肖河生在我身后喊了声。
“什么?”我回头。
他看着我笑了笑,“你是好人,你知道。”
我拉着门的边,低着头,也苦笑了笑,说:“这难道不令人悲伤?”
我进了车门,拉上,点上火,坐在座位上愣了会儿,然后放下手闸,开上了路,慢慢开了会儿,我猛然踩了脚油门,油门轰然一声巨响,我的车在黑夜的雪路上向前飞奔了出去。我并没去想我去哪儿,但是等我踩着刹车,车打着滑,猛转进Grist Hill餐馆的停车场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要来,必须来的地方。
我推开车门,跳下车,往餐馆狂奔了过去,路上满是新下的雪融化的泥,在台阶上我的鞋打了个滑,左膝猛撞到了门框上,但是丝毫不觉得痛。我一把拉开门,冲进了餐馆。
沃特正站在门厅里问带位员:“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她摇了摇头,然后他们听到我冲进来的声音,一齐转过头来看我。
“她不在?”我喘了口气。
“她不在。”他看着我。
“他们一齐走的?”
“刚一齐走的。”
我们对视着,然后他忽然间像是明白了许多东西,他一把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冲出了门。
我跟在他后面冲出了门。到了停车场,他已经进了车,车轮在雪地上巨响地摩擦着,车倒了出来,一拧身,丝毫不停地冲上了公路,公路两边的车都急刹车,喇叭一阵猛响。
我也急忙钻进车,远远地看着他车的尾灯跟上了公路。公路上全是雪泥,没什么路灯,漆黑的一片,两道车灯里,飘着些细细的雪。他的车像是疯了一样在路上飞奔,偶尔车在个小障碍上过去,跳了下,几乎失去平衡,又稳住。我紧紧跟在后面,心想我们都是疯了,只要稍一打滑,我们的车都要飞出公路另一面的悬崖。
开了几分钟,他的车刹车灯亮了起来,猛然减速上了边上的一条小路,再一转,停在了个亮着灯的旅馆前面。车门打开,他从车里跳了出来,车门没关,奔进了旅馆。我的车跟着停下。这个旅馆我认得,这是文佳和沃特住的旅馆。
我紧抓着方向盘骂了一声,他还以为丹真的会把文佳送回旅馆里来。
旅馆的门一下弹了开来,沃特跟着也像是从里面弹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旅馆门前的灯光下,猛喘着气,涨红着脸,在冷空气里呼出一条条的白雾。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跳下台阶,进了还开着门,点着火的车里。他的车从我边上一下掠了过去,我的车一阵摇晃。
我猛打方向盘,转了一圈,跟着他上了公路,他开得更加快,车的刹车灯在黑夜里盘旋的山路上一闪一灭,像是人忽起忽灭的心情。
我们在公路上飙车般开了十分钟左右,转过个山角,他的车忽然不见了。我踩了脚刹车,慢了下来,左右地看,路的右手都是度假屋,很亮的灯光,有些屋子上挂满了灯泡。
我慢慢沿着路开,找沃特的车,开了一阵,屋子没了,路边又全是山和一片的黑暗。我想这不对,沃特一定是在这后面的一排房子里的一个。我打了打方向盘,又开了回去。开了几十米,我看到一栋二层的屋子院子前的一丛灌木后面,有点淡淡的雾气在升起,我拐了进去。
灌木后面是沃特的凌志车,门大开着,灯亮着,车前盖上的雪被发动机的热融化了,一丝丝的白雾升了起来。我下了车,走到了房子前。房子的大门半开着,大门上的灯把门前的台阶照得很亮,里面的门道却是一片的漆黑。
我走到门前,伸手把半掩的门推开。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我走进门道,房子里毫无声息,静得只有我的呼吸。
我的眼睛被房子外面的灯光晃了,在漆黑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到。我闭了闭眼,睁开来,正在客厅的转角,右手是个楼梯。我往客厅里走了走,鞋子踩在木地板上,湿湿地轻响。
二楼上忽然间咣哨咣哨地一阵巨响,像是一堆沉重的东西被推翻在地板上,我收住脚,然后一下短暂的沉寂,又是一阵巨响,一声痛苦的叫,男人的声音。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你!出去!”隔了层楼板,空荡的房间里有些变调,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我冲上楼梯,跑到一半,楼梯口现出一个人,从下往上看,只是一团的黑影,从楼梯上急跑了下来,到了我面前,我一把把他抓住,他猛哼了一声,一个踉跄,转过脸来,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两寸,那是沃特。他的脸扭曲着,眼睛瞪着我,带些疯狂的冰蓝色。
我松开手,他一下冲下了楼,似乎根本没有理解刚才有个人抓住了他。他一下冲出了门,然后门外一声轮胎的响。
我看了看楼梯的顶,呼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往上。屋里很黑。楼梯的尽头是个转角,我转了过去,走廊里亮着灯,边上有个门开着,屋子里也亮着灯。
文佳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上裹着个大毛毯,下面明显是赤裸的身体。她的大腿从毛毯下露了出 来,灯光下很苍白的颜色。屋子里满地扔了衣服,有她的也有丹的。房间的窗户开着,冰冷的风吹着窗帘一下一下地卷动,雪花飘了进来。
窗户外面又是一声痛苦的叫,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一楼下面的雪地上,一个赤裸的男人躺在雪上,弯曲着身子,右手紧握着右脚踝,他的脸痛苦地扭曲。他看上去像是个揉成团的白色垃圾袋。
丹抬起头,看见我,“帮帮我。”他呻吟了一声。
我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拉下开着的窗门,按上了窗栓。
文佳还是蜷缩在角落里。
“不是个英雄,他。”我说,“也不聪明,逃跑的路也没选好。”
我从地板上一件一件捡起文佳的衣服,抱在手里,走到文佳面前,半跪下,伸手出去拂了拂几缕挂在她脸前的头发。
“穿上衣服,我送你回旅馆。”我说。
她点点头,仰起头看了看我。她满脸都是泪水,她在无声地抽泣。我伸出手擦掉她脸颊上的眼泪。
“没关系。”我轻声说,“没关系。不需要解释,不需要。”
她拿过衣服,站起身,背对着我,一件一件地穿,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抽动。
我们进了车,雪越下越大,雨刷的速度开在最大,但是雪还是一层层地积在前窗的玻璃上,除霜的热气打在玻璃上,慢慢融化着积累的雪。车里的热气开得很足,从排气口里咝咝地向车厢里排。
我们一直开到文佳住的旅馆,我把车停在门前,她打开车门下车。
“我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说。
她点点头,关上门,我看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推开门,进了旅馆。我靠在座椅的后背上,闭上眼。忽然间我觉得很累。
我也不是什么英雄,我知道。
我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肖河生打了个电话,他还在医院里,姚明成还没出来。我关上手机,坐在椅子上看着雪花一片片地落在窗户玻璃上,一片片地融化。
旅馆的门又开了,文佳走了出来,她站在台阶上,呆立了会儿,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的脸在灯光下很苍白。我坐在车里看她。
她走到我的车前,拉开车门,“他不在房间里。他把他的东西都收拾了,旅馆说他回纽约了。”
我看着车上的仪表盘,绿色的磷光照着方向盘上的手惨绿的颜色,“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一会儿。“明天再说。”
“那你先回去休息。”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想了想,“我得去医院,明成还在急救室里,你和我一齐过去吧。”
她点点头,上了车。她的头发上全是雪。
肖河生还是一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灯光还是一样的安静冰凉,这里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在一个急诊室里,就算是生命和死亡,都不过是每天例常的事。
肖河生看见我们,点了点头,没问什么。我们都在长椅上坐下,谁都不说话。
又过了半个小时模样,姚明成坐在个轮椅上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他的一条腿上厚厚地上了石膏,直伸着。
“跳伞没摔死我,这一个中级的雪道差点就要了我的命,说出去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以为我的技术多臭。”他看到文佳,愣了愣。
“医生怎么说?”
“得躺床上两周。”
“疼吗?”
“上着麻药,没感觉。”
“我们先回旅馆。休息一下,都累了,你更不用说。”我说。
我们都进了我的车,姚明成把大腿抱着,我们帮忙抬着,把他放进了车的后座。他只能侧坐着,后座上占去了四分之三的位置,肖河生也挤进后座,勉强坐着。我和文佳进了前座的位置,在大雪里开回了旅馆。
我们回到旅馆,文佳先到我的房间去,姚明成和肖河生都不想回房间去,我们坐在旅馆用早餐的房间里,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啤酒。很晚了,街道外面没人在走动,雪还在下,窗户边上几枝松树上盖满雪,压得弯了,风吹着树枝一颤一颤地碰着窗玻璃。我们喝着科洛娜,找不着柠檬片,酒的味道有些淡,不过多喝了几瓶就不觉得。多喝了几瓶后无论什么都显得好了很多。
“文佳老公呢?”姚明成问。
“回纽约了。”
“怎么忽然回去了?”
“不知道,谁他妈的知道。”我说。
窗户没关紧,风从缝里漏进来,一丝丝的哨声,我站起身去关窗,怎么也关不紧,窗条松了,后来我干脆把窗户整个打开,风带着雪花一下卷了进来。冷的风吹在脸上我觉得舒服些。
“老板看到可能不高兴。”肖河生说。
“管他妈的老板。”我回到椅子上坐下。
我们又喝了瓶啤酒。
“明天我去不了纽约了。”姚明成说。
“坐火车回华盛顿。”
“你呢?”
“我得送文佳回纽约。”
过了会儿姚明成说:“这次滑雪还不错。”
“对,雪不错。”
“几天时间就像是一天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过去了。”
“除了你这儿断了条腿。”
“还有你房间里睡着你的旧情人。”
“他妈的旧情人。”
姚明成看了我一眼,“你看上去不太妙。”
“不妙得很。”
“来,再来瓶啤酒,啤酒包治百病。”
“一点屁用没有。”
“来,喝了再说。”姚明成递过酒瓶,我拿过来打开,喝上。
“好些了?”
“我说了,一点屁用没有。”
“来,再喝口。”
我喝了一大口,把瓶子放在桌上,酒在瓶子里晃荡,泡沫浮起,看上去有些浑。
“怎么样?”
“还好。”
“大口喝,啤酒就得大口喝。喝得慢了,越喝越伤心。”
“有点头晕。”
“那是,已经下去四瓶啤酒,也该有些发晕。”
“有些醉了。”
“有些。”
“灌醉我有什么用,没财也没色可劫。”
“没办法,没什么可劫也得劫,地藏王菩萨说,我不劫朋友,谁劫朋友?”
我站起身,“差不多了。”
“别走,再坐会儿。”
我看看他,“好吧。”我扶着桌子坐下。
我们都不说话,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刮进来,雪花落在地板上,转眼化作水迹。壁炉里火苗忽起忽落,弄得房间里一明一暗,照得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是融化的柏油,扭曲流动。
我们不说话又喝了会儿酒,我提起酒瓶,喝光剩下的一点。
“平山,你气色不对。”肖河生说。
“酒喝多了。”
“还好吧?”
“还好。”
过了会儿姚明成说:“这周过得不错。”
“对,”我说,“事情很多。”
“可不。不像度假,比工作还累。”
“工作哪有这么费神。”
“感觉如何?”
“还是不太好。”
“来,再来一瓶。河生。”姚明成说,“再给他一瓶。”
肖河生站起来又拿过来一瓶。
“喝,大口喝,嘿,别呛着。”他们看着我喝,“怎么样?”
“不好。”
“再喝,再喝。”
我把一瓶啤酒整个喝了,啤酒的味道像是橡皮。
“好些了?”
“没用。”
“再来一瓶。别像刚才喝那么快。”
“没用。我喝多了,我得撒泡尿去。”
“撒吧撒吧。”
我喝多了,喝得太多了些,很久没喝过那么多的酒。我有些摇晃,靠在扶手上定了定神,转身上了楼梯,回到房间里。房间里很热,我把温度稍微调低了些。我是真喝多了,头晕得很。灯亮着,文佳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根燃着的烟。
“没睡?”我说。
“没睡。”
“想睡了吧现在?”
“想睡了。”
“没冲个澡?”
“没有。”
“你先冲个澡?”我说。
“好。”
文佳进了浴室我才想起来我得撒尿。我拉开落地窗的门,走到阳台上,雪还在下,阳台上铺了一尺多的雪。到处都是雪,我站在阳台上,往下面的雪地上撒了泡很长的尿。一道热气腾腾的水龙,浇到雪地上融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