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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连我母亲都很感奇怪。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人在顺境时,绝对会“疯”的,那该是父亲的非正常状态。总之,一切机关全打通了,我父亲顺了。我估计,那几张美钞就是在这段时间送出去的,这时候送就对了,我父亲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感情。
而感情这东西,嘿,谁又能说得清呢?
四
我们一家重新变回穷人,是在父亲入狱的那年秋天,那时我们已从机关大院里搬出来,那是我们住了多年的一户独立小宅院,此外我们还有几处私产:两套商品房,一幢行将封顶的郊区别墅……这些,大概都是房地产商以“明卖暗送”的价格相赠的;我母亲后来虽拿出房契合同,又搬出她已过世的台湾舅舅,以证明财产的合法来源,但房子还是被没收了。
另外还有几张存折,也早于房产之前被冻结了,具体数目我也不是很清楚。
有些事大概真是说不清的。家道的败落非常快,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某种我们今生看不见的东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走了我父母十多年挣下的家业,十多年啊,那是他们像蚂蚁搬家、像小鸟筑巢一点点辛苦攒下的——怎么不是辛苦的,有我父亲的屈辱为证。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母亲对一切都恨之入骨,她咽不下这口气:这世上的贪官污吏那么多,怎么就偏偏落在许光明身上?后来她得出一个结论,我父亲的入狱,根本原因不在于他经济上的污点,而在于他是官场潜规则的牺牲品。什么是官场潜规则呢,我至今也不甚明白,可是我晓得母亲的意思了:任何圈子都有规则,我父亲的失败,就在于他对规则是太遵循了,他还不能做到游刃有余,能进能出。
规则一定得遵循,我母亲跟我举例说,这就好比打扑克牌,你不遵守规则,这游戏就没法玩,你太守规则,最后的结果就是全盘皆输;我早提醒过他的——我母亲恨道:黄雅明这人不牢靠,迟早会出事,对他差不多就行了;可你爸就是个猪脑子。
我说,爸太看重感情。
我母亲拍掌道:让他看重啊,这下玩完了吧。
不得不说,在对黄雅明的感情问题上,我父母后来一直存在分歧。我母亲以为,为官者最不能讲感情,我父亲的落马就是明证;我父亲以为,感情还是要讲一点的,要不人心怎能平安?无论如何,我父亲的晚年平静而通达,他对一切都服气了;他牢狱八年,很多事情不知翻尸倒骨想了多少遍,他不后悔。
对黄雅明的怀想,成了他出狱以后的一个寄托,他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又说,我跟他之间,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鞍前马后的跟了他那么多年……他有点说不下去了,此时他已年近六十,坐在早春的院子里跟我回忆往事,偶尔有一两片树叶的阴影就飘进他的眼睛里,他平静地看着前方,腮帮子一瘪一瘪的。
我坐在他的脚边,不时也抬头看看远天,我想那一刻我看到的定是比远天更辽阔的人心;人活一世,总归要信一些东西的,就比如说感情、理想、精神……都是些空洞的东西,平时未见得有多大用处,可是到最后,它就会来救我们。我突然有些感激涕零,我父亲找到了这个东西,他安心了。
我母亲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她活在现世,当灾难来临之际,她不晓得以心灵去消化,而是以血肉之躯去迎接,当然她也不后悔,因为她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当时我奶奶还没死,随我们住进了由一个亲戚腾出来的平房里。这房子位于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里,不足二十平米;因久置不住(主要是放杂物用的),房间里有一股霉馊味。其实我们的境况本不至于此,这房子是我舅舅的;我这个舅舅年轻有为,在父亲的关照下,不到三十岁就升任交警队队长,他本来要接我们一家同住的,或是为我们另租一套房子,但是我母亲抵死拒绝了。
穷人也有穷人的尊严;这时,我母亲的自尊心突然起来了,她一向接济别人,等到有一天由别人来接济,她受不了。我想她一定是疯了,否则就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弟弟计较这个。她把手臂轻轻一挥,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就把我和奶奶带进了赤贫者的行列。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她领我来清扫房间,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院子的嘈杂破落仍使我不住的唉声叹气。不大的一个院子,挨挨挤挤着十来户人家,昏黄的灯光,旮旯里临时搭建的棚舍,报纸糊贴的窗棂子……这就是我们一家的生活窘境啊。
及至打扫完毕,我母亲站在房子中央,四下里看看,“呼哧呼哧”直喘气,我有理由相信,她的喘气不是劳累所致,而是因为她在生气。造成我们一家衰败的如果是一个人,我想母亲定会找他拚命,她要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而没有这样一个人,而是一个机构,一种关系,一团繁杂的我们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母亲的仇恨没能及时释放,积郁在身体里化成一股奇怪的力量,这就是激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激情。
那天晚上,我站在破旧的房舍里,身上涌起的也是这股激情。窗外是萧索的秋风秋雨,可是我的身体竟激动得簌簌发抖,我的眼里也因此而饱含泪水。穷他妈的算什么,我连死都不怕,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使我们一家三代沦落到这副境地,那就是我们绝不接受别人的救济,要保存身上的这股元气,若不能东山再起,那就留着它跟自己拚命!
可是我奶奶死了,那时我们搬来这大院还不足三个月,离春节也很近了。其实奶奶的死,我和母亲早有防备,只是处在那种疯狂境地,我们实在也顾不上她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父亲也进去了,家也没了,回头再看奶奶,她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了。自从儿子出事那天起,老人家就卧床不起,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咳嗽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有一次我要领她去医院,她冷漠地看我一眼,吧嗒了一下眼睛,意思是拒绝了。我不理她,径自把她从床上架起来,她把手臂陡地一缩,于我是绵软,于她是攒了一身力气的;我站在一旁呆了呆,知道老人家是在等死。
我去药店买来一些药,她从前一直是吃药的,自从儿子出事,她就拒绝吃药;我亦知道,老人家现在只求一死。
在我们搬来寒舍的那天晚上,她破例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那样的端庄肃穆,仿佛有个照相机镜头对准她一样。我趴在她的膝盖上淌眼泪;她是小脚,穿旧式的绒衣绒裤,她把手搭在我脸上,一双很老的手,麻皮挲挲的,然而有温度。我不由得浑身一凛,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未看出什么异常来,却有一种奇怪的人之将亡、大祸临头之感。
在我们的身后,母亲站在椅子上,往墙上砸钉子,挂挂钟。母亲跳下椅子,端详了一下挂钟,便双臂一抱,低下头只管自己踱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祖孙三代都往墙上看,我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经历那样清晰明净的时刻,这世界是冷静的,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它是没有生命的。屋子里的三个女人,虽然身处绝境,那一刻她们也是平静的,也不疼也不痒,她们是平静的。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奶奶始终保持着这份庄重平静;在我和母亲呼天抢地之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甚至不和我们说话,因为儿媳孙女根本不在她眼里,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儿子,可是她也很少提及儿子,她只是把他放在心里,脸上呈现出一股决绝的表情……我想她是恨的,她也认命,她一生信佛,可是佛最后却不帮她的儿子,这真是讽刺。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我是从奶奶身上得到了验证。一个真正悲哀的人,就应该像奶奶这样子的,相比之下,我和母亲应感到羞愧,因为我们还晓得啼哭,悲哀就这样被哭没了,只有奶奶在承受,当有一天她承受不起了,她就死了。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种男女关系,那是一种可以致命的关系,深究起来,这关系的幽远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间远不及这等情谊,夫妻就更别提了。
我奶奶死在那天中午,母亲一阵慌乱,后来便抚尸大哭。看样子,这一次她是真哭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从父亲出事,母亲的情绪便极端不稳,哭哭笑笑那是常有的事,我不是说她疯了,以她的承受能力,她还不至于此,她只是需要排遣。我举个例子,父亲的案子刚判下来的时候,她也假模假式地哭过一次,说是判重了;可是我想,她私下里没准感激涕零,因为父亲没死。那时我们一家的底线已迅速越过人界,滑向畜类:那就是不求富贵,只要活着。
婆婆之死,能让一个媳妇哭成这样,起先我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我们许家这对婆媳处得也就那么回事,可是那天晌午,母亲跪在奶奶身边,哭一回就抬头看看屋脊,偶尔也会狗抖毛似地浑身一凛;我也抬头看屋脊,慢慢的便也觉得周遭确有一股肃杀之气,令我想到“灭顶之灾”这一类的词。我后来想,母亲哭的不是奶奶,她是在哭我们的处境,哭我们一家的灾难。
我之所以不惜浓墨重彩来描述奶奶之死,实在因为它是我们衰落过程中唯一有点“悲剧意味”的事:清寒的屋子里,一具尸体;冬天的阳光突然跳进门洞里来了,风一吹,像个小狗一样在那里调皮翻滚;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一个少女静静地睁着眼睛;邻居们跑进屋子里来了,影子像风浪一涌一涌的……“悲剧”到我这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了,几乎很少触及感情;悲剧也还是“正大”的,但看奶奶的面容,那样的平静,堪称“正大仙容”。
后来我索性屈膝抱腿,坐到地上来了。我一生中所能体会到的“不幸”全在这里了:死亡,贫困,居无定所,牢狱之灾……我把这些放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心里出奇的镇定。我无需再怕什么了,我们已经降到底了,我们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此时,幸福这个概念在我心中再次隐隐出现,我不是说,一个人遭遇不幸,他就是幸福的;我只是说,此时我非常的安心。
我这一生经历过“富贵”(我母亲的词汇),也遭遇过真正的贫寒,我在这里将以自己的亲历作证: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富裕,以及对富裕的牵挂担忧。贫穷这东西没什么好说的,外人看着总归觉得撕心裂肺,其实当真身处其中,也照样安之若素,因为包容它的是阔朗的人的心灵,那就好比一粒石子砸向水中,哪怕掀起冲天巨浪,可是石子最终会沉入水底,湖面照样恢复平静。
我要说的正是人心,有了这个在,“悲剧”这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心把什么都化解了。我原担心母亲,她心气旺盛,在经历了一番安富尊荣之后,是否还能回头过安贫乐道的日子?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贫富的转换过程中,她比我快多了。
我还记得为父亲奔波游走的那些日子;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从潘伯伯家走出来,走了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又都回过头去看。潘家的宅子位于市中心,是一幢仿古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庭院;说老实话,这房子未必就比当时我们还住着的房子更气派,然而我和母亲都看出点别的来了。我看到的是我的卑微寒酸,我的敬畏艳羡,一户“官邸”对一个即将被贬为“庶民”的人的压迫;即便近隔一条马路,这房子的堂皇巍峨仍使我觉得像是身处梦中……我母亲看到的东西非常简单,那就是仇恨。
那天我们娘儿俩扶着一棵老梧桐站下了,当时夜色已深,路上行人稀少,风吹得梧桐叶满地乱跑。我母亲伸手裹了裹衣衫,看着潘宅说,这帮狗娘养的,拉出来个个都得杀头。
我说,他这是祖宅。
母亲朝我凶道,祖宅?翻新装修要不要钱?呃?他一个监察局长哪来的钱?你倒是跟我说啊!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堵着一口气:在我们还没沦为穷人之前,我们已经有了穷人的心态!我母亲尤盛,自从父亲出事以后,对这世上的富人她就怀有一种斩尽杀绝的革命心态;及至我们搬到穷街陋巷,开始生活在穷人之间,我们的身边都是贩夫走卒,一群地道的赤贫者,我才知道,真正的穷人根本不及我们这样疯狂下流,他们实在要高贵平静得多。
呵,我终于可以说说他们了,这拨穷人,我的邻居们,我们朝夕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半年,可就是在这半年里,我们一家受过他们的恩泽:我奶奶的后事,是他们跑前跑后,帮着火化安葬;我母亲病了,是他们端茶送水,轮流服侍;我们母女俩偷偷地抹眼泪,他们看见了,也一旁抹眼泪。他们说,这就是命啊,好好的一个人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他们叹道:世道啊!
我们是落难人家,他们从不把我们看作贪官的妻女,他们心中没有官禄的概念。我们穷了,他们不嫌弃;我们富了,他们也不巴结奉迎;他们是把我们当作人待的。他们从来不以道德的眼光看我们,——他们是把我们当作人看了。说到他们,我即忍不住热泪盈眶;说到他们,我甚至敢动用“人民”这个字眼!
五
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我成了母亲唯一的希望。奶奶死后,我们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在陋巷里过起了日常生活。我们与邻居们和睦相处,白天替他们照看一下孩子,晚上他们收工了,我们倚着自家的门框,与他们一递一声说些闲话。
我们也常常串门的,站在不拘谁家的屋子里,我母亲东看看,西看看;或是坐在小矮凳上,她把双手朝袖子里一放,整个身子就窝在膝盖上了。这时她已经很不修边幅了,阳光的反光里,她的蓬蓬的头发是挓着的,远远看上去,那样子也就是一个淳朴的农妇。那段时间,也不知为何她嗓门就大了,步子也快了,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总有股结实的劲头;说到家长里短,她也能笑得嘎嘎的。
你明白我意思了吗?时间是件太奇妙的东西,不到半年,我们母女就认领了穷人的身份,身心舒泰的以穷人自居了。过往的繁华,我们差不多就忘了哩……嗯,我是说有时候。
有时候,我和母亲竟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我们生来就住在这院子里,从来就是穷人;逢着这时候,我们的心就平静了,也不再怨恨了,对这世界也怀有慈悲和善良。
更不堪的是,我们甚至把父亲也忘了,说真的,我们已经顾不上他了;毕竟,生计是重要的,“吃”成了那段时间我们最犯愁的一件事,吃什么,如何吃,这全是问题。常见母亲歪在床上,手撑着脑袋,把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或是深更半夜,她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那感觉就像打了一个激灵。其实按照大杂院的标准,我们本不该这么愁苦,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哪儿就能把人饿死?但是你要知道,活着那时已不是我们的底线了,欲念这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醒了。
母亲常肿着一双眼泡跟我说,你要争气啊,回到学校一定得好好学习,要头悬梁、锥刺股,我们许家能不能翻身就全靠你了。
其实母亲应该知道,许家的翻身并不在于我成绩的好坏,而在于能否钓到一个“金龟婿”,这是她手里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有一次,她拿这个问题试探过我,她说,学校里有没有男孩子追?
我说没有。
她抿嘴一笑,拿眼梢瞥了瞥我,也没再说什么。那阵子,母亲的脸上常挂着这么一种意意思思的微笑来,不管她在干什么:在削土豆、在吃饭、在去公厕的路上……她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把眼睛斜向虚空的某个地方,微笑从脸上绽放出来。总之你也看到了,我母亲并没有被生活压垮,经过短暂的痛苦,有一件事情让她对未来再次充满了希望。
母亲说,我们和他们没法比。——她朝窗外努努嘴,意即那些穷邻居们。
当时正值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忙吃的,有腌肉的、风鸡的,也有一车车大白菜往家里推的……破落的院子欢乐吵嚷,然而于其中,我也确实感到一种穷奢极侈的气息:单看他们酒足饭饱后涨得发紫的脸膛,他们的眼神是呆的,身子是飘的,突然膝盖一软,弯腰泄出一大堆的酒后物……我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叹气道,这种生活我是没法过的。真可怜,一年忙到头,就为了一张嘴,这跟动物有什么两样?
我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过了一遍,隐隐觉得她的话好像也没法反对。她说,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要是不往高处走,那还叫人吗?
我不满道:人跟人不一样。
她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的成本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