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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唱片本属史今所喜欢,此时此刻,这首火热的流行歌曲让谢不周为之动容。手机铃响的瞬间,他竟以为是吕霜。
“兄弟,你是否闲着,我有事跟你谈。”旨邑奄奄一息的声音使谢不周一阵紧张,他说:“出什么事了,别唬人,老夫现在很脆弱。”旨邑说道:“出了大事,我现在人民医院住院,不能说太多话,可能会死掉。”谢不周听出她带着哭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严肃地说:“你少胡思乱想,我马上过来。”他关了音乐,脚踩油门,急速往医院赶。
谢不周不喜欢医院。他总会想到第一个当医生的妻子,及那段不快的婚姻。消毒水散发死亡的气味。走廊上的垃圾桶总有带血的东西。缠着绷带的病号面色不堪。贫民的汗水与药味混合成刺鼻的怪味。这一次,谢不周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为旨邑的情况焦灼万分,注意力的转移使部分功能暂时废止。
他很快找到旨邑的病房,焦躁满面地进来,一眼看见旨邑躺在昏暗中。他说怎么不开灯。她说适应死亡的光线。他生气了,正言厉色地制止她开这样的玩笑。旨邑第一次见他这样严肃,仿佛是她的监护人。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不敢问她的病情。她凄然一笑,试图回到和他之间的那种轻松愉快,结果却哭了(他的神情激起她的依赖与委屈感),待哭泣稍弱,才说道:“医生说,这次如果流产,将永远没有孩子了。”旨邑终于把这件事说出来,给自己开了一扇窗,感到一阵轻松和短暂的呼吸顺畅。她想过很多次,她无法独自扛起这沉重的秘密,甚至无法单独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告诉母亲,徒增母亲的痛苦与担忧;说与原碧她只会幸灾乐祸,让秦半两知道便是自取其辱,是对她和秦半两的亵渎,无疑会使他遭受强烈打击,她已经毁了他的婚礼,不能破坏他的爱情。
谢不周立刻明白旨邑的意思,他在她床边坐下来,“的确是个大问题。”旨邑说:“不是我要难为他,我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谢不周点点头,“可是你想要孩子,而这又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是……”旨邑哽住了,抓住谢不周的手臂艰难地说:“可是……是双胞胎,两个孩子……”谢不周眉头一皱,身体矮了几分。他原本很有信心帮她理清思路,分析现状,认识未来,一听说是两个孩子,蓦地更为吃惊,无言以对。他只是默默扶她躺好,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示意她别动,他很理解。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多少天了?”谢不周问。“三十八天。胸闷难受。恨不得死。”精神上的伤痛夸大了旨邑的妊娠反应,“为什么我是这种下场,我真的不值得别人做出任何牺牲吗?”谢不周说道:“旨邑,难道你不觉得,你经历的,也是很多女人经历的吗?”旨邑气恼,“你说点善良的,别这样麻木无情。”谢不周依然严肃,“同情与宽慰只会让人更软弱,倒下了起不来。更何况你这种人根本不需这些,只有仇恨和挫折才能让你振作。”
旨邑得到安慰似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对她有这样的了解,更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勉强笑了,“……我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已婚的男人,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谢不周答道:“我伤害过女人。我在第一次婚姻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同的是,我不爱那姑娘。有时候,男人的痛苦程度,并不亚于女人。”
太阳突然出来了。一缕淡黄色的阳光破窗而入,照着旨邑的床和被单,与惨白混合,像则寓言使人警觉。饱受折磨的夜晚留在她的脸上。谢不周不过在替水荆秋说话,水荆秋所经历的,正是所有男人经历的(包括谢不周)。
谢不周望着旨邑,目光并不清澈。旨邑问道:“你有近视?”谢不周点头称是。旨邑不免惊诧,认识谢不周多年,居然才知道他有近视,陡觉羞愧。
谢不周从进病房起,完全变了。他神情严肃冷峻,暗藏焦灼,嘴里不吐脏字,不再言必称“老夫”,如军人般严谨、刚毅,仿佛天生如此,原本如此。有他在侧,旨邑稍觉踏实,以前乱飞的鸽子纷纷落到广场上,啄食人们撒下的玉米粒,尔后信步闲庭,眼神温和。她不愿在谢不周面前攻击男人,即便发表了以上言论,在她内心深处,也已将谢不周与他们划分开来。
“我不想去同情他,我也不要强大,我只想要孩子。”旨邑觉得谢不周是她的什么人,“不周,我要告诉你他是谁。如果有一天,孩子活着,我死了,你帮我把孩子交给他。他叫水荆秋,很不幸,他是你所蔑视的知识分子,努力打捞国际声誉的历史学者。你说,接到我的死讯和孩子时,他会不会流泪?”
“旨邑,不许拿死开玩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具体考虑。以前我跟你谈的国外知识分子的私生活,也不一定是真的。对于这个性格复杂的种群,外人的讲述难免局限与片面。总之不许谈死,晚上想吃什么?”谢不周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虽是征求意见,更像命令。他感到头痛,心也痛,此刻,她就像襁褓中的婴儿。
旨邑说道:“只想吃辣椒。”她想起他的话,她是他前世的妻,简称前妻,便叫了他一声“前夫”。
“好听,受用。记着,不要焦虑,不许哭。躺着别动。等我回来。”他走前嘱咐她。
“你的头痛病不犯了吧?依我看,还是做个检查吧。”她突然追问。
“管好你自己,别瞎操心。”他回过头,仍是严肃。
他离开病房,靠着一根廊柱抽烟,心里难过,头犯痛。他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无论何种结局,她将会被彻底改变,永不再是从前的旨邑。
是否有人会爱上疾病?当疾病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不得不照顾疾病,准时打针吃药,像长辈般约束它,像恋人般呵护它,并且熟悉它、尊重它,带它到草地上散步,在阳光下奔跑,给它呼吸新鲜空气,喂它营养食品,小心翼翼,无微不至,与它形影不离。
是否有人会爱上疾病?旨邑不停地想这个问题。
她失去一切行动能力,只能躺着等待,好比躺着等死。
原碧似乎并不知情,听不出秦半两毁婚对她的影响。她只是约旨邑一起吃饭,她表妹稻笫将回哈尔滨。旨邑说她在外地进货,暂时回不来。原碧问她声音虚弱不堪,是否生病了。旨邑惊诧于原碧的敏感,这个原本迟钝的女人,何时拥有了狗一样灵敏的嗅觉。虚假的关心令旨邑不适。
旨邑正随意搪塞,原碧突然问道:“你怀孕了?”
旨邑似被击了一掌,身体往后一缩:“造什么谣?”原碧说她凭直觉。旨邑立刻想到谢不周,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他竟如此不负责任地张扬给原碧,可恨。旨邑抑住怒火,骂原碧的无稽之谈。待谢不周过来,她片刻不能忍耐,责问他为什么出卖她的隐私。谢不周满脸震惊,说她不信任他,他感觉很受伤害,因为他爱护她,保护她,不可能做一丝于她不利的事,讲一句于她有害的话。旨邑便告诉他原碧的言行,谢不周分析,也许秦半两突然决定不和原碧结婚,原碧首先怀疑的就是旨邑。
“我倒希望真的怀了秦半两的孩子。爱。婚姻。孩子。家庭。光明正大。什么问题也没有了。”旨邑的声音如从地窖里传来。
“不要幻想逃避现实,面对它,不管结果如何。那个水什么,他需要时间,这是一件伤筋动骨大动干戈的事,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旨邑,我相信你会爱护自己。”谢不周说。
旨邑沉默不语。她在想水荆秋,明天,后天,他能否令她惊喜。
“你每天到医院来,史今知道你是来看我么?”旨邑问道。
“不知道。”
“是她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都一样。实话说吧,我没有结婚。”
谢不周不像说笑,旨邑还是不信。谢不周说信不信都一样。旨邑问为什么没结婚。谢不周说算命先生算到他短命。他很严肃,旨邑听起来却像开玩笑。她糊涂了。她觉得从来不曾懂他。
谢不周拿出一个红色MP3,说下载了很多歌曲,有钢琴曲也有摇滚乐,听腻了他再给她换。他正教她如何使用。这时,肤色雪白的护士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对谢不周说,你妻子情况稳定,可以出院回家休息,有什么问题及时来医院。谢不周不作解释,像个丈夫的样子,问护士一些注意事项。旨邑低头不语。这几天谢不周穿同样的鞋子,鞋上有明显的灰尘,裤子也不像以前干净如新。她抬头看他的脸,很奇怪他的相貌,和以往不同,她从没发现他如此阳刚、坚毅与冷峻。从她住院起,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张冷漠的面孔只是对她说面对现实,不许哭。她看着他,慢慢地竟看出了几分“丈夫”的味道。
这个秋天的萧瑟意味分外浓烈,秋雨奇多,湘江水浊黄不堪,飘浮的水草及碎烂布块,废弃木板,无不随波逐流,大约是哪一处涨了洪水,经过千山万水,流至此处,余下这零星狼藉。人人都在经历天灾、人祸,到处都在发生意外与死亡。那些内心的遭遇,精神的摧毁,肉体的蹂躏,如浮草碎布那般,终将飘浮于岁月之河,归于地下之海。没有一种容器能永久储藏爱与记忆。没有一种情感比仇恨更辛苦。一种日常生活如湘江大桥上的车流,循规蹈矩。不遵守规则必将导致塞车与混乱。
在医院时,水荆秋给旨邑来过电话,只是问她的身体情况,她不告诉他正住院。她说胸闷。他说胸闷就散散步。她说吃不下。他说想办法多吃点。她说他们很强大,会把她折腾至死。他说让你受苦了,让你勇敢的小身子受苦了,好好保重。她听他温柔体贴,以为境况有变,不禁喜悦。可是,这突然喷射的希望之光反使她产生另一种恐慌,她不敢想象她真的和他结婚,在哈尔滨生下一双孩子,开始他和梅卡玛式的日常生活。然后在某一天,水荆秋背着她有了另外的情人,他们私底下快活,而她茫然不知,浑然不觉,或者装聋作哑,忍痛求全,那实在太可怕了。最难以置信的是,她会由情人变成妻子。好比野菊花移至家庭的花盆,它将如何适应直径不超过花盆的生长约束,如何满足于一盆花土的营养,它的根须是否会穿透花盆的瓷墙瓦壁,向更广阔的空间攀爬。它是否满足于一勺水,一窗阳光,以及罅隙的风。
一瞬间,旨邑对结婚生子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接着,水荆秋和她谈养孩子的艰难,他为那一个儿子吃尽苦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放弃了很多机会。她听出他谈话的苗头,他正在动之以情,意欲激起她的怜悯与同情。而她从不觉得有谁比肚子里的孩子最无辜,他们的父亲费尽心机不让他们出世,他们相约结合在一起的力量,似乎也无法撼动一个父亲的慈悲。她说每个父亲都在付出,有谁因此累死,因此后悔死?她见到那当父亲的快活:让儿子当木马骑;欢喜地与人分享儿子的童稚之趣;拍下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感受儿子带来的骄傲与自豪……即便你被迫当了父亲,你也意外地获得了当父亲的幸福。他说你不懂,孩子是永远的牢狱,你就是一个狱吏,看守他,担忧他,夜以继日。旨邑,你把孩子做掉,我仍然爱你,你仍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孩,是我最心疼的孩子。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一辈子都是你最能信赖的人。
旨邑看不见水荆秋,无法想象他说这番话的模样。他在费力地表现他的彷徨与痛苦,无奈与罪孽,语气仿佛“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她并没兴趣看他的表演,在她身怀一双孩子的时候,她应该是主角,所有悲伤的绝望的感天动地的台词,应该成为她的独自。水荆秋表演越动情,越泄露了心底最本质的想法,她捕捉到那难以掩藏的父子情深,那难以掩藏的父子情深,正是他欲抛下一双孩子的潜在原因。她不想歌颂他此时的父爱,只是更为腹中的孩子感到冤屈与不平,嫉妒他在地上奔跑了多年的儿子,他不知道他有两个兄弟(姐妹),正孕育在父亲的情人的子宫。
缓慢平和的交谈,没有谁的音调高出“阿弥陀佛”,似乎双方都在让步,反而承让出使人不知所措的巨大空间。
然而,她一想到,她的一双孩子将扔进装满胎尸、鲜血模糊的垃圾桶,心就难过,抽痛,疯狂。母鸡尚有本能在危险时将小鸡护在翅膀底下,她绝不可能目睹一双孩子血肉模糊的惨状。她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孩子。
她感觉到,这是一场战争,和水荆秋,和梅卡玛,和自己的遭遇之间一场战争。
我们来看旨邑这同样困苦的一天。水荆秋打来电话问旨邑堕过几次胎(仿佛他开始为她考虑了),旨邑感觉幸福的光芒从阴云中透射,周身温暖。她如实相告,她的子宫绝不能再承受堕胎之难。水荆秋苦叹数声。她在这一刻感受到水荆秋的动摇与慈悲,过去播种在心底的爱,发出同情之芽。然而,周围土壤及环境并不适合生长同情,那嫩芽出土即死。她的意志与信念已经长成一棵大树,水荆秋知道,他这只蚍蜉无力撼动它。
沉寂的等待中,旨邑的眼前不断幻化出关于孩子的美好画面,而现实总是如一盆污水将它弄脏。
翌日,水荆秋又打来电话,她感觉他面目狰狞,满嘴犬牙交错,狼牙暴突,两眼猩红,万分凶狠地逼视她、威胁她,浑身长毛竖起,人性全失,朝她咆哮怒吼,仿佛要以此吓退她,征服她:
“四十多年来还没人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的孩子归你,我身边的孩子谁也不许碰……”水荆秋突然不“呃”了,十分流畅地说出这几句话。
旨邑看到他从一棵树跃向另一棵树,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时而两腿站立,时而四肢着地,或者双手撼树,让纷纷落叶与沙沙声响为他呐喊助威。
“天啊!”她惊呼一声,只觉天旋地转,“水荆秋,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心挨他这一重击,当下痛得缩成一团。她从没想过她和他之间会诞生恶人和善人,她从没想过要以善恶来对一件事情作结论,也没想过高原时探进她身体的那只温暖的手,竟来自于一个恶人。
“昨天下班回家,看见儿子把他和他爸爸妈妈的名字写在围墙上,我心如刀割。我想清楚了,就算是十个孩子我也不换这一个,你生了我也不会认。你要恨就恨吧。”他说。
“天啊!”她浑身哆嗦,握电话的右手抖得特别厉害,“天啊!”她连续喊了几声,左手绝望地停在腹部(她的一双孩子帮不了她),说不出除此之外的任何字眼。对她来说,世界上任何噩耗都抵不上他这句“这个恶人我当定了”的话。她强撑住不让自己晕倒,牙齿打冷颤似的发出磕碰的声响,张开嘴大口喘气,牙齿将舌头磕出了血,但她对此毫无知觉。她站起来,没迈动半步,复坐下来,茫然四顾。她在这一瞬间老了。迟钝。呆滞。步履蹒跚。被扑灭了春天的最后一丝生气。
“知识分子+佛教徒=恶人。”意识重回大脑,体内暖意苏醒时,她首先想到这个等式(无疑,是水荆秋自己填写了等号后面的结果)。
“你还信佛吗?”她无法思考太多。左手轻抚腹部。她不能大喊大叫,不能吓坏那一双同样可怜的孩子。
“我没有办法,我什么都管不了。我只要和我现在的儿子在一起!”他完全是穷途末路的冲撞。
“你是佛教徒,多年烧香拜佛诚心为善,现在当了恶人,怎么向佛祖交待。”她见他连多年的信仰部不要了(这不仅仅是与信仰有关的事),进一步追问。
他对此避而不答,只是说:“随你怎么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她说:“伪信徒是没有资格死的。你的死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的死能解决所有问题。记住,你要想死一定要学日本人切腹,因为肝肾以及周围的脂肪是感情和生命的寓所,你的灵魂寓于腹部。如果你有灵魂的话。”
她话未讲完,他粗鲁地挂了电话,她脑子里活跃的话语东突西撞,它们是她的子弹,渴望射向他的胸膛。她给他拨过去,而他已关机。
“教授,我们来谈谈善恶。”她很想对他这么说。
旨邑在阳台横躺,死了一般。湘江死了,尸体卧在山脚下。风景也死了,只剩下焦黄的脸色。过去的两天时间,旨邑和水荆秋越谈越僵。她没耐心,更无哀求,以硬碰硬。水荆秋的意思是,只要她坚持生孩子,他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哪怕有朝一日必须面对法庭。她说她把三条人命都给他。他无所谓。他的决绝像一把利剑刺中她的心窝。她说她要以恶制恶。他无所谓。把手机一关,躲起来了。
关于水荆秋的温文尔雅,竟是幻觉。旨邑的仇恨比刀锋更利,愤怒使她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她想立刻扑上去撕咬他,撕咬他的灵魂,撕咬他的良心,撕咬他作为知识分子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