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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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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1986年9月24日凌晨4点05分
    电话铃一响他就醒了。铃声使他的神经籁籁地跳起来,就像一根被拨动着的琴弦。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夜深人静时的电话铃,就像枪声一样让他震惊。
    但他疲倦极了。为了一宗枪支走私案,他已几天未睡,他真想等一会再接这个电话。但第二声铃响时,他到底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他含含糊糊地啊了一声。心里却在怀疑他今后是否真能打破习惯,慢一点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女接线员清晰悦耳的声音,她说:“请问,您是哪一位?”
    “童振远!”他说。
    “有您的长途。”女接线员的声音消失了。
    耳机里传来噼叭的响声。童振远惊愕地看看周围,从纹丝不动的窗帘后面似乎正飘来一阵冷风,水似的袭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清醒了许多。世界正走向它的反面,在这个直拨时代里,还有这么温文而雅的女接线员给你接转长途,那他妈的准是闹地震了。
    女接线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童振远,您还在吗?”
    “在!”他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女接线员很体谅他的烦燥心情,“请使用安全电话。”
    他忍不住咬了一下牙。这就对了,我的小姐。他在心里说。
    他小心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她俏丽的脸侧向一旁,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闪着玉一样的光。微张的嘴均匀地呼吸着。一只藕一样白嫩的手臂很孩子气地弯在枕上。这是他万分珍惜的爱,欣赏睡梦中的妻子,是他不好意思对人说的一种享受。他替她掖掖被子,轻轻下床,从椅子上拉起睡袍裹住身体,无声地走进书房。
    书房里很黑。他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到窗前向外张望。
    这又是习惯。他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窗外并不黑暗,月色在整齐的冬青叶上闪着碧绿的光。楼房在黑暗中蜷伏着,稀落的灯光就象它身上的露珠,仿佛随时都会蒸发到空气中去。偶尔有汽车从前面的路口驶过,给黎明前的黑夜添了一点动感。
    他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在宽大的皮转椅上坐下来。他打开办公桌下面小橱的暗锁,从里面拿出一架白色电话,看上去它和一般的电话确实不大一样。    他拿起话筒,里面立刻传来女接线员的声音:“请打开混频开关。”
    他感到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这是一个防窃听装置,它能把声波打乱,并重新混合之后再发送出去。在他有数的几次使用这个装置之后,都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情。不知今天的电话是凶是吉。他按下混频开关,上面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了。
    “好的,谢谢,”女接线员的普通话很标准。她问:“您的姓名?“ 
    “童振远。”他再次向周围看了一下。
    “谢谢,您的职务?”
    “公安部特别刑侦处处长。”他明白,话务员这是要留下录音。
    “谢谢,请您听电话。”电话里咔哒一声轻响,不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喂,是童振远吗?”
    他立刻听出是谁的声音了,“是的,部长,我是童振远。”
    “我搅了你的好梦吗?”    “不,没有。我已经……”他看了看桌上的电子钟,时间是四点一刻,“我已经睡了两个多钟头了。”
    “部长”咯咯地笑了,“两个多钟头不少了。”
    童振远从这句话里听到了别的意思,这就是说又有新任务了。但他没有开口问。老头的脾气古怪,让你的思路处处碰壁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并不是真的部长,那不过是他的绰号而已,他喜欢人们这么叫他。他的职务只是个小脚趾头一样的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却莫明其妙地享有副部长级别。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在那里养老,却没有人想过,对外宣传办公室为什么要远离部机关,单独在一栋戒备森严的楼房里办公,并且经费保密。童振远是少数几个知道这些情况的人。他在这位“部长”的领导下,确实办过几桩十分棘手的案子。
    “部长”接着说:“我是个好监工,不会让你们偷懒。”
    童振远到底没有忍住,问道:“部长,有任务吗?”
    “扯淡,没有任务。我打电话只是想问一下,你觉得我现在解除你的职务怎么样?”他的声音里藏着狡黠。
    童振远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痒,像有一群蚂蚁在爬。说到底特刑处并不隶属于外宣办,但他隐约感觉到这位“部长”老头却对特刑处有着非同一般的决定权。如果“部长”老头说你们是不是该添点设备了,那么他打个报告送上去,要不了多久部里就会批下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部长”老头事先疏通好的,但这使特刑处的处境有了一些特殊。
    他没敢接“部长”的这个话碴。    “部长”接着说:“你这个人目无领导嘛!你承认吗?”
    童振远悠悠地呼出一口气。他听出“部长”这是在打招呼,是某种授意。只是“部长”打招呼的方式常叫一般人受不了。
    他轻声说:“是的,我承认。”他想起几个月前为一桩案子和“部长”发生争执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有时不够细致和冷静。
    “部长”大声说:“你承认就对了嘛。所以,我要把你打发到南方来。”
    他说:“我明白了。”他听出此时“部长”正在南方。看来那边又有了什么棘手的案子。“我要做什么准备吗?”他问。
    “部长”说:“你用不着做什么准备。你先来吧。天亮时,部里会派人给你送一份电传。是他妈的美国佬通过国际刑警组织总部转过来的,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一定有趣。”他说。
    “肯定有趣!”“部长”强调说,“你先把那个电传研究一下,立刻来。我算了一下,你到我这里之后,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聊一下,在机场。我还得直飞沈阳。”    他注意到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几秒钟后“部长”接着说:“我刚才好象听到外面响了一枪。这里的治安不太好,如果真是枪声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有预感,这和我说的那件事有关。你抓紧来吧。”
    “是。”
    “部长”咔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他猜想“部长”准是放下电话以后才说再见的。这既威严,又给自己礼仪周到的感觉。没人敢计较“部长”少说了一声再见。
    他收好电话,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开始整理行装。
    他抬头看见妻子时,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宁佩云穿着长长的天蓝色绸睡衣,站在书房门口,长发零乱地披在肩上,俏丽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正疑惑地看着他。他拍了拍桌上的公文箱说:“你瞧,又要出门了。”
    她走过来,长睡衣的下摆飘起来,露出白晰的长腿。她先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侧身坐在他的膝上,“嗨,怎么又要走?”他和解地拍拍她的背。“就走吗?”她问。
    “是的,没有办法。”他看着她那好看的侧影,心里又在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惊讶。    宁佩云是他的第二个妻子,他们去年才结婚。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逝的。当时这对他真是个不小的打击,他觉得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和佩云结婚后,他对前妻的看法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变,他认为她是最好的母亲,这一点没变。他们有三个孩子,个个都出类拔萃,这当然要归功于他们的母亲。他长年奔波在外,这个家庭以及对孩子的教养全靠她了。相比之下,佩云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妻子。
    佩云是那种高挑身材,卓然而立,浑身充盈巾帼气概的女性。她的魅力常使一般的小伙子望而生畏,却又不得不在心里时时想念。佩云也感到自己的气质有些火辣。她己年近三十,不想耽误自己的美好青春。她调到外事处当翻译后,不知不觉地认识了特刑处的童振远。他年长她十九岁,当时是四十八。她从没把年龄当作一个问题,没多久两人就双双坠入爱河。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外事处处长的精心安排。    童振远从来没有想到女人还能这样。她的热烈和温柔都给了他极大的满足,再也不是从前的那种例行公事了。而且她还是这样的完美,她欢笑的时候尤其令人喜悦。他颇有幸福自今日始的感觉。    他亲吻她的面颊,身体里又感到了那种冲动。干吗不呢,毕竟他们有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了。他看看电子钟,他们至少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他猛地抱起她,向卧室里走去。她也笑了,用手搂紧他的脖子。    半个小时后,他哼着莫明其妙的歌,在浴室里刮脸。他的面容趋于粗犷,棕色的皮肤,看上去威严而又凶猛。头发剪得很短,鬃边已有了不少白发,对此他只能一笑置之。他知道佩云不在乎这个。他的嘴角有两条长长的咬肌纹,就像两把钩子,钩住他厚重的嘴。这是佩云最喜欢用手指拨弄的地方。“就像江湖上的侠客,”她这样说。他身高一米七八,不算高,却极其强健,身上的肌肉成条成块地鼓着。他的腹部已不象年轻时那么平坦了,稍有点突出。他问佩云的看法,她大笑着说:“我要你壮壮的,就象西班牙的野牛一样。”    这个时候,佩云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给他做早餐。他穿好出门的衣服,把旅行箱放在客厅门口时,佩云已把早点端到桌上了,一大杯牛奶,煎鸡蛋,还有烤面包片。佩云一来就改变了他的饮食习惯,她说:“这是绅士们的草料,西班牙的野牛们都吃这个。”    早餐快结束时,门铃响了。童振远向妻子挥挥手,她起身进了厨房。他喝掉最后一口牛奶,起身去开门。两个面色严峻的年轻人站在门外。    “童处长吗?”个子比较高的信使问。    “我就是。部里来的?”    “是的。”    “请进吧。”童振远让开房门。    高个信使的手腕上铐着一个公文箱。他灵巧地打开箱盖,先把两个登记簿放在童振远的面前。这使童振远产生了片刻的疑惑,随后他看见信使从箱子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密封的牛皮纸袋,便没有多问,依次签了名。信使仔细看了他的签名,把两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他,信口都用胶带封着。    高个信使笑了一下说:“再见,童处长。”便转身离开了。    童振远关好门,先撕开小的信封。他吃了一惊,这竟是他的调令。他看了一眼内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佩云从厨房里走出来,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调令,“我的天,”她叫道,“省厅的处长?你这不是被降了吗?”    “部长”老头听到的确实是枪声。开枪的是当地刑警队的副队长沙传泰。在这之前,他正坐在一间通宵营业的小咖啡馆里。    ————    小咖啡馆里很安静,十几张折叠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大部分桌上都没有人。有一对情侣坐在角落里,脸挨着脸,密谋似的低语着。另外一伙人是谈生意的,他们都好像得了一种病,微笑着不断地摇头。看来他们的生意很难谈成。    一个衣装笔挺的年青人倚在柜台上,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听着女招待千娇百媚地抱怨白天是多么无聊多么孤独,“想去哪儿吧,又没人陪着,干什么都没劲。”    沙传泰的面前放着女招待刚刚送来的咖啡。他浑身汗津津的,腋下的手枪使他浑身难受,枪带早被汗水湿透了,像绳子一样捆在肩上。他低头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半了,想到他还要在这里坐等半个小时,便使他怒火中烧。    那个电话他是在下午六点钟接到的。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刚刚审完一个抢劫犯,正在写审讯小结。此时暮色刚临,昏暗正悄悄地笼罩在他的周围。他倏地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电话机,他预感到某种不祥。他等待着,但电话响了很久之后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伸手抓起电话。    “这个电话你非接不可,”电话里传来阴沉的笑声,“我看见别人都走了,却没有看见你出来。”    他静静地听着,他听出那是谁。这个声音已让他痛恨了整整两年,却从未见到他的影子。他问:“什么事,快说!”    “帮个忙,怎么样?”    “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他明白,他这句话等于没说。    “别发火呀,伙计,要多为你的妹妹着想嘛。”    “放你娘的屁!”他吼道,“你少提我的妹妹!我早晚割了你的鸡巴!”    电话里的人咯咯地笑起来,“千万别割,那玩艺儿我还要用呢。这世上的漂亮妞不少,什么小毛呀,江莲莲呀,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妹妹!”他最后一句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沙传泰知道小毛和江莲莲是怎么回事,他咬着牙才没有骂出声来。他知道他眼下拿这个人毫无办法。    沙传泰喝了一口没放糖的咖啡,用手绢擦去头上的汗。他看见女招待和那个年青人面对面站着,都把胳膊支在柜台上,年轻人的一只手停在女招待的胸脯下面,几个细长的手指乖巧地触摸着她的乳房。女招待傻笑着,手里玩着一条手绢,藉以遮挡别人的视线。这种滑稽的场面,使他恶劣的心情多少好受一点。    刑警小杨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挥挥手说:“沙队长,我又转了一圈,都挺正常。”他端起沙传泰喝剩的咖啡一饮而尽,问他:“再来一杯?”    他摇摇头,“算了。”说不上为什么,他不想搅了那对小流氓的好事。随后他站起来说:“走吧,咱们再转一圈就下班。”    小杨来刑警队还不到半年,是个新手。是他特意挑出来和他一起值今晚的夜勤。他知道他必须万分小心才行。    外面比咖啡店里凉爽许多。    这个城市的其它部分早已沉入梦中,而这里仍然热闹喧哗。两边的店铺大部分都在营业,而且生意兴隆。舞厅里更是乐声震耳,人满为患。街上人来人往,其中不乏黄头发高鼻子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外国人。很难想象他们在凌晨四点钟跑到这种地方来,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一带曾被许多高尚的人称作资本主义的“小染缸”。    这个城市在形成之初它就存在了。几条狭窄的小街和密如蛛网的巷道交错其间,街巷里挤满低矮的席棚和华丽的小楼房,彼此和谐地共存着,互不相扰。而居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则从事着走私、盗窃、卖淫等等诸如此类的职业。    这里就象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杀了人,尸体和凶手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泥潭的南边是海,北边则以货栈街为界。此时,沙传泰和小杨正走在货栈街上。    这条街西通港口。早年,这条街的两侧都是堆满货物的仓库,故有货栈街之称。街的中段又向北分出三条大街。一条是商贸街,直通市中心的解放广场,两边都是大小商场和店铺,是名符其时的商业街;第二条则是市政路,集中着省市的党政机关,其中就包括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第三条则是工业干道,本市的大部分企业都座落在那一带。从地图上看,货栈街就象是这三条大街的下水道。而在实际上,它也确实象下水道一样,积聚和排泄着那三条高尚的大街所排泄出来的一切社会污淖。    沙传泰由西向东慢慢地走着,经过商贸街的街口向市政路走去。商店里和人行道上灯火通明。风味小吃的摊子从街这头一直摆到街那头,摊主们大声地吆喝着。他看见两个姑娘站在路边的灯影下,她们都穿着大红的领口开得很低的连衣裙,描了细眉和黑黑的眼圈。他知道这是两个小野鸡,她们看上去顶多十八岁,但他猜她们至少有三四年的“工龄”了。他经过她们面前时瞪了她们一眼,低声喝斥:“还不回家睡觉去!”两个姑娘翻翻眼睛,转身溜走了。她们都有识别警察的本能。    快到市政路路口时,四五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涌出一间乐声震耳的舞厅,大声喧哗着向前走去。沙传泰盯了他们一眼,抬眼向远处看,只见从市政路里走出两个穿浅色夹克的人,其中年长的人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沙传泰看着他们走过来。那个混蛋在电话里一再说:“一切都会很准时的。”沙传泰看看表,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准时的。    穿黑西装的人还在向前走。一些在路边排档里吃完小吃的人先后扔下筷子也走到马路上,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两个穿夹克的人正试图穿过这小小的人群。    沙传泰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在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穿夹克的人高声咒骂一个穿黑西装的人:“丢你老妈的,敢偷老子的东西!”被骂的人大声否认,他的同伙插进来,猛推灰夹克,骂道:“你他妈的上茅房也不擦擦嘴,满嘴喷粪!你妈怎么教你的!”他的话还没落音,穿夹克的人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但另一个黑西装冲过来,抡起匕首刺进他的腹部。灰夹克喊叫一声栽倒在地上,一条腿伸向空中,瑟瑟地抖着。    他的同伴大吃一惊,放下皮箱去扶他。但他再一回头,发现身边的箱子不见了。他吼叫了一声,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手枪。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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