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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俟兮深吸口气,将他的手从自己头上移开,然后回身,清洌如水般的目光自众人脸上转过,便只那么一转间,所有人都只觉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似的,泛起丝丝不安。
“各位,”她开口,声音清朗,表情悠然,颇显几分高深莫测,“下面,请听我,讲两个故事。”
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往事的帷幕。
记忆的彼端——
烟雾迷离,雪纷飞。
第十章 月出云开叹卿奇
◇往事甸甸◇
“第一个故事:有一位闺阁千金,端庄贤淑,才貌过人,她的父母以她为傲,早早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夫婿不但英俊不凡,而且身份极尽显赫。所有人都艳羡她的好命,她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会那样风光无限的幸福下去了。于是,就在婚期将近时,偷偷的跑出去,想看一下自己那位不曾谋面的未婚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然而,世事总是讽刺与残忍的,掩藏在光鲜表相下的却是一颗极尽丑陋卑鄙的心。在见识了未婚夫的残忍阴险后,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看见的却是父母家人对这门婚事的殷殷期待与欢喜,于是她知道,父母是不会同意退亲的……”万俟兮说到这里,随意指向其中一名侍婢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该名侍婢一怔,下意识的答道:“大概会……就这样认命了吧……”
万俟兮又问另一名侍婢:“你呢?”
这位则要成熟许多,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力争到底。哪怕是死,或是出家,我也不要这样的丈夫!”
万俟兮微微一笑,道:“那位小姐很聪明,而且她还有一位非常仗义又有权势的好朋友。于是她写信给那位好朋友,要求他帮忙。那位朋友在收到信后就动身赴约,到达的那天,是本月初二,他们一起想出条计策,安排好一切,第二天,当小姐要出嫁时,她服下了一种假死药,令所有人都以为她吞金自尽了……听到这里想必大家都猜出我说的是谁了,没错,她就是谢尚书的大女儿谢娉婷。”
谢思瞳绞着手指,既不安又不满,小声嘀咕道:“那边叮嘱我不可以说,这边自己却对着那么多人说出来,这下完了,我姐姐没好日子可以过了……”
万俟兮摇头道:“你错了。你真的以为佯死然后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就是幸福么?一年两年,也许耐得住寂寞,但是十年二十年呢?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所以,谢大小姐如果真想获得真正的解脱,还需解开最关键的那只铃……”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进来:“这个勿需你说,我早已经那么做了!”
谢思瞳面色顿喜,直跳了起来:“姐姐!”
棉帘突然飘动了一下,一道蓝光直闪而入,再停下时,却原是两人。
左边是个身穿蓝袍的高瘦男子,面目冷竣,看上去不苟言笑,右脸颊上还有道淡淡的伤疤,虽然算不得俊美,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而右边之人则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明眸善睐,虽布裙荆钗,一举一动间却都优雅到了极点。
“姐姐!”谢思瞳上前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声音甜甜,“你也来啦!”
原来她就是谢娉婷?!
尽管从万俟兮口中听到她假死的消息,但此刻看见真人活色生香的站在眼前,沈府所有的人都还是惊得呆住了。
谁都知道谢娉婷的未婚夫婿是权倾朝野的木小侯爷,她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他玩这招!
而她现在在人前公然现身,难道就不怕消息泄露招来祸端么?
一时间,大厅里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有人都在这揭我的底了,我敢不来么?”谢娉婷丝毫未将众人的反应放在眼里,反而笑着走向万俟兮,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明眸一转,意味深长地笑道,“璇玑公子说的不错——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其实这段时间我并没有闲着,而是搜罗木小侯爷媚上欺下、作奸犯科的证据。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抓住把柄,告到了御前。现在姓木的小子自保不及,连能不能留得命在都不知道,哪还有空追究我的事情?”
万俟兮淡淡道:“那真是恭喜谢大小姐了。”
“好说。我的事已圆满解决,就不知璇玑公子的事,什么时候圆满了。” 谢娉婷盯着她,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哪……”
万俟兮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半响后,才又抬起头转开话题道:“很好。现在大家知道了,谢大小姐并没有死,因此外面所传她为四少而自杀根本就是谣言。那么,就请谢大小姐告诉大家,帮助你假死逃婚的那位朋友,是谁?”
谢娉婷慧黠地眨着眼睛,故意将万俟兮先前的形容词强调了一遍:“当然是非常仗义又有权势的——沈四少呀!”
孔老夫人听到此处,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担虑,低声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么大的胆子,要被你爹知晓,又该责罚你了!”
沈狐嘻嘻一笑道:“不怕,我帮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逃过了坏人的魔爪,使她免遭不幸,这么大的好事,即使没七级浮屠也有五六级,一向信佛的奶奶肯定不会忍心见这么正直仗义的乖孙儿受到责罚的,对不对?”
“你呀!”孔老夫人宠溺的点了下他的额头,忽想起一事,扭头瞪着万俟兮道,“你刚才说,白雀楼的李掌柜说这个月初三,四儿用三千两银子把麟趾镯卖给了他?”
“是。”
孔老夫人又扭头向谢娉婷道:“但我孙儿在初二那天跟你在一起?”
谢娉婷微笑:“是的,老夫人。”
“那就奇了,京城与这儿相距千里,四儿居然可以在初二时还在京城,第二天晚上又到了洛镇……万俟公子,你如何解释这一点?”
“很简单,李魏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
万俟兮幽幽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故事,在说故事前,我要问一个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信任我?”
她的视线对准了一个人。
那人的手一松,哐啷一声,麟趾镯落地不碎,骨碌碌地滚到沈狐的脚边。
沈狐俯身捡起镯子,送到那人面前,柔声道:“小妈,可拿好了,若再掉一次,碎了可怎么办哪?”
那人正是宓妃色。
只见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颤抖地接过镯子,脸上的表情又是痛苦又是愧疚又是绝望,最后竟双腿一软,整个人滑坐到了地上,哽咽道:“我、我……对不起……四儿,对不起……”
孔老夫人震惊道:“什么?难道是你——陷害四儿?”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不是她。”
“那是谁?”孔老夫人还待深问,宓妃色已一路跪着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急声道:“不,是我,就是我!娘,对不起!是我居心不良,是我故意冤枉四儿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四儿,更对不起整个沈家,要惩罚就惩罚我吧!娘……”
◇苦何堪言◇
“各位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那场乾凤大战?”
谢思瞳很配合地接话道:“知道,那次交锋中,沈将军大败具有敌国第一猛将之称的舍定威,据说舍定威中枪后回到军营痛得满地打滚,当夜便去世了。他一死,凤国更是兵败如山倒,沈大将军趁胜追击,擒得俘虏三万名。我国大胜,凤国割城池七座,才得以平息。”停了一下,笑道,“这事你刚才已经提过了。”
“是,我刚才提过,因为第一个来拦阻我的杀手,与瑭州有关,与那次战役,也有关。”
“咦?这是什么说法?”
万俟兮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厅中高挂着的一幅牌匾,匾上书有“定国之将”四字,正是那一次大战沈沐凯旋归来后,皇帝亲赐的。
世事何其无奈:人们永远只能看见牌匾上的荣耀,却不知,匾后几多风雨,几多愁。
“舍定威是凤国第一猛将,骁勇善战,在凤国极具威望。他生性孤僻,自发妻死后便一直鳏居,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舍定威死后,他的女儿也不知去向。”
谢思瞳不解道:“那又如何?”
万俟兮沉默片刻,抬起眼睛盯着某个方向,缓缓道:“我要说的第二个故事,就与这个女儿,有关系。”
谢思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彼端,是掬影和题柔。
只见掬影的唇动了一下,就要挺身而出,却被题柔紧紧抓住。两人的这个动作极为细微,若非专注去看,谁也不会发觉。谢思瞳的心格了一下,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舍定威的女儿叫舍兰,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失踪,而是踏上了复仇的道路。正逢当时黄河决堤,韩城的许多人纷纷涌向陌城,她混在人群中,谁也没有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要复仇,她就需要一个真正安全不会引人怀疑的身份,于是她看中了背井离乡来投亲的母女三人,先是制造事端使其中一个意外身亡,然后接近她们。人在危难中对于别人的好意总是很难拒绝的,一路颠沛流离下来,那对母女也真将她看成了自己人,于是时机成熟,她认那位母亲为娘,取死去的那个女儿而代之,就这样来到了陌城。”
她的话说到一半时,沈府的家仆们已纷纷将狐疑猜测的目光对向了掬影和题柔——因为黄河决堤而逃到韩城来,且他们又都认识的姐妹只有一对,就是她们!
题柔紧抓着椅子的扶手,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而掬影则是唇带冷笑,显得又是不屑又是高傲。
万俟兮到了这会儿,反而谁也不看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继续说解道:“再后来她们的舅舅也去世了,一次机缘,当然,是真的巧合还是舍兰所刻意营造出来的机会就暂时不得而知,总之,宓夫人救了她们,将她们带回沈府做了丫鬟。”
孔老夫人颤声道:“什么?你,你,你说她们——”她将手指指向掬影和题柔,“中的一个就是舍兰?!”
宓妃色也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来这么一个大转折!难道,她一直是被人利用了而不知吗?
“谢二小姐,烦你将刚才所记下的问题和疑惑,现在念出来。”
“是。”谢思瞳拿起刚才记录的纸张,读道,“为什么第一个来阻拦的杀手会知道三叶糜虫?他是否是瑭州人。”
“我现在给你答案,他是瑭州人,而且正是舍兰的手下。”
“原来如此。那第二个问题,这一路上杀手杀你的目的是什么?”
“嫁祸。”
谢思瞳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杀手的目的不是要你的性命?而只是想嫁祸?嫁祸给谁?”
“杀不杀的了我,不在舍兰的关心范围之内。杀不了我,她正好可以将这一切全都推给宓允风,若真杀了我,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那她为什么要推给宓允风?”
万俟兮的视线在宓氏姐弟脸上转了一圈,宓妃色是目瞪口呆,而宓允风则是明显一颤,满脸的不敢置信。
“因为她知道如果宓允风有事,宓妃色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护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如此一来,她的目的就得了。”
谢思瞳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她真正针对的是宓夫人?哦不!其实她针对的是整个沈家!她恨沈将军杀死了她爹,所以要报仇!她做这么多事情出来,就是想弄得沈府四分五裂、鸡飞狗跳,最后崩溃!”
万俟兮点头道:“不错。你总算说对了一回。”
“那么,是谁?”谢思瞳指着题柔和掬影道,“她们之中,谁是舍兰?”
孔老夫人也急声道:“是啊是啊,谁是舍兰?”
万俟兮眼中起了些许迷离之色,喃喃道:“是啊,我也一直在猜,是谁呢?姐姐和妹妹,究竟谁才是舍兰……”
掬影冷笑道:“你不必猜了,我直接告诉你好了,其实……”
题柔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低下头,看见的是姐姐凄楚无限的眼睛,脸上的冷傲之色顿时消解,闭上了嘴巴。
万俟兮望着她,像透过她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目光温柔而悲伤,轻声道:“当我第一次看见掬影的时候,我就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为什么?为什么她会那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说过我生性多疑,巧合在我看来都是刻意布好的局,于是我就想: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用意是什么?是想让我乱了心神,不能再如常思考?然后我又得知了她与宓公子曾有纠集,却被宓夫人遏止。”
谢思瞳呀了一声,道:“我也想起来了!那次你让我端着药炉陪你去给沈狐送药的路上,亲眼看见掬影和宓允风拉拉扯扯,宓允风当时还扯破了她的一只袖子……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难怪他一心想要保护她,掬影就是舍兰,对不对?”
“是!没错,我是舍兰!”掬影突然出声。题柔连忙拉她,她却一把耍开她的手,站出几步高声道,“我就是舍兰!一切事情都是我在幕后操控的。璇玑公子,你猜的没错。”
万俟兮静静地望着她,淡淡地哦了一声。
掬影露出一丝说不出是嘲讽还是痛苦的冷笑,沉声道:“因为沈沐杀死了我爹,所以我立志要为他报仇!于是我来了陌城,潜入沈府当了丫鬟。我看得出来,宓妃色最紧张的是她弟弟,而她弟弟则是个色鬼。于是我使了点手段诱惑了他,让他乖乖成为我裙下的不二之臣。然后我教唆他去偷镯子,又故意暗示宓妃色可以请你来侦查此案,为的就是要让你以为宓妃色为了除去我姐姐,故意布局陷害她。我一路上派杀手阻挠你,只是想让案情变得更加复杂,最好能把沈狐也一并除掉。沈沐虽然表面看来对这个不成材的儿子非常气恼,但其实不知道有多宝贝他,如果他一死,沈沐也就崩溃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我没有错!我不后悔!哦,对了还有,你怀疑的对,我之所以会暗示宓妃色去请你侦查此事,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长得像你那个短命死了的未婚妻,只要你见到我,你就肯定会想起宓桑,只要你心神一乱,我就更有把握赢……只是没有想到,最后还是功亏一溃!”
万俟兮没有动怒,依旧那么悲伤而温柔地望着她。于是掬影更加浮躁,厉声道:“现在大家都明白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因为我要报复沈沐,所以我换了个身份潜入沈府。我之所以看中题柔,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屈锦,我一方面想尽方法让沈沐注意到她,和她有了肌肤之亲;一方面又勾搭上宓允风开始为复仇计划做准备……就是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那你为何在题柔的药里下毒?”
掬影愕了一下,但很快答道:“还用的着问吗?你以为我会让沈沐的骨肉活着?虽然是我刻意安排她有了沈沐的孩子,但是她只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而已,她知道的秘密太多,我也不会让她活太久的……”
“既然这样,那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呃?”
万俟兮目光如水,清到极点,也凉到了极点:“我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她。”
掬影露出了慌乱之色,“什、什么?为什么?”
“只是棋子不是吗?随时可以遗弃不是吗?那么下手吧。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掬影强笑道:“哈、哈哈!要杀也是在阴谋没有败露前杀,现在杀她,有什么用!”
万俟兮的声音依旧淡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而且,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只要你杀了她,我就不再追究此事。”
“你说什么?!”厅中有三个人同时发出了这声震惊:掬影,孔老夫人,还有宓妃色。
而沈狐则是轻吁口气,与谢娉婷等人继续袖手旁观。
“我以为自己说的很清楚了:只要你现在杀了她,我就饶了你,保证你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凤国,并且不再有人追究与此相关的任何事。这个条件很不错吧?”
“等等!你不能这么乱来!”孔老夫人急了,连忙否决道,“她是凶手!她还是敌国的间谍!怎么可以就这样让她走?你不要胡来,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是啊是啊,璇玑公子,虽然你……那个,你是很有本事,但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你遮不住的……”宓妃色也殷殷劝阻。
万俟兮将手一抬,止住她们两人的呱噪,一眨不眨地盯着掬影道:“你只需回答,肯,还是不肯?”
掬影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样的惊乍、震撼、紊乱、轰动中,却有个掌声非常清脆、清亮、清楚的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静下来,纷纷朝掌声来源处望去,只见鼓掌的人竟是题柔。
坐在椅子上一直像个小媳妇般委屈、惊吓和温顺的题柔,此刻,鼓着掌,唇角轻扬,带着三分微笑三分赞赏三分优雅,最后凝聚为一分镇定自如。
“真精彩。璇玑公子。”她笑意盈盈地说道,“果然不愧是布衣神判世家的第一人。”
“姐姐……”掬影着急地唤了她一声,还待说些什么,题柔将手一摆,淡淡道:“别傻了。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才是真正的舍兰吗?”
掬影呆住了,孔老夫人呆住了,宓妃色呆住了,沈府所有的下人们也全都呆住了。
不是他们不明白,实在是局势转变得太快。
只有宓允风,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依旧跪在地上,但此时此刻,已无人顾得上看他。